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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大伯的故事
林长宇
我曾经在《学医记》一文中提到过我的一位远房大伯。他是一位乡间名医,家住泾阳县扫宋乡小户杨村。当地人称之为林文医生,其实“文”是他的字,本名叫林广才。听母亲说,以前我们两家并不认识,直到1964年我们村旁边的黑松林水库大坝加固时,大伯作为医生随民工来到工地,闲聊中才知道他也姓林,并且老家也是湖北省郧西县的。但大伯跟我们这一门的家谱不一样,他又是在小户杨出生的,三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是泾阳县当地人,更详细的情况他也不知道。那时我们家从湖北新来陕西淳化不久,举目无亲。因为他与我们同姓又同籍,父亲就让我们认作本家大伯。后来大伯又当媒人,将我大姐介绍嫁给了他所在的小户杨村一户人家,这样我们跟大伯家的来往也就多了。
(林文医生小像:35岁时随团考察拍摄于西湖北岸)
大姐是1967年结的婚,从那时起,几乎每年我都会去大姐家一次,自然每次也必去大伯家。那是大伯才从西安返乡居住的头几年,印象最深的是他家的房子与众不同。当年农村普遍贫穷,一般人家顶多也就盖两排厦房,其实相当于过去大户人家主房旁边的那种一坡水的厢房,而且都是土坯房。而大伯家当时的房子已经是砖土结合了:房屋大门、整房基座以及小门门窗等边墙都是用砖砌的,其余部分则用土坯填充;而且厢房前面有主房,是一座难得的四合院了。走近房子,有两处最抢眼:一是主房是两层楼,梁架结构,下高上低。因为大伯是医生,主房是用作诊所的。进大门左侧是一个大厅,用来接待病人,后面一个小房子作药房。对面有一个木楼梯,可以上到二楼。二楼我一直没有上去过,据说放的是医药器材等。一层往上看,二楼的楼板全是均匀的木板,严丝合缝。大门里面直对的则是右厢房的侧墙,进去后里面是两排对开门的厢房。厢房的北端为后院门,后院种着菜,有围墙。最难忘的是大伯在南边两厢房之间靠主房背面的墙根上种了一株夹竹桃,开花时节红绿参差,令小院生辉。那个年代农村人不养花,我见了觉得特别新鲜。
回忆我幼年所受的教育,大伯给我的影响很大。说起来,大伯并没有念多少书,但他的经历丰富,又一直在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在实践中获得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大伯1923年生人,那时的社会积贫积弱,他又出身农家,最糟糕的是幼年丧父,早年仅在附近王孟村一位张姓私塾先生家里读过几年书,小学四年级初就辍学了。后来便在家里干活。十五六岁时,云阳镇西北有个叫做安吴村的地方,一下子热闹起来。其实是中共针对各地奔赴延安的青年们在此开办了的一个接待站,年轻人要在这里进行初步甄别和培训之后才能送往延安,也就是现在所谓的“安吴青训班”。这地方离大伯家只有上十里路,而且培训班管吃管住,大伯就去了那里帮忙。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人才奇缺,加上大伯能识文断字,很快被派到外地学习护理学兼西医学。经过短期培训后,大伯被分配到一个叫马栏的地方,在那里为部队和地方组织服务。马栏镇在旬邑县的东北,是延安在关中的前哨,刘子丹、朱德、邓小平、习仲勋等领导人都在那里活动过。大伯说,他还跟朱德握过手,并说朱德的手汗涔涔的。(林文医生珍藏的私塾张先生画像)
马栏后大伯还先后奔赴多地服务,期间又参加了一次医学提高班学习。大伯说来的学员比较复杂,不少穿得衣冠楚楚,他是一个乡巴佬,难免自卑,因此特别努力,结业考试居然考了个全班第一。
解放后大伯被安排在西安工作,换了几个单位,后来调到西安市党校做医务工作。1958年秋季到1959年春,作为随队医生,大伯陪同一个考察团外出活动,历时约半年,走遍大江南北。这次外出大大开阔了视野,增长了见识。后来很快遇上大饥荒,国家为应对特殊时期,对干部实行供给制,并鼓励他们返乡务农。大伯家人口多,负担也重,城里生活压力大,加上他又有医术,就响应号召,于1963年返回到小户杨村居住,靠医术养家。自此直到去世,就一直生活在小户杨村。期间有几年曾在咸阳市中山街坐诊行医,不久终因年迈不支再次返回乡里。(林文医生1948年结婚照)
一直记得大伯总是一副斯文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爱眨眼睛,而且眼睛又多是向下的,无论行走或者坐着都显得在思考的样子。他遇事也从来不急,说话声音不大,慢条斯理,间或看你一眼,又是很深沉的样子。走路也不急,他人瘦,个子大,肩有些塌,又总背着手,看着路,踽踽独行,更像是一位先生。他在当地的确有人叫他先生的。印象最深的,是我每次到他家里去,他都在诊疗室坐着,见了我不谈琐事,十有八九是在说教。大伯待人一向温和,说教多像是在自言自语。传统文化向来重视诗教,从《诗经》起历代绵延不绝。大伯唐诗宋词记的不少,教育我们晚辈时往往出口成诵。那时社会上鼓吹读书无用论,年轻人都忙于参加文革活动,到处乱纷纷的,但一到大伯家则是另一气氛,敦厚温敏,处处讲究规矩,一切井然有序。