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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疆英模风采录---千岛传奇——海上优秀指挥员张逸民沉浮录(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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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文章文字中有敏感词语,删除很多都发不了。大幅删除内容发下,大概意思就是张逸民历经苦难,未脱身
海疆英模风采录---千岛传奇——海上优秀指挥员张逸民沉浮录(17)
作者简介:陆其明,男,陆其明(1931-2017.12.20)笔名陆子良、江苏省沙洲县(今张家港市)。1948年6月参加党的苏南武工队。1949年4月参加人民海军。历任华东军区海军、中央军委海军《人民海军》报记者、编辑,海政新闻处副处长,新华社海军分社记者、副社长。从事新闻工作四十年。
第五章 步步升级 欲置死地
1972年,对张逸民来说,是在极其痛苦和深受侮辱中度过的。这一年里,张逸民一夜之间,由英雄变成囚徒,被列入另类。这一年里,张逸民是在身体和精神都难以忍受的情况下接受了生命的挑战。这一年里,张逸民尝到了很多很多,尝到了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是多么的摧残人性;尝到了失去自由和做人权利是多么的痛苦、悲哀……这一年里,张逸民进一步感悟到了“尊严”对于做人是多么的珍贵,为了维护做人的尊严,张逸民付出了太多太多。“士可杀不可辱”作为做人的第一原则,张逸民甘愿为此继续拼死斗争。1972年这一年,张逸民不断地写交待材料,不断地被押回基地部队接受轮番批斗。据粗略计算,张逸民写的交待材料达200多份,叠起来约有二三尺高,近千万字,中指上端磨出了只有著书立说的人才有的老茧。接受各种批斗会近200场次,约三四万人次参加。至于专案组的小型批斗,多得己无法计算。但是,张逸民通过察言观色,知道专案组和他们的上级都很不满意,仍然没有得到他们所需要的、足以把张逸民打倒批臭的过硬罪状。新的一年就要到了,他们将会采取什么新措施?张逸民作过种种预测,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自己将继续被穷追猛打。1972年12月30日。张逸民吃过晚饭,倚窗眺望,观察动静。后天就是1973年元旦了,他们会作什么安排?张逸民正想着,只见专案组褚成方向自己住处走来。张逸民感到“有情况”。褚成方走到门口,转身望望周围,这才跨进门槛。“张政委,你今晚把行李准备好,明天早上五时开车。”褚成方一面望了望小屋里的青年人陈波一面轻声说:“要把你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褚成方说着,又在张逸民身边轻声地说了几句。张逸民听清楚了,褚成方告诉张逸民,专案组的一些人,已经对自己冷言冷语了,说他对张逸民态度嗳昧,批斗张逸民时很少发言,即使发言,调门低,抓不住要害,在一些问题上,还同其他人“唱反调”,说这个问题“不能这么上纲”,“那个问题不能那样上线”。他们甚至向褚成方提出了警告,要注意“立场问题”。张逸民理解褚成方,再也不追问到哪儿去,只是说:“小褚,我要马上准备,你快走吧。”陈波这时一边喊一边走过去,伸出双手,紧握着张逸民的手。“过去,我只知你名,不知你人。我们严守专案组不准接触、不准说话的规定,从来没有交流过;”陈波激动地说:“但是,我经过一年的观察,我才知道你是具有高尚情操的人,你在战场上是一位智勇双全的英雄,在政治斗争中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不要这么说,我只不过做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的事,坚持实事求是精神,敢说真话。”“在这假话满天飞的今天,要坚持事实,敢说真话,就必须要多吃苦头,要多付出代价!”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门外脚步声,便马上回到各自的房间。