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路给我们讲路过村庄的名字,胥家寨是他舅家也是我舅爷的村子;樊村是医生二爸徒弟球娃的村子;慈母是他姨家的村子,他和他姨表弟根墩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度过快乐的童年;豆村是爷爷民国时的一起共事的好朋友——乡长何大治的村子;路过金塬村时,父亲说这是妈妈的舅家也是我外婆娘家的村子,外婆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外婆死时母亲才十二岁,母亲的童年很苦难,所以十七八岁就嫁过来;路过王家堡村(如今的姜嫄水乡),就是母亲的娘家即我的舅家,从小每逢过年走亲戚,母亲就领着我们兄弟一块来,来回二十里地,走时天没亮,回时天黑,母亲也因此常常抱怨外爷把她嫁的这么远,也许一切都是天意。这里也曾有过我快乐的童年: 荡过王家堡村的秋千;耍过漆水河的水;摘过四七七沟的柿子;吃过河滩会的麻糖;也曾打架打破过玩伴的脸;也曾因戏耍追跑在石碾盘上碰破了头,最难忘最得意的是在外爷务菜的菜园子随心所欲地吃黄瓜吃西红柿吃茄子吃胡萝卜,不知吃了多少,拉肚子时竟然都是西红柿籽黄瓜籽与胡萝卜块!那个时候啊,容易饿呀,饥的是眼睛,饿的是肚子,忙的是手,快的是腿,所以饥不择食,能往嘴里吃的都不会落下,就像舅家村子里人说的那样,最捣蛋最无拘无束最讨人厌的就是我了!十个外甥九个贼,我刚上小学时偷过舅家的小椅子想上学用,趁大人不注意拿出去藏在村口的麦草垛下并用草盖住,没有想到被舅妈发现了,在母亲的面前,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骂我,只是背过母亲用眼睛狠狠的瞪了我几眼,又回头做了一个笑脸给母亲说以后做一个新的给我,我没有因为她瞪我而害怕,反而摇头晃脑地看着她做鬼脸,我至今还记得舅妈瞪我的摸样:眼睛白多黑少,眼珠尽力挤向一边,没有了平时在人面前的温和与好看。不过那时我确实特别喜欢那个小椅子,但我没有等到舅妈给我一个新椅子,也许小孩子的等待是认真的,而大人们的说话只是说说而已或者给不愿意找一个临时的借口。但我并不怪她,毕竟是人家的东西,瞪我是对的也是有理由的。但我也因此在长大后给家里弄了好几把更好看的小椅子,以弥补我小时候没有得到的缺憾和满足。父亲说着指着,不觉得就到武功镇了,从家到这里20里路,大约走三个多小时,天已经麻麻亮,打车去西安咸阳的人群纷纷集中在站台下等车,父亲说走累了歇歇脚,我们就在武功镇通往西安的南十字路口停下来,坐在一旁的路沿石上,父亲从车厢茅草缝隙处掏出一个西瓜放在地上,用携带的小刀子刺破几处三角口,用刀一别,一块西瓜瓤就出来了,我们吃着母亲烙的锅盔,就着西瓜,汤汤水水的填饱肚子,以保证有足够的力气拉车!
吃完正在准备走时,一个似乎对茅草感兴趣的中年人走过来问父亲:老乡好哇,到哪里去卖茅草?父亲说去杨凌马场。那人说杨凌马场人太多,收草价格不好,一毛二分钱,而且中途修路不好走,建议去贞元镇马场卖,那里价钱好,是一毛四分钱一斤,青草质量好的话能卖一毛五分钱呢,说完那人又补了一句:我娃他舅就在杨凌马场工作。看着中年人认真内行且热心的样子(那时人很友善),父亲自然相信,顺便问了去贞元马场怎么走有多少里路?那人指着长途车站牌子说,顺着牌子往东上大东坡,二十里路就到了,马场大得很,随便问问周围的人都知道!那人说完,父亲很感谢地拱了拱手,中年人也很客气的回应了父亲的谢意。完后父亲驾辕, 我们拉车向东边贞元方向走去。这里的路是柏油路(乡下话,就是今天的沥青路),路很平,拉车很轻松,轮胎也愿意跑。走到大东坡底下,父亲大概目测了一下沟底到沟岸的高度,又看了看坡度,说坡长最少一里半路(约七八百米),开始上坡还是有些劲,走了四五十米就开始累了,而车子不能在半坡停,不然就往下退,父亲把车辕摆了一个与坡路交叉的方向,让哥哥在后面扛住,又让我在路两旁找块砖头或石头什么的,我慌忙去找,没找到砖头,却找到两块料姜石,父亲让我把料姜石垫在车轱辘后边,这样车子就可以停下来,不至于往下滚,歇了约五六分钟脚,继续上坡,父亲说让我们在后面推,不用在前面拉,说推车容易发力,这样更容易上坡。