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桥 东津渡》之(62)反面典型
文化
2024-11-16 09:33
江苏
莳秧有先后,割稻也分先后,得顺着来,不可乱了章法。东津大队书记吴黑男常说,一户人家,总得哥哥结婚了才轮到弟弟娶媳的,凡事都得有个规矩和顺序,就像灶头上的铜锡家生,总是广勺坐勒汤罐上,铜勺挏勒广勺里;用一队队长黑小佬的话说,一户人家,姐姐出嫁了,再轮到妹妹觅人家的,作妹妹的不能还未熟透,掐得出水,还是个嫩头,嚷着抢着嫁人。抢了风头,减了收成。一老一少父子,一大一小干部,说的一个道理,稻谷时日不到,双指甲一掐,手指湿黏,说明谷粒未饱涨,还需几颗大太阳曝晒。这话吴水妹听了,脸色不好看了,她对六姑说:“我家老头子说话还装点假正经,黑小佬轧姘头勿挡柴帘,人黑心辣,自家长成灶膛的树椴,焦脱哉,嘴里还一日到夜姐姐熟妹妹生的,要嫩的白的掐得出水的,你说惙气勿惙气?”六姑笑道:“黑小佬的话哪是你说的意思?春三头晚莳的秧,秋里先抢斫,勿是一泡浆了?先莳晚莳,先斫后斫,翻土弄泥的哪个勿晓得?只是野野豁豁的一大片稻田,记清爽勿容易的,勿像老早自家种田,一块二块,记牢开头莳的秧就好哉,开头先莳开头先斫,一块田莳三日秧,收熟也分三日斫,勿会弄错。眼睛下头集体一道种,搞错勿得,掐准日脚,到田头摘一两粒谷,牙齿磕磕,熟了就熟了。”黑小佬被老婆骂归骂,心里拿定先嫁慢嫁这个念头安排割稻。他识不多几个字,胸腔装不下东津湖,但自己生产队三十七户人家,男女老少不到二百人,人均一亩半田,全小队近三百亩水田这本帐,心里清清楚楚的。春天田地的插秧先后,也记得明明白白。由东到西,或由南至北,一个方向往另一方向的轮作,是便于记忆的简捷方法,不过,也有意外的,诸多的天然因素和劳作者不经意的疏忽,也能生出颠倒次序的事情来,这也是为什么收割前,他必绕田一周的道道所在。择三五处,拨稻浪赤脚走进田间,撷一粒谷子抛嘴巴,舌尖往外一推,上下齿轻磕,“咯噔”了,他便黑手一挥。田地作物一旦于季节上脱了些微时光,此后的年月里,再难扳正。即便抛荒一季,下季作物同日同时耕作,基于肥力、土壤成份的异同,成熟时间或前或后的不易齐平。种田人的“六棵头”,看似简单,实则深奥,想想也是,哪有简简单单尽养天下苍生的?今年的收成好于往年,重雾之下不倒伏,及时抢收,丰收几成定局。望着金灿灿、窸窣响的稻浪,黑小佬盘算起了颗粒归仓与颗粒上报之间的利害关系。曾记得,几年前的大跃进岁月的一个冬末,那时的父亲还是一队的队长,公社召开三级干部会议,各生产小队你追我赶、踊跃上报来年水稻的产量,东津一队报的产量,让朱得男为首的一帮公社干部大吃一惊,是全公社最低的,并且低得离谱,只报了亩产三百五十斤,这点点谷物,别说为外乡最高亩产上报四万斤的嗤笑,同沿山几个大队报的四五千斤的亩产相比,也是十分之一不到,高在山上,低在湖中,差距太大了。朱得男书记当场“嘭嘭嘭”地拍响了桌子,东津大队是他下乡蹲点、重点改造、树立典型的根据地,特别是在1949年前,因水田低于周边田块而常患水灾的东津一队,他在捣寺毁庵的同时,平荒墩、填寂塘,垦断圩,打造出了一方丰产田,洼田虽仍旧略低于周边,情况已大为改观。上报来年的亩产,正好体现改天换地出成果的新气象,而那个黑面孔队长,竟敢报这么低的亩产,这不是往他脸上抹黑,不是在同大跃进唱对台戏吗?党培养的第一代农村干部,一点人定胜天的气概没有,胆子比黄鼠狼小,严重拖了社会主义从头越的后腿,他真想当场撸了黑面孔的队长职务。那时候,东津大队的老书记还未饿死,他在全公社干部的哄笑声中涨红了脸,一定要吴黑男在上报的数字后面加个零,吴黑男黑了脸死活不肯,好说歹说只在原基础加了五十斤,凑成了亩产四百斤的整数。朱书记暴怒地拍板说,不加了,留个亩产四百斤的反面典型,等到三五千斤亩产的稻谷堆满了仓库和晒谷场,再到东津渡口,现场开个不实事求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的批斗会。在场的个个觉得,大半年后,东津公社将多个亩产只有四百斤的落后分子,东津镇的中市桥堍,会增加一个站街示众的黑脸人,茶馆的茶客又要多一场笑谈了,大伙儿憋住笑,准备看不开窍的黑颗浪头的笑话。预计的粮食大丰收、交纳国家公粮的指标,一如来年六月暴涨的西津里一样,一路高涨。可是,西津里狂泻的洪水一下卷走了人们美好的预期:几千斤亩产的泡沫破灭了,田地较往年没有增产,反而减了产,不少生产队绝收,吹大的气球啪一声涨破了。大水冲毁了田间作物,冲不走纳粮指标。尽管有所减免,但高报仍需高纳,东津公社各生产小队勒紧裤腰带、抠挖仓库的角角落落,种粮阵谷凑数,离交够指标还远,再从社员家挖潜力,每个家庭返回前季集体分发的口粮。大队老书记第一个从老伴的哭骂声中担出了谷麦,且还泪汪汪的说,不能让毛主席和共产党饿了肚皮。咬牙纳了国家的,剩下的只是秕谷烂稻草,猪也不吃,各个大队书记叫苦连天,朱得男也急红了眼,号召社员雨中耚沟,抢种凡能果腹的生长快速的作物。吴黑男的批斗会开不成了,中市桥堍不用去站,但公社的领导仍来了,还是朱得男书记亲自带的队,由大队老书记领路,一队的社员家挨门挨户地检查,发现各家各户稻草扎、篅条围的米屯均是空的。“米和面粉囥哪里去了?按指标,你一队比往年才多交了一眼眼公粮,剩下来的粮食呢?”“严重减产,交了公粮勿剩一粒,社员还倒贴,家中呒不吃的,人人出去挖草根、拾菜叶吃了。”吴黑男的脸更黑了,一脸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