进来的是专案组甲某。他是来检查张逸民收拾行李的情况的。甲某见行李还散在各处,很不满意,就把张逸民训斥了一顿……1972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这天清早,押送张逸民的一辆吉普车在迷雾中急驶而去。吉普车上,照例是戒备森严,专案组人员及武装战士把张逸民紧紧围在中间。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张逸民:你仍是专政对象,别以为都交待了,没有问题了,可以抱什么幻想了!不,张逸民早就不抱任何幻想了,早就作好了应对的准备。此时,张逸民最关心的是,他们到底要把自己押送到哪里去?只是自己一人去,还是所有隔离审查的人都去?张逸民心中没有底,确实有些提心吊胆。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总有那么一些被定为专政对象的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对此,专政机关既不说明这些人的失踪原因,也不许任何人,包括他们的亲人查问,最后还要给这些人戴上“自绝于人民的叛徒”帽子。张逸民不想无缘无故地像那些人一样失踪,他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讨还清白的机会。吉普车过了一座大桥向右转。张逸民明白了。他半闭眼睛,似睡非睡地想着心事。张逸民估计,自己乘的是第一辆吉普车,如果不是我一个人,后面不远的地方肯定有后续车辆。他想看个究竟。吉普车开到了一个小镇,张逸民要求“小便”,得到专案组人员批准后,张逸民下车磨蹭了一回。果然见到有一辆吉普车从后面开来。一瞅,车内坐的正是李静,接着,后面又来了一辆吉普车。没错,这次转移关押地点的,不只是张逸民一个。他放心了,他想,他们总不能对10多个人同时下毒手吧。究竟要把张逸民转移到何处去?专案组虽严密封锁,但不可能瞒过张逸民。张逸民有一个好习惯一个好记性。在海上,凡是他“走”过的“海路”,只要那么走一趟,第二次来肯定不会“迷路”。对于这些沿海的陆路,张逸民也经常走,早就牢记心中。车到省城,吃了午饭,饭后立即上路。吉普车进入一条河边小路,张逸民不禁大声自语起来:“噢,到葛湖了。”张逸民怎么知道这次转移的目的地?是谁泄露了秘密,专案组后来还在内部查了一阵,但始终没有查出结果。黄昏时分,吉普车在一个农场停了下来。这是军区炮兵学校所属的葛湖农场。此刻,在农场参加劳动的部队正在忙着换防。接班的部队刚到,调走的部队正在装车,好在农场人员早在数天前就接到通知,安排了住处。张逸民一到,就被安排在五连。张逸民与五连连部同住在一座平房里。张逸民住房紧靠着炊事班,他进屋一看,顿生进入牢房之感。仅有的一扇门已进行了加固,前后两个窗也都是新装的铁栅栏。这肯定是连里根据专案组批示而特意加固和新安装的,为的是怕张逸民跑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逸民才不逃跑呢!在没有得到一个公正的说法之前,他就是赶,也赶不走张逸民!但是,这加固的门和新装上的铁栅栏,却给了张逸民一个特殊的刺激。这个刺激中包含着对张逸民一种极不人道的侮辱!是啊,偌大的中国,如果能对历次政治运动作个统计,大概新中国成立二十多年来,受到无辜关押批斗,蒙受屈辱的人,也许是个天文数字了。为什么?这就是人治的恶果造成的。张逸民自感想得太多了,太远了,马上把自己思路拉回到现实中来。现实又是什么呢,就是他们为什么把这些隔离审查的人关押到葛湖来。张逸民想,这无非两个原因:揭发批判告一段落,许多问题要组织外调,要系统研究;暂时把审查对象流放远远的,舰队可少受干扰。张逸民只猜对了一半,更深的原因是在二三个月以后,才慢慢了解的。葛湖的地理位置,虽说靠近一条铁路,还在两座小城市的附近。但是交通十分不便,在那个“围湖造田”的年代,地方围、军队围,葛湖几乎给围光了。大堤连着大堤,通道几乎全部堵死。陆路,只有一条汽车通道;水路,“曲里拐弯”的通道倒是挺多。舰队把张逸民他们送到这里,的确能起到“无路可逃”的效果。舰队把张逸民他们关押到这里,还可以起到“劳动改造”的特殊效果。这里地处低洼地带,特别潮湿,居住的屋内长年积水。这里老鼠特多,多到夜间常钻到床上打架,因此这一带盛行着一种“出血热”的传染病。这里的蚊虫又大又凶,叮咬后立起肿块,特痒。