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桥 东津渡》之(73)狗崽和叛徒
文化
2024-11-27 09:21
江苏
这是比阿贞大几岁的小杀猪留给她的第一印象,见的第一面,这一面,阿三没有留意到窗棂后一对惊恐的小眼。他们的第二面,阿贞同父母已被赶到后坡住了,因不愿作“过家家”游戏中的新娘,她被分配看管前来采松蕈的小偷阿三。那一次,她看了脸蛋吓成土色的阿三一眼,松了他手脚的捆扎,自己也回家了。这一行为,深为小瘌痢和村中的同伴忌恨,叫她地主狗崽的同时,还骂她叛徒。小瘌痢放言,今后不扮新娘,要在篁竹丛中批斗她。倔强的她,再也不随小伙伴们村前村后、坡上山下的跑动了,自此,北山湾少了一个宛若清涧滑水的甜美歌喉,她没有了松花粉般梦幻的童年。阿贞第三次同阿三见面,已在东津镇的小学堂了。井台挤挨的同学,侧翻的水桶,干渴的双唇,竹节的水壶,莫不是直让人落泪的童年往事。大小瘌痢的憎恨面色,其他贫农孩子的冷言冷语,莫不伤透了她稚嫩的心,即便不太像样的男女老师,对她也是不冷不热的;唯有篁村来的阿三,遇事总会站在她前头……自从尖刻的金铃铃发现她和阿三的竹水壶一个模式后,满脸悻悻之色的大小瘌痢对她更是白眼相对,眼光像六月阵雨后的日头,又辣又毒。她似做了亏心事,不敢傍近阿三,不再带水壶进小学堂,她的一份甜蜜留在了心里。回北山湾后,下地割青草、上山捡干柴,心爱之物拴筐把,拎着篮儿,听竹筒里的水唱快乐的歌,割满一筐草,捡满一篮柴,仰脖子抿一口,清水甜津,一直甜到了心里。水壶赠送后的日子,没有言语的阿三,只要阿贞遭受同学的欺凌,特别是留了几级的大瘌痢的推搡、拧掐等小动作,他会挡在阿贞身前,为此,大小瘌痢御道上候着,二对一打了一架,结局是大小不洁头跌落水田,一身泥浆,阿三仍立御道,薄风里的他,衣角飘飘的,阿贞的眼里,小小身影,比北山顶上的巨石还高,风吹褛衣的声响,同竹壶滉出的水声一样的动听。那是个一节莲藕粗细的竹水壶,底口略微凹陷,外侧刀削圆角,青皮刮尽,且用磨石和细砖磨滑了;上口留有斜斜的咀,内外皆圆边,幽光溜溜的;月芽儿竹槽的正中,雕挖五分硬币大小的孔洞,砍削热水瓶的软木塞成堵孔椎体;椎塞后端拧银白搭扣,串金丝麻线,同竹筒斜边的细孔相连,以防细物易丢。秋空澄明的御道上,收下的脸红了,送壶的同样脸红。没有一句话,没有说声谢,这丝丝甜意,同琥珀色的水壶一样,阿贞小心地珍藏着,这是她的没有斑斓幻梦的童年,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不久后,阿三又跟师傅杀猪去了。北山湾也有两个孩子不再上学,一个是留了几级实在读不下去的大瘌痢,一个是阿贞,她因家庭成份禁止上初中。自那以后,虽然都在一个大的山弯弯生活着,阿贞很少听到阿三的音讯了。她知道,阿三不再读书,不是不能读,而是篁村的王家兄弟多,负担重。儿子结婚便要分开另过,结婚、分家,再结婚、再分家,结婚的是儿子,分家分掉的是父母的岁月,阿三往后的岁月,只好同父母一起打拼了。阿贞深知,有身体有力气的阿三,一定能过上东津镇人该有的好日子的,自己倘若不是因为高得吓人的成份,她或许会对阿三透个小心思,成份束缚了她心头的一点想法。