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孙小果”和“北极鲶鱼”们

文化   2024-09-27 17:29   河北  
历史没什么稀奇,历史是千千万万人所组成的历史,所以注定会展现出以“周期律”为表现形式的某些特定的客观规律。就比如以北极鲶鱼、周公子、孙小果、曲婉婷等为代表的群体——我们暂且把他们命名为“既得利益集团”的家庭成员,在大明王朝中就也展示出了一个比较鲜明的周期规律。

在大明王朝建立之初,整个王朝的氛围还是比较积极向上的,处理官员的贪腐与官员家庭的贪腐毫不手软,主要这也与朱元璋的个人风格有关系,杀人毫不手软。比如最有名的就是胡惟庸案的突破口——胡惟庸儿子出车祸,胡惟庸怒杀车夫——这好歹还是一命换一命。等朱元璋死后,就开始有为非作歹、身背十几条人命的利益集团家属出现了。而到了大明王朝中期,就开始有杀人不偿命瞒天过海的“官二代”出现了。

至于中后期,那更是崩坏到没眼看,在朝为官可以“世袭传承”,科举制被破坏的千疮百孔;在乡其家族也是大地主、大乡绅、大财阀。有些家族子子孙孙世代传承甚至到了民国末年,直到新中国才荡涤了这些老僵尸。

本文就写六个大明王朝“北极鲶鱼”的例子,分别是杨士奇公子杨稷几十条命案,梁储公子灭门惨案,徐阶家族如何成为“上海一霸”,张居正和他四个儿子践踏科举制,山西晋商家族的官商伟业,明末东林党和背后的东南世代家族。

(一)杨士奇公子杨稷案

杨士奇是大名鼎鼎的“三杨”之首,五朝元老。我相信大多数人初步了解他是通过明史启蒙书籍《明朝那些事儿》,这是一本好书,但仅仅适合作为启蒙读物,很多历史背后的内容都需要我们自己去发掘。

就比如说“三杨”,书中不吝溢美之词,而对于“三杨”的退场,《明朝那些事儿》中的讲解很简短——年纪大了,而且年轻的皇帝宠信死太监王振,就把老家伙们纷纷赶走。

这个描述还是太简洁了,其实“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在当时非常强势,这几位内阁大佬都有“退而不休”的意思在。“三杨”内阁交出自己的权力,其实是经历了一些比较激烈的碰撞、或者说“政治斗争”——比如杨士奇的儿子杨稷打死十余人的案件,比如杨荣的军马受贿案。

《明朝那些事儿》的问题,除了把明堡宗朱祁镇这个千古帝王之屑粉饰成“一个好人”之外,主要还是对文官士大夫集团太宽容了,有点“春秋笔法,著而不述”的意思。比如杨荣,一直以来都有收钱替人办事的争议,他牵扯到最大的一个案子,是家里蓄养了大量的军马。

这事就非常离谱,往小了说是收受将领贿赂,往大了说就是边将结交内阁——夏言、袁崇焕都是死在这个罪名上的。结果杨士奇还替杨荣打哈哈,说他多年随永乐皇帝北征,家里有点军马很正常,而且我亲自去看了,只有三五匹,不碍事。

但是明宣宗这个皇帝很英明,他直接怼了回去:杨荣每当家里马,就会拉去集市上卖,我早就知道了。而且他试图帮边关将领脱罪,有利益输送的嫌疑,我早就怀疑他了。

这些都是私德层面的问题,杨荣还有一个“公德”上面的巨大争议——力主放弃安南(越南)。红河三角洲自汉唐起就是华夏政权的基本盘之一,三国时期都没有分裂出去(交趾郡),结果就是从这时候彻底回不来了。

当然,说这么多不是要把谁一杆子打倒、彻底否定、批烂批臭。举这个例子,而是希望让大家明白:历史是复杂的,是有多个侧面、多个维度的,拒绝用单一思考或者二极管思维去看待问题。

下面我们来看一看杨士奇儿子杨稷的故事。杨公子作为当朝首辅的儿子,多年来为非作歹、横行乡里、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挖人坟墓,身上更是背着几十条命案——

士奇既耄,子稷傲很,尝侵暴杀人。言官交章劾稷。朝议不即加法,封其状示士奇。复有人发稷横虐数十事,遂下之理。士奇以老疾在告。天子恐伤士奇意,降诏慰勉。
杨稷案非常值得分析的地方有两点:第一,这是在明初吏治尚且相对清明的时候,有涉及到皇权和相权的争端,所以杨士奇的恶霸儿子得到了应有的惩戒;第二,即便这是在明初,就已经有明显的高官世袭化、世家大族势力膨胀、地方宗族化、土地兼并加剧的鲜明趋势了。

