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教师,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一支中小学教师队伍,他们是农民眼中的教师,公办教师眼中的农民。
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五个年级只有六名教师,而且都是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是中国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一支中小学教师队伍,为农村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做出了重要贡献。这只队伍的组成,一般都是农村中具有高小和中学文化程度的农民,他们是农民眼中的教师,公办教师眼中的农民。
那时候几乎每个村都有一所小学,教师自然也就由本村有文化的农民担任。我们村是由一个李姓大宗族繁衍而来,全村都姓李,因此这六名教师,论起来关系都不算远,不是叫爷,就是叫婶,年轻一些的就叫哥哥、姐姐,拥有双重身份。
今年的双节(教师节、中秋节)味道似乎有些特殊,节日还没到,我竟格外思念起家乡的亲人来,更包括那几位教育过我的爷爷、婶婶、哥哥、姐姐们。他们中有的已经去世,最年轻的也已年近花甲,很想借着双节临近,请他们聚一聚,敬他们一杯象征家乡与传承的槐花酒,但这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了。
我只能用我的回忆与追思,来纪念一下这几位培养了我、教育了我的前辈亲人和启蒙恩师们……
2的写法
在上小学一年级之前,我是认识和会写几个字的,也包括一百以内的加减法计算。当时一年级只有一位老师,语文和数学都是她一个人教。她是我本家的三婶,看着也非常慈祥,并不严厉,按说我是不应该怕她的。
在开学第一天的数学课上,我却遇到了问题,我发现我写的“2”,跟三婶在黑板上写的并不一样,我写的更像拼音字母的“Z”,上边的弯怎么描也描不好,我索性停下来不写。三婶巡视到这里,看我不写,拿书本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拿着我的手在写字本上画了两个大大的“2”,然后就走开了。
大约两三年之后,听另一位老师告诉我的父母,当时他们六位老师凑在一起聊天,聊到我,三婶说就那么用书本轻轻一敲,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却不记得有这么脆弱),三婶告诫其他老师:这个学生以后千万不能打,最好连批评也不要。
我说小学五年,我怎么从来没遭受老师的体罚呢。要知道,那个年代老师对学生体罚是司空见惯的,而且下手都不轻。学生们在学校里挨了打,一般回家都不敢告诉家长,因为家长们望子成龙、成凤,反倒非常支持老师的做法,连见面时候的问候语都是,“我们家的XX,在学校不听话该打就打!”如果让家长们知道自己在学校了挨了老师的体罚,回到家家长们还会再打一回,所以学生们都不会告诉家长。
我在三四年级的时候已经相当调皮了,但当时的另一位爷爷老师偶尔也只是讽刺我几句,从来不会打我,从这一点上真的特别感激三婶。看来三婶是非常了解我的,如果当时挨了打,按照我的脾气绝对是要退学的。我们那时候满八周岁才允许上小学,我七岁的时候三婶特许我可以报名,但真到开学那天,三婶去叫我,我拼命把住了门框不松手,三婶拉了半天拉不动,大汗淋漓,只得作罢。
中心思想
到了二年级,三婶没有按照惯例跟着我们一起升到二年级,据说是因为她教一年级有办法、有经验,孩子们都喜欢她。教二年级的是一位男教师,按照辈分我该叫他爷爷。他曾经对别人说,这两个孩子(我和我的堂弟),我是要带到五年级的,升初中就看他们的造化,我管不着了。
我听说后暗喜:这是不是以后就可以不学习了,而可以照样升级。那时候我们那里的教学质量并不好,能上中学的寥寥无几,从小学一年级升到二年级就几乎刷下一半来。我另一个堂弟从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时候,两个班一百多人只有六个人能升上去。等到初二的时候,当初跟我一起上学的,没留过级的就只有我自己了。
爷爷老师最拿手的教学方法,就是给学生划词汇,抄段落。所谓划词汇,就是复习的时候,对每篇课文里的生僻词汇和重点词汇,让学生用笔划出来,然后不停地抄写,时间长了,不用打开书我们就能默写,顺序都不带错的。所谓抄段落,就是要求学生读课外书,遇到精彩的段落,都要抄在作业本上,也是每天按照张数来检查,一般每天两张,不听话就四张。
毫无疑问,我对语文的兴趣和作文的心得,就是在这种教育方法中培养出来的。我每次的作文,他都能够给到我满分,当然,我也有使坏的时候,有时候给我们布置四张的作业,我就写满满一张,等他检查的时候,故意往他脸前递,我是他心目中的“好学生”,他当然连看都不看,丢开我直接奔着那些调皮鬼去了……
还有总结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对每一篇课文,爷爷老师都让我们自己划分章节段落,然后写出段落大意和全篇的中心思想。这其实挺不容易,但却是我的强项,我后来自认为归纳总结能力强,可能就是这种长期训练的结果。据说后来的教学方法都不提倡总结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了,我一直觉得这太有失偏颇,这可是培养学生逻辑思维能力最有效的一种方法。
没有这种学习方法和学习习惯打下的基础,我后来不可能考上北大中文系。
谁扔他爷爷
民办教师虽然也有工资和补助,但并不多,更不能养活有着几个孩子的大家庭,他们也不得不抽空下地劳作。我们那时候不放暑假或暑假很短,但却有秋假和麦假,尤其秋假比较长,很可能就是为了照顾民办教师,方便他们收庄稼。
仅有假期是不够的。爷爷老师经常早晨起来先去地里干一大会儿农活儿,然后再来学校,有时候都顾不上吃早饭;遇到特别忙的时候,给学生布置了作业,再抽空去地里。他一走,那些调皮的学生就开始打闹,学习好的也匆忙赶完作业,腾出空来玩一会儿。玩闹的时候最怕老师突然回来,因此,有些学生便用门上的铁栓在土坯墙上穿出多个孔,从孔里随时观察爷爷老师回来没有,如果看到了就赶紧嘘大家安静,否则被抓到了就要挨罚。
