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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命运就是,它注定会送出来,然后再让你忘掉它/吴增定
论坛时间:2018年12月2日
论坛地点: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1报告厅
与会人:孙周兴、王庆节、陈嘉映、张祥龙、靳希平、吴增定
主持人:陈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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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论坛文字稿,由编辑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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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祥龙:谈到海德格尔与中国思想,我认为是有一些直接联系的。我们都知道,他对道家很感兴趣。比如在他后期(1930年以后)的哲学中,“语言”和“说”占有根本性地位,他认为老子的“道”本身就有“说”的意思。
再比如,他引用了老子的“知其白,守其黑”,用来说明他的真理观的转变:原来是一种光明的真理观,即认为真理是一种揭蔽;1930年以后,他认为真理实际上是遮蔽、隐藏和揭蔽,也就是黑暗和光明相互需要——这才是真正的真理,才是跟原子弹带来的那种“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光明不一样的真理。
所以我就有一个问题,海德格尔对道家思想的兴趣,是出于对东方文化的猎奇,还是说道家思想和他考虑最深的问题相关呢?我个人是倾向后一个答案,是内在相关的。
海德格尔在《语言的本性》中,把“道”翻译成“Weg”(德语,道路),且他实际上把Weg动词化了,后来我们翻译成“开路”,或“开出道路”。但他说,用“理性”、“逻各斯”等词语来翻译“道”都不合适了,他认为“道”在这个意义上是语言“说”的源头。
总之,我觉得他对中国思想的兴趣,有着深厚的、他自己的思想动机,这和他后期对现代技术、现代科学的考虑是连在一起的——可能也受到了他朋友(“量子力学”创立者)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的影响。而海森堡在他的某篇文章中也引了《天地篇》(自《庄子》)里的对话,说的是汉阴丈人拒绝使用桔槔这一先进技术提水的事。
篇中写到汉阴丈人为了灌自己的园子,在井水边挖了一个隧道,子贡看到后告诉汉阴丈人,现在有一种用桔槔来提水的先进技术,提水效率更高。汉阴丈人说:我知道,我不用。因为使用机械者就必有机心,有了机心这人就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则道之所不存也。
海森堡引完对话后,认为对话末的“神生不定”,恰当地描写了人类现在所处的状态,即生命和神都处在动荡之中——这个思路和海德格尔后期讨论的“现代技术使人类无家可归”的话题是相关的,而这就涉及到他关于“家”的思想。
海德格尔认为,“无家可归”和“遗忘存在”是两个同等的命题。所以我辨认出,他的思想中有一个与“家”相关的主题,和“存在”主题是并行的。这个“无家可归”可能恰恰是和他对现代技术、对老庄的关心相关。
他通过荷尔德林(Johann Hölderlin)的诗歌来讨论Heim(德语,家)或Heimat(德语,家乡):人栖居在这么一个有诗意的大地上,这个栖居就是要在“家”中栖居。问题是,他这个“家”是一种人类的家园、民族的家园,或者心灵的家园,但是这个家园里没有家人。
若从我们的思想来看“家”,嘉映会讲孝道,海德格尔就讲不到孝道,因为他的家里虽然有火炉,但没有亲情、没有血脉、没有家庭——我觉得,这是他从《存在与时间》开始一直到晚年的一个缺失。
陈小文:谢谢张老师。的确,海德格尔跟中国还是渊源很深的。比如,他认为“道”这个词跟古希腊很多词是相关的;包括他后来讲到的“大地与天空”,我们《周易》中的“乾坤”指的就是大地与天空。所以大家读海德格尔时,会感觉他的思想很亲切。现在有请我们的靳老师来发言。
2.1 海德格尔,把自然科学接到地上
靳希平:在西方世界,或者在日本,目前海德格尔的影响力没有在中国这么大,我认为可以从以下的角度来看。
一个是西方的理性主义、科学主义的哲学基础。在我看来,中国的自然科学在技术层次上有很大发展,但是成就这种科学技术的形而上学基础,除了钱学森等老一辈的科学家之外,年轻的科学工作者们没能真正地接受下来。
而在国外,这种自然科学的哲学基础——不管是亚里士多德主义、柏拉图主义,还是毕达哥拉斯主义——都是他们自然科学的成长所不可或缺的前提。西方科学家工作的一个理论前提,就是对自然的非功利性的、客观的“静观”(亚里士多德式)。
这种精神,已经深入到多数西方自然科学家、技术人员的文化血脉中了,而且形成了一种片面的、只用科学眼光看问题的传统。
那么,我们中国向西方学了什么?学了基因编辑技术(等等)。但技术的背景、它的理性主义的、它对人的价值的肯定等,我们根本就没学到——对人的尊重,没有渗透到我们日常社会生活的血液中。这就使得,西方有以哲学为基础的科学技术,而我们只有科学技术。
那海德格尔的工作是什么呢?他要纠正西方这种非功利性的静观所带来的片面性——他反对这种绝对理性主义的专制。所以他要回到科学前的、最源初的人生经验。
而我们中国刚从最源初的人生经验、科学前的、有家的传统中,稍微地开了窗户,把海德格尔的思想基础拿来做结合——我们的传统讲孝道——我跟祥龙教授是好朋友,但我们就“孝”的问题经常吵架。他认为“孝”挺好,但我从小被祖父用竹板打了12年,所以,我们中国的传统,我有过亲身经历。
张祥龙:所以你才这么出色。