在史书中,对杨士奇多加美化,认为其受到了儿子的蒙骗,“他自己的本意是好的,结果被儿子执行坏了”。但是,杨稷横行乡里的传言,其实早早就传到了杨士奇耳朵里,他给杨稷的家书中劝儿子要好好做人——“果然,即改之”——如果是真的,赶紧改正。看这话说得就非常暧昧。

结果杨稷非为作歹的消息还是不断传出,同朝为官的吏部尚书王文瑞就建议杨士奇借回想扫墓的理由亲自去考察一下。结果杨稷在家里雇了一堆演员,对杨士奇交口称赞杨公子品德高尚、造福乡里。然后看杨稷“毡帽油靴,朴讷循理”,家里的布置也很朴素,于是就放心回北京了。

这个故事的记载见于李贤的《古穰杂录》和焦竑的《玉堂丛语》。然而这也仅仅都是表面故事,杨士奇是何许人物?五朝元老、内阁首辅、文官领袖,这是人精中的人精,怎么可能会被他儿子这种小计俩骗过?这要能骗过别说当文官领袖了,怕是在连续剧里都活不过三集。还首辅呢,这种小把戏都骗不过田县丞和王牢头的眼睛,怎么可能嘛。

我觉得最可能的是,杨士奇当然对他儿子所作所为了然于心,只不过是不以为意、或刻意纵容罢了。我们再看一些更有说服力的史料,来自于杨士奇本人亲笔自述和亲笔家书。在《杨氏祠堂复建记》中,杨士奇亲笔撰写,讲述自己童年时家境非常艰苦,幼年丧父,被母亲一人拉扯大,然后考出了功名——“既壮而仕,积其禄入,始稍理田庐。”

这个“始稍理田庐”就显得非常暧昧。杨士奇入仕是在洪武年间,众所周知朱元璋的反腐力度是什么样的,那么杨士奇是如何获取“资本的原始积累”的呢?再来看另一份史料,杨士奇在《送欧阳允宣序》的书信中,对欧阳朋友称赞家乡宗族的规模:
“吾邑故家,亡虑数十姓,若今合族而居,有数千指之聚;旦暮堂上下会集,有数世尊卑之列;有渔稼之乐,有园林山水之趣,有祭祀宾客伏腊之资,诗书礼义之有袭,宾兴仕进之有继。”
这份史料体现的就是明初地方宗族化和土地兼并的趋势:在经过元末战乱之后,一旦家乡或本姓有人在朝做官,就会有同姓、同乡各种沾亲带故的人来投靠,逐渐变成“合族而居,有数千指之聚”,这明显不是杨士奇“始稍理田庐”能够达成的规模。随着这些宗族的发展,逐渐把持着地方吏治、税收、土地丈量、治安、法律、婚丧嫁娶、教育、宗族仪式,俨然是一方的土皇帝。

事实上,杨士奇非常关心自家产业的问题,说他对杨稷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是不可能的,从他对杨稷的数封通信来看,与宗族产业相关的内容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很明显杨士奇对于家里有多少屋、多少地了然于心,不可能单纯是“受了劣子的蒙骗”。比如他在给从弟的家书中,明确表达了对家乡一个叫萧所芳的人占有了自家一口井表达不满:

甚恨与贤弟别时忘言一事,萧所芳所占井至久不还,祖宗之物吾终不敢与人。烦吾弟面与所芳一言,谁家无祖业,望早分付为感。盖某平生不敢分外占据他人一毫,况所芳亦是亲戚,吾岂敢辄为非理之求哉。越理妄求吾所不敢,但所芳亦须存此心,不可失亲戚之欢耳。今不遣书令稷整理者,盖虑其年少不晓事,激恼亲邻耳。吾弟是所芳兄弟素交,思贻兄是其外亲,幸相与周旋明白,得复吾祖宗之旧,感德不浅也。
简单翻译一下是:按理说我跟萧所芳沾点亲戚,按理说不应该争这一口井;但是他萧所芳占我一口井,这还是亲戚的所作所为吗?将心比心,他萧所芳要把我当亲戚,就不应该占我这一口井……这个逻辑牛逼不,不愧为当朝首辅,文字游戏玩得贼溜。

你说他一口井都这么上心,不知道自己儿子干了点啥?

