《西津桥 东津渡》之(54)贫下中农人家胆量兔子小

文化   2024-11-08 10:20   江苏  

许银仙便道:“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你们老朱家要的是人,觉根贪图的是有个屋里,你们觉得人合适,觉根呒不意见,亦呒啥条件,中浪干,早晚稀,两粥一饭雪里蕻,吃饱肚皮当作好日脚。”
朱家两口子再细辩觉根,微微点了下头,那女儿跟着也偷偷瞄了几眼。
金山妹说:“今朝我保这个媒,倒勿是贪图‘十八只腣膀’吃,主要看着觉根是个老实头,条干亦好,挑两三百斤重的担子,‘哼’一声开步走路,肩架勿歪头颈勿笡的,小辰光拨当家和尚摸过头爿同百节百骨的,大家晓得,做和尚比当兵的条件高多了,模样方正勿说,人要像腔‘接生,’要善心孝顺。他与毛老头说是师徒,强过叔侄,拼一个镬子吃饭挣工分,他老老早就说了,毛老头做勿动生活了,亦勿申请五保户,由他服侍养老。”
朱家夫妻頻頻点头附和,咂嘴说:“一个人的良心好坏顶顶要紧的。只是……”朱老五沉吟着没有说下去,眼睛看看金山妹,手插口袋掏摸。
金山妹说:“阿哥讲闲话甭吞吞吐吐,自家人,有话照直说。”说完,递了个眼色给觉根,朝外呶呶嘴。
觉根树墩上立起身,轻拍布裤去了猪圈。
朱阿五望着觉根的背影说:“人过得去,身体扎敦,看样子是个懂苦辣的小伙,勿会‘勿接生,’只是,路上碰到了石家的几个泥爪子,黄口白牙说中市桥批斗老和尚的事,东津镇好像呒不别的老和尚了,批斗的老和尚阿是刚刚开门的老和尚?真要斗争了,他家成了‘四类分子’家庭,这顶帽子铁打的重,我们贫下中农人家,吃草吃菜根的命,胆量兔子小的。”
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住了。毛老头今天批斗,明天仍得去中市桥示众。且一旦按下罪名斗开头,今后一月几次的站街,少不了他的身影。乡里乡亲的,事情只有㪗开包裹说清楚,方不遭人恨毒,成与不成,好与坏,日后怨不得人。金山妹把金驼子床上侧身嘀咕的话,告诉了父女三人,最后叹道:“山上人亦是只野兔子,平常胆大的敢戳天、总想杵穿大水沉煞我们,遇着这种事,吓唬小官的三句两句,枵开肚皮侪透底,一头出事,两头吃酸,换老底子,这叫啥事?眼下世道,明面上大家批判封建迷信,私底下,东津镇人的四时八节,閛上门,点上香烛,哪家勿摆三荤三素祭祖宗的?勿长远的‘狗屎香’,哪家勿到东横头、西横头插三五把的?要说迷信,人人迷信,真正勿太相信的,怕犯忌,亦轧大道的,该拜佛的拜佛,该祭祖的祭祖。领导干部嘴上喊得应天响,落单了吓得要死。毛老头挨批斗,枪毙带豁了耳朵。”
金山妹说完话,没有人接茬,屋里静下来了,静的屋更加的幽暗,听得见心同黑暗搏击的声音,扑通扑通的,几个人的脸,一团心思中暗了下去。
“阿哥阿要考虑几日?”许银仙打破了沉默。
朱老五点了烟,长长地吸,又长长地吁,看看老伴,对沉着头的女儿说:“阿红亦说说看,照老法头,囡娪的婚事㓦要爷娘拍板的,我家平常老卜青菜吃得多,吃得清爽,人亦明白,你可以说说自家肚皮里的想法。”他大半辈子的欺软砸硬生涯,注目的不是黑便是红,生下女儿叫朱红,也有世传手艺不如其他几脉的朱姓红火,名字上也要扳回一成的意思。
“阿爸让我说,我说几句,说错了嫑怪怨,我听爷娘的关照便是。”叫朱红的女儿说:“阿爸是勿怕软勿怕硬的人,说了嫑见气,手节头浪的老茧比猪脚爪硬,打铁声里的开口人,说句软话亦是朝天喊的,枵得翻瓦爿,吹得净埲尘。小辰光只要发觉我与石打墙家的几兄弟盘盲盲、过家家白相,‘哇哇哇’喊我回转的声音,半个五行里村侪能听见,挂鼻涕的几个泥腿子,面孔吓得夹䩍丝白,屎水亦吓勒裤裆里的。我晓得阿爸看勿起他们,说啥他家的姓硬,手上的生活软,只有自家的手艺,千榔头百榔头的过得硬。石家是糊弄人的祖宗,专门骗嘴的呒出息的无锡泥人亦勿及。他家的老四想学打铁,阿爸又勿肯人家的烂泥手摸我家的铁榔头。今朝昏天黑地的,亮月勿见半只,勿远勿近地摸到猪窠来,我亦勿说他们呒门呒户的话,集体的老棚倒有几间,湜不着雨晒不着热头,真要攀了 这门亲了,我家前头专门“砰砰乒乒”打别人,现在好哉,千挑万挑猪头瞎眼,总算挑了个畀别人打的,说勿准老的小的侪押出去畀别人打,‘四类分子’的狗崽子,东津镇又勿是呒不过?赔钱贴人地弄到屋里向,“砰磷磅硠”的从里打到外,从外打到里,热闹倒是热闹煞,只怕阿爸呒不这个面孔,姆妈呒不这个胆量享福。”
“奈亨办?”作母亲的黑暗里急出一句。
“原来的光头见了黑,总算有点巴头,还朆舒齐,又剃了个斗争的光头,还能那能办?你们硬要我嫁,嫑说跳猪窠,跳粪坑、跳东津湖,我眼睛勿会眨一眨。”
女儿的话闷住了父母的嘴。
“啧啧,这小尖嘴淬过火的,心里早有人了,冤着呢。打铁夫妻倒底还是心粗了。”金山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眼睛下头新政府了,勿管糊弄还是硬打,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成勿成,东津人;亲勿亲,是乡邻。朱阿叔人头熟脸面广,朝后,耳朵里听到点啥,哪里有人家要个上门吃食干活、传宗接代的,叫阿嫂带话畀我,好让我了了人面上的情份,我们好坏拿小和尚弄到别人家去,管他光头勿光头的,一两年当中,养下小光头,我们分吃‘十八只腣膀’勿会遭人骂山门了,到辰光还好蹭上去吃碗肉汤拌的满月面,咪杯甜蜜蜜的满月酒,大家吃得嘴唇油光光、面孔红彤彤、一身的酒醭气,独独馋煞毛老头一个,啥人叫他贪嘴不顾穷性命,犯下这种事?让他饿煞急煞。”说完先自笑了,许银仙和朱家的三个也笑,只是没声音。
暮色四合,扑楞扑楞野鸭的归窠声中,目送五行里村的四个消失在西津桥的南面,金山妹对送她回“六家”的觉根说:“你的事过了农忙,冬闲日再看。”
毛老头懊糟着脸说:“是我拖累觉根了,还巴金家阿嫂动动脑筋。”
“看看你个‘老勿接生,’馋嘴馋出祸了吧?”金山妹这话没有说出口,留肚中了,她知道,此时的毛老头,心里比她难受得多。
今夜无月,西津里淹没在一片深沉里,虫蛙也闭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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