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谈梦： 什么内容会“被梦选中”？

一旦他们的分析已经起步，他们开始做可怕的梦……

荣格博士：这是这个梦的第一部分。经过在梦中经常出现的停顿后，一个新的画面开始了。我们的病人在卧室里，在床上的她可能是睡着了，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突然一个女人从窗户进入房间，使她变得警觉起来。现在，如果卧室是第二个故事，那么那个人可能会是谁呢？

西格夫人：人格之外的一些东西进来了。

荣格博士：是的，但那和我的问题没有多大关系，那是解释。我想让你用一个非常朴素的方法来思考梦。要想知道这样的画面意味着什么，你得让自己处在这样的情境中。

耶热夫人：一些非同寻常和危险的事物来临，并让她震惊；因为寻常之物都是从门口进入的。

威克斯夫人：这是魔法。

荣格博士：这得看情况了，也可能有其他的假设。如果门被锁起来了,谁还会从窗户进来呢？

与会者答：小偷。

荣格博士：当然，一个飞贼，有可能是一个女飞贼，我不确定。但是在整个事件中，当人们睡觉时，有人从窗户进来是相当可怕的。我们不应该被精炼的文字蒙蔽了。她只是为了给我使用而做了一个简单的记录，但并没有记录一些情绪细节；她认为我注意到了情感方面的价值，所以我们必须补充那部分的画面。病人对此显然非常冷静，那让我们假设她并没有意识到有任何特别的情绪。正如你知道的,不寻常的事件在你的梦中发生时，你一点儿也不会感到震惊；那时你仅有部分意识，并没有反应的力量。在罹患精神分裂症或“早发性痴呆”（dementia praecox）〔1〕的情况下，此类意识片断是能够做出回应的，但由于缺乏完整的认知而无法恰当地反应。因此，当人们出现此类断续的反应时，人们应该问问自己，引起那些奇特或扭曲反应的，是情结还是“早发性痴呆”。病人是否能够感知到梦中的情绪，这是不确定的，但她一定和其他人一样可以分辨现实生活中的情绪。她可能认为这是一个杀人犯、小偷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如今，甚至是“那个什么东西”也是有可能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1〕在他的早期作品中，（《荣格全集》2、3、4卷），尤其是《早发性痴呆心理学》（1907，第3卷）中——荣格在莫尔（B.A.Moral）的引荐下使用了“dementia praecox”（早发性痴呆）一词，用来表示迅速恶化的精神状态。后来荣格采用了“schizophrenia”(精神分裂症)一词，这也是接受了布勒霍尔兹医院院长欧根·布洛勒依在1911年的建议。

克劳利夫人：幽灵！

荣格博士：很好，如果她是一名唯灵论者、通神论者或者原始人，那么有可能是幽灵。现在，由于事情并非真实发生，所有这些联想都只是为建立那个事实的情绪价值而服务的。不管那是什么，飞贼也好幽灵也罢，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在报警了，很明显，它对梦者没有意识到的房子已经着火一段时间了的事实有着相当的意识。这是再次的警报，但是梦者显然很平静，并说她的房间一切都很平静，就好像这是反对房子其它部分着火了的事实的理由一样。她显然没有意识到整个情境，于是无意识给她指出来了。此时，我们才开始分析一个半月，我们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有了明显的新进展。旧鞋已经破损了，而新的马上就会来。自然地，到底什么是新的事物，这对我与对我的病人来说都很重要，而梦给出了令人吃惊的消息——房子着火了。这代表着什么呢？

威克斯夫人：这意味着她的安全受到了威胁。

荣格博士：那么火呢？

威克斯夫人：火是威胁旧观念的新危险。

荣格博士：或者有可能是地震。嗯，你认为房子代表着安全，谁还有其他看法吗？

伊顿教授：房子和鞋一样是适应系统。

荣格博士：是的，只是规模更大。鞋能够抵御来自人们所站立的地面的危险，而房子则有更多的保护价值：它像是另外一层皮肤，或者是一件雨衣之类的保护物。在过去，人们用帐篷保护自己免受风雨的侵袭，或者从更高的层次上说，用来抵御危险的动物和敌人的威胁。那么，这个房子是最完整的适应系统的象征。因此它通常意味着我们整个的生活状况，包括我们的思想或意识的态度。我们还必须把无意识包括在内，因为房子有地窖和可供小鸟栖息的屋顶。屋顶意味着天灵盖，而降落在房顶的小鸟则意味着就该位于该处的外部直觉。例如，我有一个感觉型的病人，其首发症状让我相信她的直觉已经开始发展了，她感觉到了囟门〔2〕的软化，好像第三只眼睛正在那里生长着；在她的下一个幻想中，一只鸟落在她的头上，并试图进入这只新眼睛中。直觉拥有似乎有点超出常规范围的特殊品质。这是因为直觉所给出的事物信息是人们无法完全看到或听到的。有时候直觉特别不合常理，因此通常由鸟来象征，它可能在空中看见了什么，然后在人耳旁小声地说。房子在诗歌语言中通常被比作身体，窗户被比喻成眼睛，在这个个案中，它或许有那种意义。不仅仅是她的鞋破旧了，可以说她的整个精神系统、意识适应系统受到了破坏的威胁，这里显然是被火破坏的。