关押在这里的人,把这里叫作“南方北大荒”。在“南方的北大荒”进行劳动改造,实在是舰队的高明之处。来到葛湖农场,张逸民也感到有好的一面:这里自然环境虽谈不上幽美,但还算安静;住处比不上舰队驻地,总比附近农村小茅屋要好些。农场的管理,也比舰队要松些,在连队内部活动也基本上不受限制。更重要的是,过去一见到专案组人员“凶神恶煞”的模样,头脑就发胀,心情就烦躁,神经就紧张;现在这种状态少了,他们不在眼前转悠了,心情也就放松了。半个月后,五连调走了,张逸民被转移到了三营营部。三营营部驻地在农场中心,与农场场部中间隔着一道水渠。这条水渠大约有二公里长,10米宽,水不深。营部有4位领导:营长、教导员、副营长、副教导员。他们都很和善,从不把张逸民当犯人看待。时间长了,营部各位领导通过各种渠道也知道了有关张逸民的一些情况;他们虽不轻易流露内心感情,但张逸民感到了他们给予的“同情心”,在生活上的关照更是明显。营长还给炊事班交待,对张逸民要优待,一切优先。所以,每次开饭,炊事班给张逸民先打饭,若有荤菜,还要给他多打一点。进入初夏,耕作季节到了,张逸民向营部要求,种了半亩西瓜,两分地西红柿。到了夏末,瓜果累累,人见人爱。张逸民每天摘下一些,送到伙房,分给营部,干部战士吃了都说:“这那里是什么阴谋分子,倒像是我们营里的一个好老兵!”张逸民每每听了,心情总是激动不已,感叹人间还有温馨在。他的心情自隔离审查以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轻松愉快。更令张逸民感动的是营部对“围观”人员的处理。一天傍晚,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附近农民,还有农场的民工,成群结队的来到张逸民住房门口,说是要亲眼看看。张逸民闻声走到门外:微笑着望望大家,农民和民工团团围着张逸民,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责问张逸民“;张逸民真有点无所适从,不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营部来了一位干部。他推开人群,来到张逸民身边,大声说:“这是来我们营检查工作的首长,不要道听途说,胡言乱语。你们都不知道吧,这位首长还是打沉几艘敌舰的英雄呢!你们不信,他身上的两块伤疤可以作证!”农民和民工听了,都感到错怪了张逸民,自责起来。有的说,算我们胡说八道,请不要见怪。从“围观”中,张逸民进一步意识到,真正想打倒批臭他的是极少数人,绝大多数特别是普通老百姓是同情他的、怜悯他的。大约是八九月份吧,一天早晨,张逸民到屋外“晨练”,偶然发现农场场外的篮球场上有一个女人正来回走着。张逸民感到有点面熟,走近过去,仔细观察,认出这是李静夫人张强。这无疑告诉张逸民:上面已有规定,家属可以来队探视。回到住处,张逸民就给“清办”写信,要求批准家属来队探望。信送上去了,一个月不见回音,又写了第二封,仍泥牛入海,连个浪花也没有。张逸民认定,这是“清办”在故意整人!他下定决心,你“清办”一天不解决这个探亲问题,我就定期地、不间断地写信……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又到了1973年12月30日。在葛湖农场度过的1973年,对张逸民来说是难忘的一年。这一年是张逸民的逍遥年,也是一个安静年。如果用“风平浪静、身体健康”来形容1973年,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但是,20年的海上生活经历告诉张逸民:“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接踵而来的必将是“狂风巨浪。”大海是如此,生活也不例外,特别是正处于史无前列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之中的中国社会更是如此。果然,来到葛湖农场一年以后的今天——也是12月30日,张逸民接到通知:收拾行李,明天——31日返同舰队。吉普车是沿着原路返回的。前面等待张逸民的将是什么呢,是凶还是吉?一路上,张逸民作了多种设想、预测,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还是听天由命吧。