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时间:2020年5月18日
讲座地点:腾讯会议(线上)
主持人:朱清华
主讲人: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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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陈嘉映对谈文字稿,由编辑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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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谈到死亡,我们常会说到“死亡恐惧”。“恐惧”是一种坏的情绪或感觉,我们希望把它消除掉,伊壁鸠鲁就用了一个相当棒的逻辑公式来论证:当死亡存在时,我们不存在;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并不存在——死亡跟我们无关——你要是明白了这一点,就消解了死亡恐惧。
但是,我们在进行“死亡与我们无关”的论证、思考之前,岂不就是在捏着鼻子和死亡恐惧共生吗?那论证了半天,对我们有帮助吗?
我在某篇文章里讲过,悲苦、痛苦是快乐内在的组成部分。我们可以进一步地说,死亡对于人生时的快乐、幸福,以及对于人生时的一切,有内在的构成作用,它不只是一个终点。海德格尔也说,Sterblich(凡人,德语)、Endlichkeit(有限性,德语)对于生存起到构成性的作用。
比如说到“爱”,无论你的爱是爱朋友、爱情人、爱祖国还是爱孩子,只要是深切的爱,这“爱”里似乎就包含了一层意思:如果那一刻来临,你便准备好了为这种爱献出生命——你有生命可献出。如果你是一个无终者、不死者,你就被剥夺了牺牲的可能性,也就被剥夺了一种爱的可能性。
这就变成了,死亡不仅跟我们有关,而且跟我们一切重要的东西都有关。我们学到的,不是怎么消除死亡恐惧,而是怎么和死亡恐惧共生。
《石榴的颜色》(1969)
周濂:我觉得陈老师所说的,我们必须跟死亡恐惧共生,其实是他人生的一个基本态度。因为陈老师本身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他喜欢抽烟、喝酒,喜欢旅游、交朋友。所以对他来说,死亡恐惧不是一个必须根除的命题。
下面,我想做两个点评。
首先,我想谈谈伊壁鸠鲁的“死亡论证”:我的死亡与我无关。我认为,生命的不安全感可能恰恰在于,我们可以把握自己对待死亡的态度,但无法很好地去应对至亲、好友的死亡。比如乔丹在科比·布莱恩特的葬礼上说,“你走了,你带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伊壁鸠鲁的死亡论证至少是存在一个视角上的漏洞。
接着,我想谈一下理由和信念的关系。苏格拉底在《申辩篇》、《斐多篇》中,曾从不同的角度来论证“灵魂不朽”的问题,他的论证不是为了安慰别人,而是要让自己产生一种最坚定的信念,一种勇于赴死的信念——他对“灵魂不朽”的论证,是诉诸基于理由之上的某种信念。
《申辩篇》的最后,他说“现在我该走了,我去赴死,你们去继续生活,谁也不知道我们之中谁更幸福,只有神知道”。
我们仔细体会这句话,就会意识到,虽然苏格拉底给出了关于死亡、灵魂不朽的无数论证,但他并不认为因此就能得出“我知道这种生活方式、死亡方式是一种更好的方式”这样的结论——人的视角永远不可能达到神的视角。
对于有限的理性存在者来说,理由总是有穷尽之处的。当我们走到最后关头时,可能只有一个向善的信念可以依靠。苏格拉底并不百分百地确知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但他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觉得这里有一个从论证到信念的跳跃:用伯纳德·威廉斯的概念来说,苏格拉底把一个外在的理由变成了内在的理由。就像我们听陈老师介绍了许多关于死亡的论证,无论怎么“听”,它始终是外在的,There is a reason for me(为我提供了一个理由)。
但作为面对真理、人生意义的思考者,我们要把这些理由内化成和我们的欲望动机相结合的信念——这是需要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断锤炼的。
刘擎:我觉得,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源于,死亡虽是一个明确事件,但它的意义却是昏暗、暧昧和丰富的。
所以,消解对死亡的恐惧,在于给我们一个明了的认知:我们害怕死亡,因为我们有immortal(不朽的)、有eternity(永恒的)的概念;但是,我们人又是有朽的。
嘉映提到了人的mortality(必死性)内在于我们的意义结构,我觉得他提供了一个另外的视野,让我们来明白死亡对于我们“意义结构”的意义。也就是说,我们离不开死亡,我们虽恐惧死亡,但死亡带给我们关于爱恋、关于牺牲的勇敢美德。
我想说的是,这实际上仍是一种认知,但这认知不是以命题的方式让我们明白某种真理,而是转换了我们的视野,这种视野的转换有助于我们重新来明白这件事情。
我想引用尼布尔(美国神学家,1892—1971)说的那句名言:“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给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给予我智慧来分辨这两者”。因为死亡是我们离不开且不得不与它共存的,我们能够分辨这两者(死亡、和死亡共存的方式)之中,什么是能够改变的,什么是无法改变的。
在这个意义上,哲学仍然是一种治疗,但它不是通过向上的、走向神的自足性来治疗。对于大众而言,无论是在希腊化时代,还是在今天这个时代,哲学对公众的治疗是改变你那凝固的、有局限的视野,提供另外一种让你知晓自己处境、知晓你自己的方式。
谢惠媛:陈老师提到了伊壁鸠鲁通过论证来消除人对死亡的恐惧,我觉得可以在根本上再去追问一下:他们这样的阐释,这样地消解问题本身,实际上预设了死亡恐惧本身是完全消极的。
但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不是完全消极的呢?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努斯鲍姆在2018年时出了一本关于恐惧的书(《论恐惧》),书中她说,正因为我们对死亡有恐惧,所以我们会试图去规避一些危险,更加审慎或者谨慎地去保存自我和我们所爱的人。
就像我们每一次过马路,因为恐惧死亡,我们会遵守交通规则一样——死亡恐惧并非是完全消极的——正是因为恐惧和爱之间的张力关系,我们才能够有一种生活上的丰富性。
陈嘉映:一开始我们是要消除对死亡的恐惧,但是随着思考,我们发现对死亡的恐惧不是我们能不能消除的问题,还有愿不愿意消除的问题。你指出一些道路说能够消除死亡恐惧,即使我明白了这些道路,可能我也会发现这并不是我要走的道路。也就是说,我的目标变了。
这时候我就会换一种态度来看待死亡恐惧。
我们最后的结论也许是,死亡恐惧是不能够被治愈的,但不是因为我们的能力不够,而是我们不想被治愈。因为一旦被治愈,我们其他的人生追求就都没意义了。
我看到一位网友留言说,“把对死亡的恐惧转换成为对死亡的敬畏”——我觉得这个提法非常好。
《被遗忘的祖先的阴影》(1964)
谈到敬畏和恐惧(Furcht和Angst),我们翻译时也注意到了汉语的“怕”和“畏”之间的区别。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对于死亡是这样的,对于另外一些事情也是这样的:我们是把“怕”转化成为“畏”——这是一个净化的过程(亚里士多德的概念)、一个上升的过程。
传统哲学中其实有很多内容都在说,哲学要做的工作就是把“怕”这一类比较直接的感情,转变成为更丰富、更明了的感情。
公众号编辑:游汐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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