这其实是明朝地方宗族化和土地兼并的一大特征:家族中一旦有代表人物在朝为官,那么地方上各种亲戚都会攀附,其儿子、兄弟、族亲就会仰仗官员的声势,在地方轻则土地兼并,重则危害一方。后文会讲到的梁储家族、松江徐阶家族、山西张四维家族,都是一个路数。

所以杨士奇真的无辜吗?杨稷和他背后的宗亲,就是他的一个黑手套。他口口声声“心念祖产”“眷顾族亲”,其实就是在朝为相落个好名声,脏活烂活让儿子亲戚干,既要又要,又当又立。

在杨士奇跟他儿子合伙演了一场戏之后,杨稷在地方为非作歹更加肆无忌惮,最后身上背负了十几条人命,终于伏法下狱。这其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明初土地兼并和宗族势力已经出现了苗头,但是地方官还是敢作敢为、不怕得罪当朝首辅的。这在本文后续的故事里是看不到的,大家珍惜一下,独此一份了。

而明堡宗和太监王振也借题发挥,通过杨稷案逼迫一直“退而不休”的杨士奇交出自己的权力。在杨士奇死后,杨稷才处斩,也算给了这位五朝元老一点面子,这个故事也算有了一个相对正义的结局。但自此之后,再无正义。


(二)梁储儿子梁次摅灭门案

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完整地看到一个非常鲜明的、大明王朝向下滑落的过程:明太祖时期是正主偿命,搞不好还得连带全家;三杨时期好歹在老爹死后,儿子处斩;而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最恶心的、最赤裸裸的特权包庇与对法律的践踏。

梁储是明武宗时期的内阁大学士,无论是史书中还是《明朝那些事儿》里都对他不吝溢美之词,大致意思就是坚持原则,终于没让明武宗这个混世魔王把大明搞乱了——明武宗要建豹房,他反对;明武宗要出巡边关,他带头挡路;明武宗要南巡,他领衔上书……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标准的“古之贤臣”的形象。《明朝那些事儿》中的评价是:如果没有李东阳、梁储、杨廷和这些贤臣,那大明朝就要被荒唐的明武宗玩烂了。

当然我也不是批评《明朝那些事儿》,这本书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读了,是我的历史启蒙读物,它最大的意义就在于把历史用“故事”串起来,同时启发你去寻找故事背后的历史。就比如同样是梁储这个人,在《明朝那些事儿》中后续也提到过,就是关于唐伯虎科举的内容——

在这次的乡试中,唐寅考得第一名。可能是他的文章写得实在太好,当时的主考官梁储还特意把卷子留下,给了另一个人看……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储把唐寅的卷子交给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面专门提到这件事情,是因为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极有可能蕴含着一种特殊的含义——潜规则。而这种潜规则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约定门生。
当时我还小,肯定不会对历史有那么深刻的认知。但是之所以对这个情节印象深刻,就是因为我当时在我们省最好的重点中学之一,也是最好的所谓的“实验班”,而我们班里至少有20%是那种形形色色神通广大的“关系户”。

当时我们作为小镇做题家,对于中考、高考的看法都是很神圣的,但是各种手眼通天的关系户真是刷新了我们的认知——比如各种奇奇怪怪的竞赛——那时候我才知道,做一个模型在所谓的“全国竞赛”拿到名次,各大高校是可以降分录取的;还有各种自主招生的后门;还有最朴实无华的“高考移民”……

现在想想当年我亲眼见到的操作都很叹为观止:比如平时考试年级倒数几名,去北京高考直接考进北师大、北航;比如平时压根不学习,高考随便一考,然后被人大党史专业录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运作的,然后第二年从党史专业转到金融,完美规划;比如各种很神奇就通过了北外、北二外小语种自招。

再比如家里是电网高层的,也不好好学习,你以为人家要走特招进华电,结果华电人家根本看不上,特招进了北京邮电,反正都带个“电”字,都是“自己人”没毛病;我就不说艺考相关的了,艺考的猫腻比自主招生还多,走艺考这条路还显不出人家贵族“手眼通天”呢。

这就是当年一个做题家亲眼所见,所以看到梁储给唐伯虎科举“走后门”的情节特别扎眼,别的咱不懂,但是这种事情有自己的亲身经历加持,很容易就产生了批判性、反思性:你说他是好人、贤臣,但是他还这样走后门,那他真的是好人吗?

于是就进一步地查梁储的资料,这不差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查出了梁储儿子梁次摅的灭门大案。

正如上文所述,杨士奇在朝为相,他的儿子和弟弟作为他在家乡土地兼并的“黑手套”;同理,梁储也是在朝为相,他的儿子和亲族也是他土地兼并的“黑手套”,后文会分析徐阶家族,也是一模一样。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一个固定模式:在朝为官,在乡就是大地主、大财阀,这就是士大夫的一体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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