不过,张逸民的直觉告诉他:还是要做好凶多吉少的思想准备。吉普车进入市区。奇怪,不是说要返回舰队吗,怎么不过大江,而是向东北转向直奔机场。难道要把我送上飞机,押到外地去?张逸民还在疑惑之中,吉普车已经开到了保卫机场的高炮十团三营八连。1974年元旦刚过,专案组人员每天都来张逸民住处。一天,专案组全班人马又来到高炮八连,任务是要张逸民继续交待“罪行”。组长李以光明确地对张逸民说:“当前你的任务是继续交待罪行。”甲某:“就我们外调所掌握的材料,你的交待差得还远着昵!”张逸民虽然坚守了实事求是防线,但是也明显地感到全身乏力,四肢没劲,偶而还出现思想迟钝,眼神发怵。他怀疑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便向专案组提出去医院检查身体的要求。专案组派甲某回答说,你的体质很好,能吃能睡,还坚持天天跑步,看你的脸色不会有什么毛病,现在交待罪行要紧,不要耍什么花招!张逸民听了,真想发火痛骂他们一顿,但转念又想,身体本来不舒服,如果再一激动,反而会出毛病。一天早晨,张逸民跑步回来,擦好身体,躺在床上小憩。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感到心脏隐痛难受。他觉得不对头,马上到连部找卫生员。卫生员明确告诉他:“首长,你心律不齐。”卫生员给开了药,又说:“吃了会好受些,不过,从长远角度讲,我还是建议你去医院诊断一下好。”卫生员很负责任,送走张逸民以后,他马上向连长、指导员报告。根据连长、指导员指示,卫生员又打电话向舰队“清查”办公室报告了张逸民病情。第二天,专案组派褚成方将张逸民送到了医院。医生经过初步检查后,当即告诉褚成方:“他需要住院观察。”褚成方不禁一愣:组长交待的是快去快回,现在要住院,回去怎么交待。张逸民看出褚成方为难,马上对医生说:“这样好不好,你开点药,我回去治吧。”医生其实早知道张逸民其人,对褚成方说:“还是住院治病保险,你回去向专案组报告,就说医生说了,不住院治疗有危险。”褚成方当即明确表示:“照医生说的办,住院治疗,至于原因,我会如实报告的。”医生对张逸民发病的前因后果作了仔细、认真的检查和诊断,认定张逸民患上了心脏病,原因是“思想情绪长期受到刺激所致”。医生的诊断是比较客观真实、合乎情理的。自从在军区炮校被隔离审查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张逸民遭到小会斗、大会轰的,天天受到强烈刺激;在葛湖的一年里,由于专案组人员忙于外调,无暇再来批斗,张逸民清静多了,精神也放松了,身体状况较好。来到机场高炮八连以后,张逸民又天天挨专案组的训斥和辱骂,还押回基地进行第二轮批斗,受到的刺激更频繁、更激烈,于是心脏病就这样发生了。现在经过一个星期的住院治疗,张逸民的心律基本恢复正常。出院那天,医生叮嘱张逸民:“只要你能保住现在这种心态,心脏病就不会发。”医生也严肃地向来接张逸民的专案组褚成方交待:“他的心脏再也受不了刺激,你们千万要注意喔!”医生不放心,又在张逸民的病历卡写了一句:“要静心休养,避免精神刺激。”这样不规律的生活时间长了,张逸民就经常犯心脏病,而且很有规律,每次批斗以后,都要犯一次,到后来,只要一见到专案组的人,特别是见到甲某、乙某这类人,心情就会烦躁起来。专案组的一些人给张逸民的印象太坏了。张逸民一见到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厌恶、发怵和恐惧情绪,心律就会出现不齐,这是一种精神长期受到折磨的反应。所以,只要听到专案组人员训斥和辱骂,只要遭到批判围攻,甚至只要看到专案组的某些人的嘴脸,受到了刺激,张逸民的心脏病就要犯。即使如此,专案组仍不顾张逸民的死活,依旧训斥和辱骂,依旧围攻和批斗。