一直记得小时候大伯给我写的一段古文,是这样子的:“古者小学,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皆所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接着大伯给我讲解如何“洒扫应对进退”,他说洒水时盆子要低,手指要分开,洒均匀;扫地时笤帚尖不要离地,不要尘土飞扬;父母叫你要赶紧应答,回答时要注意礼貌;进长辈房子要先问一声,出来时要退着走等。在那样一个荒诞年代,这段话不啻于一篇天书,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后来知道这段格言出自朱子《小学》,我教书时又每每把它传抄给我的学生。同时作为老师,我也关注研究过传统家教的意义和作用,但最初的切身经验则来自于我的大伯,他以身作则,对待晚辈温和又坚定的样子让我感受深切,也让我在教育实践中继承应用,并获益多多。(林文医生1962年于骊山北麓)
当然大伯的主业还是医生,这方面也是名副其实的。首先他敬业守己,一直在学习研究。过去我在他家时,看他案头上总放着发黄的医学书,有《黄帝内经》、张仲景的《伤寒论》,还有中医研究院副院长蒲辅周先生的《蒲辅周医案》以及《赵炳南医案》等。其次是他的医术好,听说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曾经医活过邻村一个将要埋葬的小女孩,此人现在还健在,已七十多岁了。晚年大伯在咸阳行医时,治愈了永寿县一王姓家族几代单传的一位女孩的顽疾。这类佳话还有不少,有他诊所的锦旗牌匾为证。另外他收费也低廉,从不像现在的一些江湖医生狮子大张口,遇到可怜的人大伯常常会不收诊疗费。我在大伯桌子上看过孙思邈写的“大医论”,大伯真是一位这方面的践行者了。
另外大伯还是一位大孝子,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所以他侍亲至孝,凡事必躬亲。不仅如此,对待岳父也是如此,每月都按时给岳父五块钱烟钱。那时的五块钱多值钱啊!后来岳父去世,也是大伯给置买的棺材。这些都是大伯母告诉我的,大妈还健在,今年都98岁高龄了。(作者2020年8月拜访94岁大伯母时在记录大伯轶事)
当然,大伯对待朋友也很真诚,从来没有防人之心。记得小时候在他家,总看到卧室正面墙上贴着一幅老虎画,大约是接近三尺的水彩画,画的是一只下山虎,还有山岩和松树等。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忽然不见了,后来才知道虎画被邻村一位爱好者借走一直未还。我并不懂画,后来大伯说,那是民国知名国画家蔡鹤汀老先生送给他的一幅名画。我赶紧一百度,吃了一惊,原来蔡鹤汀(1909-1976)成名很早,他本为福州人,绘事取法任伯年、八大山人、吴昌硕等。15岁自立广告社,21岁参加上海大舞台美术设计及上海书画会,与张大千等交游,并于京、津、沪、杭及港澳等地举办个展。解放后蔡先生跟大伯同在西安市委党校工作,关系友好,虎画是蔡题赠给大伯的。蔡以画松画虎驰名华夏,那幅画若放到当下,想必价值一定不菲的。他还给我看过另外收藏的一幅书法长卷,展开有大约一丈长,内容忘记了,但字体是行书,结体严谨端妙,体势舒展自然,属于难得的雅作。只可惜是一幅残卷,后面没有落款,不知道谁写的。大伯猜测是晚清书画家何绍基的手迹,近些年我在博物馆看到过何的行书,觉得很像。不过后来好像听大伯说,那卷长轴拿到西安让朋友鉴定,也被人骗走了。(年久失色,已漫漶不清的林文医生早年小像,1958年摄于上海)
唉,人的晚年都难免寂寞,我总记得大伯晚年拉个架子车,车子尾巴上放块石头,把车辕当扶手,在村中心路上来回锻炼的样子。但人终究抗不过自然力,他还是于2005年的年末去世了。因为要过年,也没有通知我,待我后来再去大伯家时,只看见院子墙上的讣告和期单还在。睹物思人,真是不胜悲伤。纵观大伯一生,1963年是他的人生拐点。返乡后前十几年光景是不错的,但农村教育基础差,六个孩子都没有念多少书,待到长大成人,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弊端就显现出来了。人生不能假设,若是当初不返乡,大伯是妥妥的离休老干部,不仅自己待遇好,孩子们也都在西安,就会少了许多坎坷。其实在那样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人的命运如同流沙,不少人和家庭就这样一下子被改变了。但作为乡贤,大伯一生悬壶救世,闻名乡里,他的隐忍坚强、从容淡定、知书明理、真诚善良等都是值得我永远铭记并学习的。2024.5.20于北塬家中
作者简介
林长宇,淳化县人,祖籍湖北郧西。早年毕业于延安大学,后在咸阳实验中学教书至今。工作之余,喜忙别人之闲:读书,思考,找废墟和看博物馆。少有梦想,但求平安。△作者 林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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