按照父亲的说法果然轻松了一些,我把两块料姜石塞进车后“压麦”(农村过去拉麦子时在架子车后插一个梯形的木制格栅)与茅草的空隙处,每走一二十米要歇息时,就取下石块塞到车轱辘底下,走到大坡中间时,也是坡度最大的时候,也是人更累的时候,也是不想抬脚走的时候,我给父亲说歇歇再走,父亲说不能歇脚时间太长,不然越歇越累,越累越不想走,不怕慢就怕站,慢慢走很快就会上去。继续推车,因太过用力出汗太多,我就顺手脱掉衬衫挂在压麦上,实在走不动时,父亲让歇息,我迅速就把料姜石塞进车轱辘底下。车子停在一边,我看到父亲的白粗布衫子已完全湿透,汗水渍出的印记是一个湿透了的“心”字形状,脸上的汗水从稀疏的头发鬓角处往下淌,父亲用衣袖一抹,看着我光着膀子喘着大气,就笑着问我们:累坏了吧?你们在学校学习也是这样,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拉车也是如此,凡事都要扛得住才行,就像现在,车子在半坡上,不往上拉就往下退,所以这个时候,宁愿挣死牛,也不能打住车呀!父亲说着就从前头车厢掏出刚吃剩的半个西瓜,用小刀划了三块,说权当喝水补补汗。吃完西瓜,父亲继续驾辕,我和哥哥继续推车,累了就歇息,稍息之后继续上坡。快到坡顶的时候,车轱辘滚得更慢,我们换步也越来越小,但人总要给高处走,只要方向既定,每向前一步,就会距离目标更进一步。车轱辘当然是要跟人走的,只要给它拉力或者推力,它就无条件地义不容辞地跟着主人忍辱负重,爬山涉水,走南闯北。因为它承载是主人的希望!终于上坡顶了。一里半路的坡走了整整三个多小时,这也许是我那个时候走过最长的坡路,也是我走过的最累的流汗最多一段路。当一个人的脚步艰难地走过一道坡的长度,这个人因此也会爬上自己必须要的高度!因为人一生所需要的和所追求的都被宿命搁置在一个很远和很高的地方,所以注定人一生必须奔跑也必须攀登!不管选择奔跑还是攀登,注定都是疲惫与累,但只要坚持走下去,总会到达顶点。就像登山观日出,最累的时候就是最美的时候!贾平凹曾说丑石一句话:丑到极致便美到极致。我也附和说:累到极致就是为了美到极致!
车轱辘又在平整的柏油马路上飞快地滚动,我的心也如同车轱辘一样想飞快地到达马场。日头偏西的时候,终于到了马场,马场确实很大,但我没有看到马,马场里的人说这里只是盛放草料的地方。这天卖茅草的人不太多,几乎不用排队去等,毕竟割茅草这事不是许多人愿意做的事情。轮到我们时,验收茅草的是一个和父亲年龄差不多约五十多岁的老者,很精干,戴着草帽和眼镜,他带着两个年轻人,环绕车子转了一圈,又用手里的铁夹子塞进茅草里面,然后捏住夹子用力拉出来一些草,再和外面的草色做了对比,又放在嘴边闻了闻,又点了点头,之后又看着我和哥哥,对着父亲说:是你的两个娃娃吧,不错!草色不错,刚晒干的,也未淋过雨,保管得很好,内外一样干,顺便给你们说说,我们验收分四个档次,一级一毛五,二级一毛三,三级一毛一,四级九分钱,不够档次的不要,若拉回去嫌麻烦就按五分钱收了。前面几家没有你们的好,都是二三级,给你按一级算一毛五一斤。父亲听后很是感激,急忙跑过去,拿出自己的烟袋让老者抽烟,老者用手指了指墙上说:这里禁止烟火,谢谢你啦,拉过去过秤吧!父亲把另外一个西瓜从车厢掏出来,双手捧给那位老者,说:老大哥,谢谢你啦,农村人不会说什么谢称的话,天热,这个西瓜给你们解解暑吧!看着父亲非常诚恳的样子,老者急忙也回应道:那好吧我收下!谢谢你的瓜!说完叫一旁的年轻人切开去吃。完后父亲又把锅盔包袱递给哥哥,又快速把车子拉过去,卸完车,过完秤是450斤,老者让旁边另外一个年轻人写个收条,然后他又签了个字,让父亲去一个窗口领钱,父亲让我和哥哥把车子挪在一边,自己快速跑到那个窗口,不一会儿,父亲手里就捏着几张大团结,笑眯眯的向我们走过来说:走,到镇上带你们吃红肉煮馍!听到父亲这么说我当然高兴,要知道红肉煮馍是非常香非常好吃的,一年吃不了一半回,一般人也是不能常吃的,乡镇干部和挣工资的人才可以。没想到今天也有口福了,竟然也成了二般人!走出马场已经是后上(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父亲说让我和哥哥坐在车上,他驾辕拉着我们走。坐车是一种很舒服的感受,父亲拉着我们也许是另外一种舒服的感受吧!因为父亲在拉车前,先把手里攥着的“大团结”塞进衬衫内侧的口袋里,然后用扣针扣住,再把纽扣扣上,脸上一直挂着满足的笑容。