在专案组的另一次批斗中,张逸民的心脏病又复发了,张逸民吞了几粒“安定”,回到住处躺到床上,在迷迷糊糊中,张逸民见到妻子魏淑霞哭喊着向他奔来……。张逸民突然被说话声惊醒,一看又是专案组的人,马上又闭上了眼睛。自此,妻子哭喊着向他奔来的形象,总是挥不去,摆脱不了,而且出现频率与日俱增,有时连神态都有点恍惚起来。三年了,妻子的精神病有没有复发,身体怎么样?女儿张帆都到入伍年龄了,有没有参军?儿子玉林和玉森也己到了上学年龄,都上学了没有?最令张逸民牵肠挂肚的是妻子和孩子们有没有受到牵连。许多事实都证明,生活在当今社会里,尤其是处于政治运动之中,凡是被关押起来隔离审查,成了专政对象的人的眷属,几乎无一不受牵连。张逸民只是希望,这种人为的牵连不要太深太重。但是妻子和儿女究竟牵连多深多重呢?张逸民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和思念。在牵挂和思念中,张逸民突然自责起来:三年多前离开家时,为什么不把“9.13”事件的真相告诉妻子呢?当初分别时怎么也应该把自己一旦被打成反革命将会牵连到眷属的事作个交待,那样至少可以让妻子有个思想准备呀!张逸民越想越后悔。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每想到这些,张逸民就很内疚,觉得自己有愧于妻子,这种内疚,永远是摆脱不了,只有带到火葬场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张逸民的牵挂和思念更盛更深,一种急切想了解妻子状况的心情再也控制不住了。张逸民突然从床上蹦起来,坐到桌案前。没办法,张逸民给妻子的第一封信,只好交给专案组审查代转。第一封信发出以后,张逸民就像童年时代天天盼过年那样,盼着妻子的回信,这样盼了一天又一天,盼了一月又一月,终于盼到了。1974年10月初,专案组来人了,转来妻子的第一封回信。妻子来信很短,只有一页纸,讲的都是这个好那个好,要张逸民“放心”,再就是问张逸民身体如何,要多多保重。这是一封称得上名副其实的“简信”。这当然不能满足张逸民内心的思念,但是他能体谅到妻子的苦衷。要经过专政机关审查的信,是不可能写除此以外的内容的。尽管妻子写的是“简信”,对张逸民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鼓舞和安慰。张逸民一遍又一遍地详细读着爱妻的“简信”,想从字里行间多品出一些外人所品尝不到的滋味。一天以后,晚上就寝前,张逸民又拿出“简信”细看,突然发现有一根细长的银发。他用心拉拉,却拉不下来,再仔细看看,是用胶水粘在信封内的。张逸民恍然大悟:这根银发是爱妻的,是爱妻有意传来对丈夫的一片情爱和一颗永不变的心。爱妻的这根银发告诉张逸民:如今头发都忧愁白了。是啊,妻子比自己年长5岁,今年已是51岁,是半老徐娘了,再加上那么多打击,那么重的家务,能不变老吗?张逸民把爱妻的银发紧紧地贴在心口上,默默地祝愿她能战胜这场灾难带给她的痛苦和折磨,祝福她健康长寿。张逸民多么希望爱妻能跟自己一道活下来,只要能健康地活下来,我们就能看到自己的清白,也自然有了一个报答爱妻恩情的机会。是啊,如果自己不能报答爱妻,天,岂能容我;地,岂能容我。张逸民把爱妻的银发从信封内取出来,夹进一个本子里,伴随自己往前走。张逸民自从知道新家地址后,他几乎每周都要给妻子写一封信,这些信虽然要经过专政机关严格审查,只能写几句“家常话”,只报“平安”,不提“关押”,这样也总比不通信好得多。时间过得飞快,又到了1975年2月底。在张逸民长期的、多次的写信要求下,舰队一些人总算“良心发现”,开恩批准妻子魏淑霞来队探望。这对张逸民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此时此刻,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张逸民是属于举目无亲的人。天下虽大,可在当时中国,一个人一旦被列入另类,成为专政对象,那么,其他什么老朋友,老战友的,甚至妻子儿女,大都要与自己“划清界限”的,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划清界限”,他们就没法活下去。张逸民深感庆幸,妻子儿女愿与自己共度患难。魏淑霞带着儿女终于来到高炮八连,当然是由专案组人员“陪同”来的。张逸民和妻子儿女见面,当然也是在专案组人员的严密监视下进行的。这是一次苦乐交加的见面,张逸民强忍一腔怒火,“满面春风”地迎接,为的是不让妻子儿女受到太大的打击。张逸民本想同妻子儿女吃顿午饭,可是专案组人员拒绝了,说:“你们说说话就行了,他们(妻子儿女)就返回机场招待所住,明天我们再陪他们来。”就这样,只是草草见面半小时,专案组人员就“陪同”妻子儿女匆匆离去。望着远去的妻子儿女,张逸民心如刀绞,恨不得一拳把地球砸碎,才能消除一肚子怒气。第二天早饭后,张逸民就在门口举目眺望,可是,出现的不是妻子儿女,而是专案组的甲某,走到张逸民跟前。