后来听说,阿三倒插门进了镇上的金家,成了瘸腿女金铃铃的男人,她虽有失落,但那个竹节水壶和心中的甜蜜,给了她丝许安慰,这是她不长的人生中,除了家庭以外唯一存留心田的人间温馨,这一份温情,如同春花烂熳的田地间、嗡嗡舞旋的蜜蜂一样,一直围着她的身子转,听得见急扇的醉羽,闻得到花蜜的芬香……“阿贞,明朝早浪头嫑去出猪窠灰。”队长手甩电筒光束,在黑糊糊的树丛中闪来闪去,声音响亮地喊上坡来。“勿是说好西横头第一家出猪窠灰吗?窠里勿再垫稻柴了,怕辰光忁,猪猡踏勿透。”“猪窠灰照出,你同佬佬家的嫑到村口听安排,听到敲铁管,带上斫刀、镰刀和铁铲,直接去东津湖的老堤岸。” “情况突然,刚刚徐书记到我屋里来,原本只是召开公社的三级干部会议,去东津一队看看现场算到家了,今朝突然接到县委通知,过两日,要召开全县三级干部农村工作会议,现场还勒东津一队,领导们勿从东津渡上岸,改从我们小队那块田的老堤上岸,同老底子的皇帝一样,由北往南沿御道走,看了西津里的养猪场,再走北街,看了茶馆,直接参观外婆墩,再勒渡口开会。亦烦人,本来忙得两鼻孔冒黑烟了,再摊这一档事,要忙得揵脚了。这两日,你与佬佬的家主婆,拿岸上的芦苇杂草铲削干净,苇根嫑露茬,斩到泥里向,省得戳疼了领导的脚,草皮削干净,旧堤见新土,一路到御道的田岸,晒的稻秿搬搬开,铲光杂草削滑路。一路见红,要让红旗䎉䎉飘,大后日一早到大队部掮红旗,隔夜头插,半夜的露水打湿,潮沑沑的飘勿起来了。另外,长趒板亦要等大后日的太阳出来扛过去,我同伟男几家子讲了,露水溻湿趒板,容易滑脚,万一有领导掼个吃屎跟斗,磕脱半颗牙齿,小事变大事,侪是我们的责任,到辰光,朱得男书记的眼乌珠,确保瞪得独颗头的蚕豆大,面孔涨成红苋菜,一半红一半绿,红得像坟墩头上的野鬼,绿得像湖里向的落水鬼,山门骂得比南头村瞎子唱的山歌还响,半个东津公社侪能听到。”说完,电筒光照照垃圾堆,压低声音说:“大瘌痢又寻呴嘶了?嫑怕,朝后落单呒人见,叫伟男闷他几拳,嫑打面孔,往腰眼里搠,勿是明伤看勿出,两个人的事体说勿清爽的,最多是社员间的摩擦纠纷。”“他愭着这一点,才勿敢动手动脚,做点上不了台面的下作事,恶心恶心人,佬佬亦诼了他几句,裹煞会识相几日。”“佬佬对我说了,屋里抱条小狗养养,防他黑头里做恶掐事,院子里厾条水蛇、厾只癞团啥的吓人。”“他敢来后头捣乱,我娘拿钢叉戳他,钢叉时常门背后靠着,欺他勿敢来。”“你阿爸的身体奈亨了?叫他静心养着,嫑担心工分,我同会计农技员商量了,田里劳动受的伤,勿叫工伤叫啥伤?姓李的大队畀工伤,你阿爸的队里畀,还有伟男罚脱的一个工、二块洋钿,扣归扣,补归补,平常零散的贴补回转亦一样,总勿能让他吃夹档、明吃亏,只是嫑跟别人讲,我们几家子晓得就好了。”“勿了,回转哉,刚刚徐书记来,夜饭吃到一半,心里急煞,安排好了才笃倓,回转去再吃。”说着,吸口烟下坡了,手指间的烟蒂,似八月夜空的荧虫闪灭。西津里吹上岸的风,拂面已凉。夜色中,远空近岸,星星点点的灯光熟悉而又陌生,亲近而又疏离,仿佛亮在遥远的过去,又亮在不可知的将来,让人落寞、滋生淡淡的忧伤……远处传来了隐隐的狗吠声,一声又一声,村岸的犬只,对着空寂的西津里,“汪汪”二三声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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