爷爷老师就跟学生们斗心眼儿,有时候故意绕着墙孔的盲区走,然后趴在窗户上往教室里瞅。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学生正趴着睡觉,便拣了粉笔头往学生头上扔去,学生被砸醒后非常生气,破口大骂:“是谁拿粉笔头扔他爷爷啊!”真爷爷在窗外大怒,刚想发火,但后来也许是怕传扬开后更不好听,愣了愣,只得忍气吞声地走了……
漂亮的二姐
二姐是高中生毕业,也是当时小学校里学历最高的民办教师。二姐身材高挑,那时候我们虽然都是10岁左右的小孩子,但是也觉得二姐特别漂亮,很羡慕他所教班级的那些孩子们。
也恰恰可能是二姐漂亮的原因,她所教班级的男孩子特别淘气,经常故意捣乱。好在二姐性格、武功都不弱,大长腿一弹,就将带头惹事的男孩子踢个跟头,男孩子也不恼不羞,依旧嬉皮笑脸,一路小跑地跌进教室……
后来二姐要结婚了,要嫁到别村去,那个村离我们村还挺远。民办教师不属于正式编制,不存在调动之说,二姐的教师生涯不得不要结束了。据说她最后一堂课上,很多学生都哭了,我也感到很惆怅,以后不仅在学校见不到漂亮的二姐了,在村里也很难见到了。
二姐走后的校园里,似乎安静了许多。之后很多年,一直到现在,因为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我也再没见过二姐,至今非常想念。
A little monkey
等我考上了初中,初中教师里面,大部分仍然是民办教师,不过他们中基本都是高中学历了。
我印象最深,给我关怀最多、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教英语的老师,姓贾。贾老师那时候刚高中毕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俊俏的毛头小伙儿,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班里几个高个子男生,在接连试探过几次以后,便开始对贾老师动手动脚起来。
贾老师爱笑,有时候装模作样板着脸训他们几句,自己却忍不住先笑出了声,于是几个人一拥而上,用教桌把他挤到黑板上使劲揉搓,他便杀猪般嚎叫起来,几乎每堂课都要这样折腾几分钟。后来他琢磨出了办法,进教室的时候故意拧着眉,显得有心事,很忧郁,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怯怯地盯着他……好容易挨到下课,他收拾了书本,终于忍不住,在笑容绽开的一霎那夺门而出,却又不小心摔了一跤,赶紧爬起来再跑,于是大家恍然大悟,自然不肯罢休,一窝蜂追了出去,他在前边疯跑,大家在后面急追,嗷嗷的声音一直响到教研室……
虽然打打闹闹,但大家的英语成绩却提高了不少,连有些平时不好好学习的学生,在这种课堂气氛中注意力也集中了许多。我这时也似乎开了窍,学英语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也因为贾老师注意到了我的特点,我性格腼腆,不愿意被关注和当众回答老师的提问,如果哪位老师特别和蔼,对学生好,或者上课幽默,不拖堂,那么我这一门的成绩就会特别好,贾老师就是这样一位老师。
贾老师也曾提问过我一次,让全班背诵鳄鱼与小猴子的那篇英语课文,我站起来背诵了不到两句,贾老师就让我坐下了。从这两句背诵的流利程度里,他知道我是个不用督促就能自学的“好学生”,也知道我不愿被提问。在那之后的两年里,贾老师再没提问过我一次。
但我的英语成绩却出奇地好,有的同学说两个人加起来也没我考得多。因为那时候大家刚接触英语,不掌握学习方法,贾老师就很着急。他利用每天的下课时间,主动开设了培训班,各年级英语不好需要补习的学生都可以来听,当然没有收费之说。我也去过一次,贾老师一句“你来干什么”,就把我轰走了。
因为教得质量不错,同学们又喜欢,同样打破惯例,贾老师不仅教了初一,还一直教我们到初三,这让我大大受益。初中毕业后,贾老师还让人找我回过学校一次,帮他给初二年级的学生阅考试卷。阅卷过程中遇到拿不准的答案,贾老师还探过头来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正是老师这种虚怀若谷、真正不耻下问的态度,给了我极大的自信和动力,我愿意“为这样的老师”而努力自学,探索未知的领域!
后来我考上高中,上了大学,从堂弟那里得知贾老师后来也“辍学”了,可能认为自己不属于编制内,将来迟早要下岗,不如趁早去“谋生”。贾老师后来转行做了生意,一开始做得很不错,生意做大了就去了外地,随之也慢慢就失去了消息……
小学、初中时的这几位民办教师,几乎教给了我以后全部的知识基础、学习方法乃至做人、做事的品格和原则(初中时还有不少位,不能一一写来),我求学中的大部分美好记忆也都与他们有关:
从三婶老师那里,我感知到了善良和亲情;
从爷爷老师那里,我积累了语文基础和学习方法;
从二姐老师那里,我懂得了珍惜;
从贾老师那里,我学会了助人为乐与虚怀若谷
……
而民办教师之所以能够打动我们、教化我们,是因为那个年代的他们:
能像教育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所有学生;
能针对每个学生的不同特点和性格因材施教;
能在共同的生活和生存环境中跟学生感同身受;
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和爱!
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有的已经离去,但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历史更不会忘记他们。在这个教师节来临之际,让我们对当年那些培养了我们、教化了我们的民办教师们专门道一声“节日快乐”,感谢他们,并敬他们一杯盛满感恩与亲情的祝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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