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督鲁||在火车上

文化   2024-11-26 07:00   青海  
【循化青年文学】
【作者:摩督鲁】



在火车上


火车上的那件事,距今已过去七八年了,时光虽久,可那老人满是沧桑却又饱含深情的模样,以及沉浸于回忆中的情景,却宛如昨日般清晰鲜活。而那趟列车上的交谈,更是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让常年漂泊在外的我,对故乡的族人有了全新的认知。
那次出差,我要从西安前往北京,缘由是我所在的公司给北京一家客户供应的高端铜扁线在使用中出现了毛丝放电现象。身为负责产品质量的技术人员,我自然得亲赴一线去解决这个问题。
我记得,那趟开往北京的列车是晚上十点多从西安站发车的。当时我走得匆忙,一下班便回公寓换了身衣服,拿上洗漱用品包和一本小说,径直奔向火车站。由于那会儿这种临时出差的情况挺多的,我平常就备着几套不同厚薄的衣服、洗漱用品,还有几本旅途解闷的书。这次同样如此,上车后我便躺在卧铺上看书,困意袭来,便埋头睡去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将近九点,赶忙起床去洗漱。彼时,火车正好停靠在洛阳站,这是个大站,上下车的旅客很多,洗漱时,不少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从我身后挤过,我只得缩起身子,紧贴着洗漱台洗漱。
洗漱完毕回到座位,发现对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见我回来,微笑着轻轻点头,我也回以点头示意。老人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让人乍一看都容易忽略他脸上的皱纹。这时,我留意到他脚边立着个挺大的黑色皮箱,他试着把皮箱往床铺下塞,可皮箱太厚,卡在那儿怎么也塞不进去。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行李架,无奈地笑了笑。我见状,立刻起身拿起皮箱,稍一用力,就稳稳地把它放在了行李架上。老人笑着道谢:“谢谢啊小伙子,到底还是年轻人有劲儿!”我笑着点头回应,没再多说什么。
我随便吃了些早饭,又躺下来继续看书,却发觉对面半靠在被褥上的老人一直在留意我的举动,弄得我没法专心阅读,索性把书搁在一边,坐起来喝茶。老人见我坐起,赶忙起身,递过来一盒放在木方格内的干果,热情地说:“尝尝吧,这是我们洛阳的特产‘八大件’呢。”我也没客气,随手拿起一块核桃酥放入口中,口感香酥,我不禁连连点头。老人见此,脸上满是自豪。就这么一来二去,我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听你口音,好像不是内地的呀?”老人边递吃的边问道。我点头回应:“我是青海的少数民族。”老人顿时来了兴致,抬头仔细打量我,又问道:“撒拉族?”,我十分诧异,看着他问道:“咦?您怎么看出来的?”老人哈哈一笑,解释道:“撒拉族讲的普通话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不过我听着格外亲切呢。”在后续的交谈中,我惊讶地发现,他不仅知晓我们循化县,也知道积石镇,甚至对我们村里的情况都颇为熟悉。这可太让我意外了,我像看着一位世外高人般打量着他,同时心里又涌起一股亲切感,仿佛在这异地他乡、茫茫人海中邂逅了老乡一般,一种温暖的感觉渐渐将我包围,我俩之间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老人动手整理了一下背后的被子,把它弄得更妥帖些,以便能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然后便开始讲述起他的故事,徐徐道来他在我故乡的那些所见所闻。
老人姓陈,已然七十六岁高龄了。他缓缓开口说道:“我离开循化呀,整整28年了。直到现在,我还时常会梦到在那边搞工程时的事儿,梦到撒拉族的乡亲们呢。你们这个民族的人可太讲诚信了,直到现在,我都打心底里敬佩、羡慕啊!”
“我大概算是第一个去你们县承接工程的河南人了,尤其是给老百姓盖房这种事儿,我算是头一个敢尝试的。我以前一直觉得西北的少数民族比较彪悍,遇到事会蛮横无理,不好打交道。可等真到了那儿,和当地百姓打起交道来,我才发觉自己之前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而且随着交往渐多,越发觉自己当初那些想法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耻”。说到“可耻”这两个字时,他语气格外沉重,发音也咬得很重。
“在你们家乡,我遇到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我深切体会到,仅凭刻板印象去给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民族随意贴标签,是多么不应该的事啊。”
“那一年,我在循化县承接的工程不算多。毕竟是初次打交道,彼此间都缺乏信任。我总共只干了三个工程,最后一个是给县城附近的一户农家盖房。那户人家家境并不宽裕,家里用土坯垒起来的屋子,因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我琢磨着他们大概是担心房子塌了,才想着要盖新房吧。他们家一共五口人,三个孩子都在上小学,男主人靠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搞运输营生。孩子们穿得虽破旧,却很整洁,整体看上去,日子过得挺紧巴的。在我老家那边,通常我们是不会接这样的活儿的,心里明白收款会是个难题,不过当时为了让工人们有活干,也想着给当地留个好印象,我就把这工程接了下来。”
