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文科的核心是聆听,而不是研究丨经典讲座

文摘   2025-01-16 20:56   陕西  
如果我不是跟那些富有心灵感受、富有理解力的人不断地对话,我就无法对世界、对自己有所了解/陈嘉映

讲座主题:有客观的历史叙事吗?

讲座系列:“人文与社会”跨学科讲座

讲座时间:2015年6月6日

讲座地点:北京大学二教203

主讲人:陈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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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陈嘉映讲座文字稿,由编辑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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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类学科的区别
我们讲讲三类学科——这三类学科大家都熟悉,自然科学学科、社会科学学科和人文学科。
首先就是自然科学。自然科学研究什么?自然科学不研究人,它研究的是没有人的世界。研究者是人,但它的研究对象不是人,也不是人的活动,不是人的历史。比如说生理学,它主要是研究人的生理。它研究人,不是把人作为整体来研究,而是会把人分解成为血液、骨骼等进行研究,或者诸如此类。那么另外一方面,社会科学和人文学都是研究人的,研究人和人的活动以及人的产物。
自然科学和后两者的区分比较清楚。
我们做一个学科的研究,无论是物理学、历史学,还是社会学,都不只是在罗列事实,而是要从事物的所然问出它的所以然,也可以说我们寻求事物的为什么或者原因
我们讲两个原子或者三五个原子怎么能够聚合成一个分子的时候,我们只要把原子的结构以及这些结构遵循什么规律能够化合确定了,我们就知道它们为什么能化合。但是当我们问到人类世界的为什么的时候,我们不仅要做前面的工作,而且要涉及当事人的想法,尤其是要涉及当事人对世界、对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比如像布鲁图斯,他去杀恺撒,好像没什么道理,但他有自己的道理,因为他有很多观念在背后。他像当时大多数罗马的贵族一样,认为共和制是罗马最重要的事情,这是不能够改变的,罗马不能够进入独裁制,他感到恺撒有独裁的威胁。他基于他对罗马这个国家的看法,基于他对恺撒的看法,也基于他对自己作为一个元老领袖的地位和责任的看法,所以他会这么做。

《凯撒之死》文森佐·卡穆奇尼

我们在回答“布鲁图斯为什么会去杀恺撒”的问题时,跟回答“两个原子为什么会结合成一个分子”是不一样的。
简单地说,在物理学里面问的是机制,mechanism,而在社会科学中或在涉及人的学科中,问为什么就涉及当事人行为者所抱的意图,这个意图又是由他对世界、对他人、对自己的理解构成的。如果布鲁图斯没有我刚才说的对罗马、对恺撒及对他自己的责任这一系列的理解,他就不会抱有这样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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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研究VS诠释
我已经讲了社会科学和人文学都是研究人的,会研究人及人的活动和产物。那么,它们两者的区别在哪里呢?
社会科学在研究人的意图、人对世界的理解时,它尽量把意图和理解当做一个对象、一个客体来理解
就像我们经济学研究供给与需求——当然,我们的需求都是在人的意义上的需求,那么人到底有什么需求?是需求坐宝马、坐汽车,还是需求上月球?这些需求并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它们是人对世界、他人、社会以及对自我的理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会产生的。但是,经济学作为一门社会科学,它会想办法把我们的需求确定为一种客观的东西——这是社会科学的一般做法,它希望把人类的心灵、理解都客体化
而人文学则不同。当我们读诗或者读一篇小说时,作品本身就是作者为了让别人理解而写的,是以理解为目的的活动——这也是人文学最关心的。人文学者主要是在听,聆听别人在说什么。你对我说话,是想让我听明白,那么我就聆听你在说什么,试图理解你想让我明白的是什么。
这是人文学的最终目的,就像我们日常对话一样,去理解李白在说什么。在这个意义上,人文学中聆听是第一位的。
对于“研究”这个词,我们的语感可能不完全一样,但在我听来,当说一个人研究一篇小说、研究一首诗歌时,我总觉得这个词用在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中更合适,比如研究场论、弦论,或者研究经济学、古代墓葬。然而在人文学中,“我们研究李白”这个说法,我总觉得不太贴切。为什么呢?
第一,因为人文学的根本是要听别人说什么。我们说研究李白,就好像去研究某一种电子的轨迹或某一个股市的波动一样。但实际上,研究股市的波动,你最后会有一个结论——一个无我的认知结论——这就是你研究的终点。
但人文学不是这样,人文学的终点不在于研究的终点,而在于听的终点。你研究李白是为了你、你的学生或读者能够直接地听李白、读李白的诗。所以,任何对李白的研究都不能取代直接去读李白的作品。所有对李白的解释都不能把李白的诗还原。用不太准确的词来说,最后你读诗的快感是来自读那首诗本身。
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我就会怀疑那些没有读诗灵性的文科教授,我不知道他们在教什么。好在我也不认识这样的教授。