〔2〕婴儿头顶没有骨质的地方。

我刚刚说它也有可能会毁于地震，不管怎样，一定是某种特定的事情。梦所选择的象征绝不会是无关紧要的，深入象征的细节始终是明智的。在这方面我和弗洛伊德学派持有不同的观点，他们认为象征的特性是绝对无关紧要的，比如说一万个东西都可以指代生殖器。但我坚持认为梦实际上所表达的一切，而不是我们对它的解释，是非常重要的。仅仅依靠解释，我们可能会误入歧途；梦是自然的产物，我们并没有去组织或者产生它。它就像一只奇怪的鸟。我们或许会说不应该有这样的鸟，表现得就像来自美国中西部的农夫一样。那农夫第一次在纽约动物园看到一只奇怪的澳大利亚鸟时，他挠了很长时间的头，然后说：“但是没有这样的鸟啊!”这肯定不是一种科学的态度。我们必须面对梦的真实情况。我们不能假定某个事物只是另一个事物的象征，好像是我们控制着梦的来源。如果我们发现了梦的来源，我们就要感恩了，但是我们绝不可能控制它们。

施莱格尔博士：病人们会从他们的现实生活经验中选择梦中的象征吗？如果她经历了地震，在那种情况下，梦也会选择地震吗？

荣格博士：是的，倘若地震或是火灾是恰当的象征，足以表达真实的含义，那么就会这样。比如，我经历了地震、洪水和轰炸，因此如果我的无意识想要显示我的某个态度的不足之处，它就会有所选择。但是如果地震摧毁了某个人的房子，而无意识却选择了洪水，我就知道那不仅仅是破坏的问题，而是一个特殊的危险。火灾或者地震都会引起房子的倒塌，而地震和火灾同样传达了破坏的观念。所以，为了了解困扰我的危险的真正本质，我必须知道具体的破坏媒介。

施莱格尔博士：但是如果你在现实生活中只有一种经历，比如说火灾，那么梦就会选择火灾吗？

荣格博士：不一定。我们知道我们也可能会梦到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物。比如，人们会梦到奇怪的动物，如从未见过的巨大毒蛇和不存在的怪物。可以肯定的是，人们从未见过龙，却会拥有所有见到龙时的惊恐情绪。我记得在瑞士的病人们的梦：他们从未参加过战争，也从未看见过空中的轰炸，但是他们却梦见炸弹落下来，炸死了很多人。他们读过生动详细的描写，也看过相关的摄影作品和带插图的报纸，因此他们很自然会使用那些材料。我在非洲的时候从来没有梦到过非洲。当有一个黑人曾出现在我的梦里时，我想非洲终于进入到我的心灵深处了，但是我后来突然意识到那个黑人是我在美国查特怒加市〔3〕的理发师。在最奇妙的环境下的人们会梦见最普通的事物，白天所经历的强大事物在梦中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过着简单普通生活的人们却有可能会做充满恐惧的梦。我们从中可以得知，无意识是非常独立的，具有惊人的自主选择材料的能力，当中绝没有任何规则。唯一的规则就是：绝对地独立于一切和意识有关的事物之外。可以确定的是，你不可能通过意识来影响自己的无意识。不管你如何努力，如果无意识选择了要表达另外的东西，那么它肯定会将之表达出来。如果你成功梦见了你所暗示自己梦见的东西，我会说那是因为它刚好符合了无意识的意图，它背后确实有一些东西。假设你决定做一个实验，看看睡前集中注意的意象是否会出现在梦中。你选择注意的意象是火，你期望火会出现在梦中；它确实出现了，于是你就想：啊哈，现在我们做到了！可是你却没有去思考为什么你会在清醒的时候选择这一特殊的象征。

〔3〕看前“引言”的第30页，荣格对“nigger”(黑人)这一词语的使用。在《梦的分析》第4页中（1928年11月7日），荣格也提到了查特怒加市的理发师，编者威廉·麦克奎尔推测荣格可能在1925年1月参观过田纳西州；可参考威廉·麦克奎尔的文章《1924-1925年，荣格在美国》（1978年春）。随后，麦克奎尔报道了荣格曾在1910年3月去查特怒加市看一个病人。（可参看《错误的麦考克密》JAP 40[1995]）