“令我意外的是,那户人家对我们这些外地人特别热情。他家女主人长得俊俏,心地善良,偶尔还会在家里炒菜、煮肉,招呼我们大伙一起吃饭,尽己所能地给我们改善伙食。说真的,那饭菜的滋味别提多香了,让我们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大家心情舒畅,干活也格外认真,我记得他们家盖的是五间房子,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儿,一心想把房子盖好,那房子盖得又结实又漂亮,是我们以往都没修出过的好质量。虽说能看出这家人经济上确实挺困难的,但男主人付款特别积极,向来都是严格按照合同规定的日期按时结清款项。”
“说实话,这以前我们打心底里瞧不上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觉得那些神神叨叨的事儿不过就是迷信罢了。可去了循化,和你们族人接触之后,我才真正领略到信仰的魅力所在。那是一种源于内心、毫无强迫、毫不虚伪的自我约束与修养。特别是对待诚信,就像那家的男主人常说的那样‘我们撒拉族可不能在现实中欺骗别人,也绝不能生前欠别人的账,不然死后都不得安宁啊`。”
“我们前前后后忙活了大概70多天,总算把他们家的房子修缮好了。那时已临近十月底,我们也着急返程,最后的尾款是5000元,按合同约定,十一月底结清就行,所以我们心里也没啥顾虑了,便安然回到了老家。”
“回到家后,日子过得挺快,眼瞅着快到十二月中旬了,我却发现他们家的尾款还没到账,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不安。我寻思着,难道是因为我们走得远了,他们就觉得不用付款了?可又觉得不可能呀,他们不像是那样的人……就这样,我纠结了一个星期,可尾款依旧没动静。我还记得他家男主人的电话,便打过去问问情况,结果让我挺难过的,电话那头提示无法接通,我那仅存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心里不禁想:唉,看来天下人都差不多,逮着机会还是会耍赖、不讲诚信啊。这一来,我对撒拉族这个民族有点失望了。”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来自青海的陌生电话。接通后,听到电话那头是一位声音沙哑的撒拉族妇女,我一时没听出来是谁,便问了一下,这才知道正是我最后干活那家的女主人。她先是一个劲儿地为没能按时打来尾款而连连道歉,接着便讲起了缘由。原来我们离开后没多久,这个家庭就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灾难,男主人夜间开着没灯的拖拉机,不小心栽进了深坑里,当时整个人就被压在一棵树桩上,当场就去世了。听到这儿,我心里别提多难过了,多好的一个家庭啊,竟遭遇这般不幸。女主人接着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解释说,出事的时候,男主人的手机也被砸得粉碎,根本没办法查到我的电话,所以他们特别着急。女主人一直在电话里哽咽着反复说道:要是联系不上您,我们就没法把钱还清呀,那可怎么办啊,亡人在后世都不得安宁呢!”
说到这儿,老人停了下来,望向窗外,久久凝视着那不断移动的田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你们真的相信后世?相信人能复活?”。我点了点头,他却仍旧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对我只是点头不太满意。我便尽量简洁地说道:“在我们族人的世界观里,人生就像是一次短暂的旅途,而真正的永恒是在后世。所以,在这旅途之中欠下的账,必须要在这旅途里结清,不然死后就会成为一种累赘,人的灵魂在后世无法安宁”。老人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听懂了,可又好像没完全理解。
老人继续说道:“当时听闻男主人去世的消息,我心里一阵难过。我深知平头百姓生活不易呀,我们汉族老百姓日子过得辛苦,撒拉族百姓更是艰难,你们那自然环境那么恶劣,人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那位女主人一下子没了经济来源,失去了支撑整个家庭的顶梁柱,我都不敢去想象,往后她要怎样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又该如何拉扯那三个年幼的孩子呢。想到这些,我深感同情,对那笔尾款也就没了索要的念头。我在电话里跟她说,这钱我不要了,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感谢他们一家人那时对我们这些打工人的关照。”
“可女主人一听这话,竟哭了起来,她哽咽着请求我:‘这笔钱是我男人欠您的,我不能替他接受您的这份心意呀,您还是把卡号发给我吧,就当是为了我家男人啊’。我当时就愣住了,这么一个瘦弱的女子,在如此艰难的现实面前,却这般坚定地维护着自己的信仰和诚信。就在那时刻,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她,便把卡号发给她。结果当天下午,他们就把尾款打到我卡上了,可这笔钱却仿佛成了我心里沉甸甸的负担,它是那样沉重,又那般耀眼,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破了我以往所有的认知。”
老人说完这最后一番话,浑浊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他抬手擦了擦眼泪,又不自然地冲我笑了笑。
不知不觉间,列车缓缓驶入了北京站,我和老人握手道别,随后各自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然而,老人说的那些故事,却如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一般,久久难以忘却。


作者简介:

摩督鲁,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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