靳希平:总而言之,海德格尔确实有批判性、革命性的意义,他把一统天下的理性主义、科学主义接到地上来。祥龙教授说是home,实际上他同时也把它叫做Boden(德文,土地),叫做earth,是地、地气。
正由于他把理性主义接回到地上,而我们中国的土地又特别肥沃——这就是为什么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海德格尔特别亲。
2.2 理解海德格尔,就要理解“无”
我记得熊伟先生回国后发表的头一篇文章就是讲“无”,在我看来,这确实抓到了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如果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把中国思想和西方思想的差异讲得非常清楚。
西方人用“ζῷον λόγον ἔχον”(希腊语“zoon logon echon”)来规定人,译为“人是有logos的动物”。所以他们把“有logos、会说话、会计算”的动物(人)和“zoon”(动物园)的动物划得一清二楚。
中国人则不然。中国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是什么?你媳妇不给你生孩子、不能传宗接代,这就是不孝——中国人则把动物意义上的繁衍、继承,直接和伦理接在一块——西方人绝不会说繁衍与伦理挂钩。
而这种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我们恰恰能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找到解读的工具。
海德格尔讲得很清楚:我们人不仅仅是动物,而且经常首先不是动物——我首先不仅仅就是动物,不是说我根本不是动物,而是,除了动物之外我还是别的。而这个“别的”恰恰是我首先关注的,而且是我经常关注的。
动物的部分恰恰是搭台的,非动物的部分是唱戏的——海德格尔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模式,使得我们能看到中国人是按照什么样的内在逻辑来把zoon和logon结合在一块的。
《筋疲力尽》(1960)
另外还可以补充一点,海德格尔在很多书中反复地说,世界就是“无”。那么,这世界怎么是无呢?海德格尔的意思是,它(世界)不仅仅是属物质的东西,它首先且经常不是作为物质的东西在被我说、关注、使用等。
我觉得,要理解海德格尔思想深意,就要像熊先生(熊伟)一样抓住这个“无”,认为整个世界就是“无”。对人来说,最实在、最结实的东西就是“无”,我们最在意、最关怀的那个“无”。你把这“无”拿掉了,我跟你玩命。
陈小文:靳老师讲完以后,我们这个“命题作文”好像渐入佳境了。接下来的增定教授大家也都很了解,因为他一直跟大家讲海德格尔,而且是咱们北大的明星教授。相信他讲什么都能讲得很好。
吴增定:对我来讲,海德格尔思想中很重要的东西是,他认为所有我们可知的东西,实际上都是由某种奇迹性的神秘东西在推送、在馈赠。
也就是说,它给出来,我们才能得到。但是,我们往往把得到的东西当成我们的全部,然后我们就不知道我们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来自于一个不可得到的东西的馈赠——这集中体现在靳老师讲的那个“无”上面。
比如说,西方的整个哲学开端,从柏拉图开始,一直到今天的技术时代,都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对存在的误解(叫“存在”就等于被理解、被了解)。所以我们就想当然地觉得,“存在”肯定是能够被我们理解的一切。固然有能被我们理解的东西,但那是它(“无”)送给你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是它自己隐退的。
《宇宙尽头》(2019)
尤其在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中,对这个理解是特别深入的。他说,假如我们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可理解了,那就要出大问题。比如,“技术时代”就是一个表征;还有另一个表征,就是神秘性的丧失——这意味着孙周兴老师讲的艺术、美、神秘就不存在了,诸神也要逃亡了。
比如说,我们以前都认为月亮上肯定有嫦娥,这时才会有各种关于嫦娥的诗。但是现在,我们知道月亮只是个圆球,圆球上面没有生命。这样一来,所有的神秘感都丧失掉了,也就不会有人歌颂月亮或者嫦娥了。
也就是说,这个我们可见的世界,实际上是被某种不可知的、神秘的,可以叫诗、艺术的东西包围着的——它实际上是在庇护着我们。就像张祥龙讲到的,黑暗不光是一种我们不可知的、负面的东西,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保护性的、庇护性的东西。
因为有黑暗,光明的东西不至于像几千个原子弹那样,把我们的眼睛刺瞎。所以,这个(黑暗和光明)实际上本来是一体的——我后来越来越喜欢海德格尔,实际上也和这个有关——我觉得海德格尔的思想跟道家非常接近,就是“功成不就”:把这个推送出去,然后就隐退,但它的隐退恰恰是为了让你忘掉它。
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绝不是简单地对现代文明本身做一个道德批判,认为我们就是人性的败坏,我们忘记了自己的本真存在——不是的,因为这本来就是“存在”的命运,它注定会送出来,然后让你忘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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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编辑:游汐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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