你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有时候某些字词是如何跳出来把自己硬塞进你的句子中的；或者你是如何忘记了一个已涌到嘴边的名字的。那根据这些干扰，你几乎就可以重建那些一直在你无意识中进行着的梦。当你独自一人时，你立刻就沉入到已触到梦的表层的那部分构件中。如果你有“心神丧失”（abaissement moral）〔4〕的状况，意识的清晰光芒逐渐暗淡，还有一点点微光，你发现自己处在了即刻就沉入午夜梦乡的状态。或者当你很累的时候，你对现实的感知通常会变得如梦似幻。例如，有一次，我到美国中西部一个陌生的小镇去，竟然忘记了自己正身处的这个小镇的名字。在美国，这些城镇都非常相似，这非常尴尬，因为我每天都要到一个新的镇去。那时是傍晚，我已经非常累了，突然间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到了哪个镇了。我以为我是在之前一个镇的旅馆里。当一个人累到几乎是无意识的时候，一些自发现象就会出现，你会看见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人，你可以听到声音，或许你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所有这些仅仅意味着你正处在梦的边缘，你的整个心灵生活都开始被客观化。

〔4〕荣格没有在其他地方用过这个术语。这或许是从皮埃尔.珍妮特的《意识程度的降低》中而来的，意识的降低，这个术语荣格大范围的使用过。可参见荣格文集第三卷，第十二段及在第三卷和第十卷的众多的其他引用，还有索引。

这同样也会发生在你的实验中，当你选择一个象征的时候，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是否是无意识帮你选择了它。你可能选择了火，但你永远无法确定无意识不会说要选择水。如果梦中重现了火，唯一可靠的推论是梦也同时选择了它。我对梦非常尊重，而无意识非凡的独立性也让我印象深刻，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具独立性的精神。相比之下，意识的独立性则显得可笑。你知道所有意识之物都可以找到这样或那样的来源，比如你从报纸上读到过它。但当涉及到无意识时,只有当你认为那是真实地产生出来的，你才是有把握的。它就好像一株植物一样从土壤中生出来，你不能说这株植物的出现是因为某个诗人在诗中写到有一株植物生长在这样一个地方。诗人和这株植物的存在没有任何关系——种子是被某阵风吹到这里来的，梦也是如此。梦和幻象是自然的产物,他们难以置信地完全不受人的影响,尽管一切看起来并不是这样。

我始终坚持这一点，这和弗洛伊德的观点恰恰相反。他认为，无意识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某些梦完全来自梦者生活的意识事实。但是如果你看到路边的事故，也许是非常可怕和令人震惊的场景，我确信你不会梦到它。或者如果你真的梦见了，它将是歪曲的，所以它肯定不仅仅是一个事故，而是一个表达你心理问题的象征，真正的事故已经被用作一种语言，成为了交流的一种方式。为了给你们解释清楚，我最好还是举例说明一下。比如两辆汽车撞到一起了，如果我刚好遇见了这样的情景，那么用它作为对比或者象征是很自然的。但是即使我没有看到马路上的事故，我也可能会用到它。如果它符合无意识的目的，那么无意识也会使用它，如果它没有象征意义，那么无意识则完全不会使用它。因此，我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没有信心。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例子，人们获得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时，我知道他们得出了某种结论，但是在其下一个梦中所出现的，还是之前的老姑姑和表弟兄，根本没有受到其它什么影响。人们说：“现在我看到了!现在我意识到了!”接下来的反应却是与之相反的，且是恰恰相反。所以我知道无意识仍然没有受到影响，无意识的反应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梦的重要性及我们分析梦的目的是去了解我们处在无意识的何处。我们在自己的意识中能够信马由缰，在直觉中能够登峰造极，而在自己的无意识中却如婴儿般不曾爬出摇篮。

贝恩斯博士：你是否同意梦的特性取决于态度的一般强度呢?梦的特性在分析前后是不一样的，所以意识立场的变化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吗?

荣格博士：我的观点是要坚持这样的事实，即不管你的意识态度是什么，无意识绝对拥有自由的双手，它可以做它乐意做的任何事。如果无意识的大部分都被同化了，那么自然会有变化。的确，在进行心理分析之前，病人们通常都会做非常美好且得体的普通的梦，但是一旦他们的分析已经起步，那一切就都被毁了，他们开始做可怕的梦，所有的美好都不见了。这是因为他们来的时候是分裂的，完全没有方向。尔后，从第一次分析开始，在他们意识的纷乱之中，一种秩序开始生长，他们看见了一条线索；之后，混乱立即会见于无意识之中。我把自己后来的梦和一开始做的梦做了比较，发现它们好像都退化了，变得如此支离破碎。这样的情况在做了大量分析工作的人身上也会出现。他们停止做梦，或者是几乎不记得自己做过梦，就算记得，记住的那些梦也是不够鲜明的，因为此前无意识的能量现在已经进入意识中了。

现在，梦中房子着火了，这意味着这位女士至今拥有的适应机制或者态度受到了毁坏的威胁，她也开始慢慢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她的意识中，她是很封闭的；她说在她的房间里每一件事物都是安静的，仿佛这是对着火了的反对。这样的回答是典型的隐居在阁楼里的高智商的人所说的，她是非常聪慧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但她没有意识到房间里的其他事情，她与无意识的关系如此疏离。因为上面楼层的火警并没有拉响，她就认为下面也都安然无恙。现在，出现的是火灾，而不是洪水或者地震，且仅仅是火灾。

【本文摘自《意象分析》（秋季第二讲-1930年10月22日，节选），翻译：李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