到了镇上,来到一家食堂,父亲给我和哥哥每人买了两碗红肉煮馍,给他买了一碗,每碗四毛五分钱,又把母亲烙的锅盔馍泡在肉汤里,哥哥身瘦饭量小,说他吃不完,就给父亲倒了半碗,父亲因碗里馍多汤少,就让问服务员要了一些开水倒在碗里。我把两碗倒是吃完了,只是有些撑,父亲说还有几十里路要走,多吃些没事。走出食堂,父亲说他到集市买些东西,让我们在街道路边等着,街道两边有那么几个路灯忽暗忽明的闪着,往来的长途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这是扶风岐山一带人去西安咸阳的必经之路,赶集的人也纷纷开始回家。三四十分钟之后,父亲回来了,胳肢窝夹着一个毛帘口袋(农村装粮食的口袋),左手拿着一卷花布,右手提着一捆麻糖(乡下语麻花)和一个铁锨头,父亲把这东西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拴在车厢里,然后指着几件物什说,这个毛口袋很好,结实耐用,能用几十年,价不贵,才七块五毛钱,那个花布和白棉绸布是母亲特意嘱咐要买的,又说家里铁锨坏了得买,还说走路会饿的买些麻糖充饥,说完父亲驾着车子,让我和哥哥坐在车厢里,飞快地向前走去,车轱辘也跟着父亲的脚步欢快地滚动着。来时路上父亲那湿透的布衫不知是被风吹干,还是被体温暖干,没有了湿印,只有一圈不规则的白色的汗渍贴在上面,车子很快,白布衫衣袂总是被风吹起。不到五十岁的父亲正值人生壮年,但农村艰苦的劳动与负重使他的脊背有些微驼。我知道在父亲的前面永远都是他需要走的路,他的后面不仅有架子车,还有架子车上的两个娃,也有对母亲的承诺和未来劳动的期许与坚守。而他能背靠的几乎没有,只有一条套着他肩膀的袢绳在不知不觉的岁月里,拉弯了他的脊背。我躺在车厢里仰望,天空已亮起星星,父亲已走到东坡口。父亲让哥哥下来帮他扛车辕,让我往后坐在压麦处,说下坡要抬高车辕,后撑要擦住地面下坡,不然刹不住车。下坡路肯定轻松,十几分钟就到了武功镇。歇了一会儿,哥哥给父亲说,让父亲坐车,他前面驾辕让我后面推车,父亲也乐意,就坐在车上,父亲也许希望我们这么去做但父亲不会这么去说。哥哥和我拉着父亲一路小跑,父亲不停地嘱咐我们走慢些,哪知道少年的调皮劲总是莫名其妙地迸发,我在后面使劲地推,等到车子很快的时候,我从旁边顺势一跳坐在车边平板处,平路哥哥拉车也不太费力。也许父亲累了,父亲靠在新买的毛口袋上面,眯着眼,身子跟着架子车的晃动而晃动。我一会儿下来一会儿跳上去坐车,十公里的路,两个多小时就走完了!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时,也许是听到车子响还是太操心,母亲竟然在家门口等着。回到家当父亲把毛帘口袋拿出来给母亲看时,母亲问多少钱?父亲回答七块五毛钱时,母亲生气地说,那么贵,你真舍得!当父亲拿出白布花布时,母亲笑了,说你还记得!父亲笑着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很圆很明亮,像专意为我家而照亮,我家的院子也许因为夜不观色的缘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宽阔和宁静!那一天,父亲、哥哥和我都很累了,几乎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但都没有说很累!反而内心都觉得很美!也许人活着就是为累而活,也许累就是实现人生某种愿望的必由之路!而这条路还得努力地庄严地走下去,直到风雨到来,如见花开……如今往事远了,已过去几十年了,但我却忘不了割茅草时的那股青草香!一阵汽车鸣笛声从我身后响起,我的回忆被中断。目光所及处,绿化师傅们还在用割草机清理着草坪,草香味依然在弥漫飘散……马可非,男,乾县人,中共党员,大学文化,陕西书画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大秦文学院理事长,咸阳市作协会员,咸阳市书协会员。
△作者 马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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