甲某张口便道:“春节到了,慰问团要来机场慰问,机场招待所要提前作好接待准备,现在机场有关部门提出:你的家属要提前让出招待所住处。现在我先来通知你一下,一会儿,你家属来了,你就跟他们说一下,明天就返回基地。”昨天,一肚子怒气还没处发泄呢,今天又来这么一手。张逸民本来对这个甲某就不“感冒”,话不投机半句多,就非常不耐烦地说:“我们分离已经5年了,好不容易才见面,这么大的机场,这么大的城市,难道连我家属找个住处也解决不了吗?!是解决不了住处,还是故意赶人走,你必须说个明白,不要拐弯摸角兜圈子。”张逸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怒火,大喊大叫起来:“你们怎么没有一点人性!明天就是除夕了,后天就要过年,我的家属大老远地来看我,又是经过你们‘清办’批准的,怎么见一面你们就不耐烦了?!你们这些人说话还不如放屁……”甲某也火了,气得鼓鼓的。张逸民见状,心想这才好呢,我没有罪,你们也判不了我刑,我还有自己的权利,只要你也发火,我就同你没完。甲某终于发火了:“张逸民,你敢骂‘清办’!”张逸民:“‘清办’算个屁!就是舰队司令员来了,要是他也像你们赶我家属,我照骂不误。你赶快回去报告吧,就说张逸民骂‘清办’的一些人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畜生,你还可以添油加醋,这样可以多多领赏。”争吵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高炮八连领导。连长、指导员都赶来了,将甲某拉到连部,这场较量才算暂告平息。可是事情远没有完。当天下午,专案组长李以光来了。他首先批评了张逸民一顿,又作了一番解释,表示双方都说了一些气话,专案组也不向舰队反映了,大家都消消气,把这件事处理好。张逸民听了,心想也是,把事情扩大也不好,就不再坚持。吃饭后,魏淑霞带着儿女来到八连,这次专案组人员没有“陪同”,只是交待夜里要返回招待所住。这天晚上,一家人相聚了四五个小时。相聚中,妻子关心地问张逸民:在这里,他们对你怎么样,吃饭、睡觉可好,有没有得过病?张逸民总是说,他们对我“很好”,要妻子“放心”,还说自己“能吃能睡,什么病也没有”,要妻子“不要牵挂”。但是,这哪能瞒得过妻子的眼睛,她见张逸民比过去瘦多了,眼窝也深了,脸颊也尖了,头顶的头发,本来就稀少,现在已见不到几根了。不过妻子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知道,就是再追问,张逸民为了不让自己增加更多的牵挂,也不会说真话。张逸民仔细打量着妻子,只见妻子又苍老又憔悴,额上爬满皱纹,脸上又干又黄,说话也没有过去有力了;孩子们呢,一个个好像没吃饱似的,也都消瘦了,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连笑声都难得听到。张逸民满腹怀疑,问妻子身体可好,精神病有没有复发,生活费够不够用……妻子总是说,什么病也没有,旧病也没有复发,生活费够用了;孩子们也说“妈妈好着呢”,要爸爸“放心”。张逸民又问孩子:有没有生病,吃饱饭吗?睡觉又怎么样?孩子们齐声说,“没有生病,吃饱了,睡觉也香。”妻子也说,孩子们“都听话”,“都很好”,要张逸民“放心”。张逸民当然不放心,但是也不好再问,他知道这是妻子和儿女们为了张逸民不要过多地牵挂他们。双方都知道对方有病,但为了不增加双方的牵挂,都心照不宣,再加又不能一起生活,就是知道对方有病,也不能“相怜”,给予照顾。从这天开始一直到农历初五,张逸民和“早出晚归”的妻子儿女过了一个“团圆年”。这个“团圆年”是张逸民吵来的,骂来的。这一吵一骂,反倒把“清办”和专案组陪同见面的规矩打破了。农历初六,慰问团即将到来,妻子和儿女要回基地了,专案组又指示高炮八连派两名战士陪同张逸民一起,送妻子儿女来到码头,上了船。这也算是“清办”和专案组某些人的一次“善心”吧!这次分别五年后重逢,正好是张逸民和魏淑霞结婚30年。这次相逢,张逸民第一次感受到夫妻的真正意义,也是张逸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妻子的爱是何等强烈,更是张逸民第一次感受到妻子是自己最贴心、最信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