《李白》(2021)

那么我想,有时候我们可以不用“研究”这个词,而用“诠释”,即hermeneutics(诠释学)。读过19、20世纪西方思想的人都很熟悉,我们对文本的工作实际上是一种诠释学的工作。诠释学最终目的是让你能够聆听文本。凡是涉及人、人的活动、人的产物的,都有诠释的部分,都不能只是研究。对于人和人的活动来说,我们不可能通过研究来真正地理解一个人
一般来说,在理解一个人的意义上,比如你做了一件事大家不怎么理解,但我是你的好朋友,你说你给我讲讲,我说我理解你了;另外一个朋友他也理解你。那么这种理解很难用唯一性来衡量对不对。这种理解是没有标准的。
中国有句古话叫“诗无达诂”,我可以把一首诗读得津津有味,然后跟你讲得非常出彩,让你领会到很多以前你没有领会到的东西。但是无论多么出色的解读,它都不会说这是唯一的解读。那么我想说,如果你把一个人理解成一首诗的话,那么你对一个人的理解显然也没有唯一性
虽然没有唯一的解读,但并不是说读诗就是主观任意的——读诗总是一种跟我自己的存在相联系的认知。这种有我之知、有感之知,但它不是一种任意之知。
第二,当我们在说社会科学的研究时,研究者总是站在一个更优越的地位。人类学都是谁来研究谁?通常都是西方人去研究非洲人、澳洲土著、中国人等。等到现在中国崛起了,我们不再被人类学研究。那我们怎么办呢?清华人、北大人跑到云南、青海去研究当地人;而青海人不会跑到北京来做人类学研究,我们也不会跑到纽约去做研究。
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当你把它当做一个研究对象时,你当然是高于它的。总是研究者在扒拉研究对象,而研究对象不会扒拉你。你纵然可以意识到这种关系,可以去改善它、减轻它,但这个关系本身是无法逆转的。你研究黑猩猩时,你可以很同情它、爱护它等等,但终归是你在研究它。
但聆听的关系不是这样。我听你说话的时候,并不是处在一个优越地位上在听你说话。比如你们现在在听我说话,我就没看到哪个人脸上特别有优越感。人文学科实际上是倒过来的。我们为什么要去读李白、屈原、司马迁?是因为我们觉得他们比我们高明,我们有的要跟他们学
所以倾听的关系首要是平等。平等这个词都说得毫无意识,但我想说在平等里边还有一点不平等,不过这种不平等是倒过来的:理解者、聆听者是更站在一个学生的地位。
因此在人文学中的研究,比如我做了一个杜甫研究,我就总觉得,如果不是把这个研究非常适当地放在一个辅助地位上的话,它就搅乱了人文学的整个的passion,就不是人文学应当有的一种态度。
3‍‍
文科的核心是倾听
所以我们在读人文的时候,就不仅是抱着一种研究的眼光,还抱着一种聆听的态度。在这种意义上,如果你想知道古人是怎么理解他们的世界的,这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你是怎么理解世界的。我跟你对话,你诉说你的苦恼,我同情和理解你,我之所以同情和理解你,是因为我能够不断地回想或者想象我自己的感受。我们除了不断地回到自己的经验和心灵,就无法去理解另一个人的心

《美丽心灵》(2001)

我们讲到有一种知(认知)叫做有我之知。这种知,这种对心灵的理解和了解,它只能是有我之知。如果我把这种知跟我自己割断了,我就无法认知你,也就无法认知那些对我们说话的古人了。
但是从一般的意义上讲,文科的核心是聆听,这跟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不一样,它的核心不是研究,因此我坚决反对把它叫做人文科学。在这个意义上,它没什么科学可言,或者说科学只是它的辅助手段,它的目标不是得出科学的结论,它的目标是听懂对方。
为什么要听懂对方?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自己就是在听懂对方的过程中了解自己,并且我们自己会生长。我刚才说我想要听懂你,你向我讲你的苦恼,我就要不断地回到我自己的经验中去,才能够理解你。那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我不是跟那些富有心灵感受、富有理解力的人不断地对话,我就无法对世界、对自己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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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编辑:李好‍‍‍

音频编辑:奥卡姆剃刀
文字稿编辑:羽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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