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客
冯西海
多年前,我老家的房子经过两期建设初具规模,半亩地近千平方,为我零九年三月初内退后,提供了幽静阔绰的工作场所。而每日呆在老家工作室的日子五年,虽离开了单位办公室,我非常舒服,最大的享受是从未参加忍受以前因为职务不愿意参加的活动、会议和接见对象,再一点就是和房客们每日上班前简短的日常聊天,为自己日后的小说创作积累了一些难得的素材。在建设老家房子时,我曾经写过一篇带图片的小文,发在自己当时的博客,援引如下——我的两寺渡栖居地即将大功告成
(2007-08-07 04:54:07)
我一直想,退休后回我的两寺渡居住。我很不喜欢一帮子退休老太太老头,整天穿着红白绸子衣服在小区广场打什么拳扭什么秧歌,为占便宜在街上排队,或者在小区的活动室或者树荫下打什么麻将。我觉得自己退休后不能这样活,应该有个相对清净的地方,读书,写作,与儿时伙伴一起,过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感谢父亲在老家给我留了院庄基地,虽然十年来一直空着,经过三个多月的建设,眼看完工。如今,十余载光阴过去,再咂摸这段文字,我发现自己以前写老家的文字,总是一个在外游子的口吻,真正挂靴解甲归田以平民的身份呆下来才明白,不光是自己的文字,自己所在的文联机关所谓的“作家深入生活”的提法有些可笑和滑稽,总是把文学艺术家和老百姓摆在不同的层次,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总有一种精神贵族的矫情,似乎跟卑微布衣有天壤之别。路遥曾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在稿纸上的劳作和父母双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没有区别,才最情真意切。每日太阳升起,我在小区家里和夫人吃过早餐,她和闺蜜在城里忙她们的,我就选择开车、骑单车、步行的方式,跨越我经过五十多年奋斗进入的城市(其实我居住的小区距离老家的乡村只有短短一二十分钟四站路),就回到老家的工作室,虽破破烂烂,多少有些凌乱,但一切按自己的心情,坐在里面非常惬意。中午没有应酬回小区吃午饭后再回来,下午和在单位在岗一样,吃过午饭睡足歇够,大约晚上七八点忙完才回小区的家。上班时间除非外出之外都呆在这里忙自己的事,一点没有“回归”“亲切”“地气”之类的感觉,就是一个农民的孩子在自己老家工作生活的心情,所以和房客的来往聊天除房东的身份必须完成的抄电表、打扫卫生、维修设施、收房费、强调安全之外,更多的是东家长、西家短、醋酸盐淡、面条香之类过日子的闲话。虽然没有城市文人的“雅”,但因为“大俗”使我的读书写作书画喝茶生活情趣横生。多年来,租住在我家时间最长的是来自蓝田的张师一家。老宅子第一次盖好是零七年,整院子先租给一个大约是河南的“破烂王”,里面的房子住人,门口放收回来的旧酒瓶,横七竖八摞在一起。大热天的,苍蝇围着飞来飞去。过一段,收破烂的走了,又有人开工厂,厂长是七零四的,自己背着官方偷偷干。我专门按租方要求去电管所办了动力电接通手续,一楼前面的房子安装机器,二楼的房子做实验室、办公室等,像模像样。一一年,我们第二次建设,一层的大房子一分为三,西边继续做房间,中间改为走道,东边的安装卷罩门,做车库。进了卷罩门一直通向后门,有几间房子和这边相对独立。我们叫那边东院子,这边西院子。
二期盖好后,就遇见前来寻租的张师一家,原来住在南安村,在附近开过杂货店,因为南安村拆迁先搬到我家西面街道的家兄宅子居住。因为我的宅子斜对面是幼儿园,为小孙女上下学方便,住到我家宅子二楼。我夫人见张师一家人厚道,加之老宅子一直空着不好,得有烟火味,房租算得很便宜,张师一家就安顿下来。我和夫人叫张师张哥,叫他夫人张嫂子。当时老俩口的孙女才三岁,只要我们在老家,每日早上隔着门会听见小孙女喊,婆,婆,我上完厕所了,给我拿纸。婆,婆,给我拿纸。不久,东边房子被做装修的江苏梅师租了,做建筑材料仓库,也住少许人。农家院子,一层有一个厕所,二层十几间房子,只有一间厕所在二楼楼梯拐弯处。厕所在前面,距离张师一家居住在后面的房间大约几十米。就听见张嫂咚咚咚咚的脚步声,边跑边笑着“婆来了”,紧接着小孙女就下了楼梯,边走边提裙子。很可爱的小女孩,整日红裙子花衫子,给我们空旷的农家小院许多欢声笑语。张师搬过来后,杂货店不开了,剩下的笤帚、拖把等货物放在我们一楼的杂货间,免费,只是张师重新开始的营生——每晚在城里拉人的电动三轮充电收一点电费而已。张嫂子瘦瘦的,走路、干活都利索,每日在家做饭、接送孙女,早上起来经管一家老小吃完饭后,没事就拿着拖把,把楼上、楼下拖得干干净净,我夫人和我回去看见自己的院子纤尘不染,觉得这才像个“家”的样子。那时,老家的宅子就张师一家居住,张嫂子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心里非常愉快。张师夫妻共两个儿子,一个女子,儿子们都已在咸阳买了房结了婚,大儿子的娃带大了,小孙女是二儿子的。其时,张师的小女儿在西安上大学。每周六、周日回来,张师就早早回来,张嫂子给孩子做好吃的。有一日,我回老家在二层自己的书房写东西,隔着窗子闻见香味,正忙着,张嫂子送进来两个热包子,完全是农家做法,地软的馅,好吃极了。几年后,孙女到城里上小学,到自己父母处居住,小女儿也大学毕业,张嫂子就到城里的学校给人做饭,一周回来一次,这时女儿和孙女、儿子、儿媳们就回来,二层最北面他们一家居住的空间就欢声笑语,尤其是当初很小的小孙女,已俨然成了大姑娘,见人不再无拘无束,有些羞涩的意思。一层有四间房子,继张师一家,接下来租住后面两间连通大房子的是来自兴平的年轻夫妻,一个小女娃,也图上幼儿园方便。小伙子媳妇在家带孩子,不久肚子隆起来,又生了一个小子,男的白天给人开车,经常几天不见人影,回到家四川籍的媳妇阿罗就刺刺拉拉炒菜,满院子香味扑鼻,晚上小伙子精力旺盛,在屋顶上固定了一个黑皮沙袋,咚咚咚咚,锻炼身体,孩子叫,媳妇笑。没几日,前面靠近街道的房子又住进来另一个带着小女儿的不知何处的妇女,我的老宅子就热闹起来。人多了事多,尤其是三家人大大小小。鸡毛蒜皮,东长西短,我们有时回去听见房客叙说,不免又做些调解的工作。过了几年,兴平的小伙子申请了廉租房,搬走了,住进城市的楼房,一层大房子又住进来因为拆迁租住的来自吕村的吴叔老俩口。其时,是一九年三月份,我刚内退,本来有关方面给我在西安和咸阳提供了独立工作室,但是地方小,加之我不愿意看人脸色,老家敞亮阔大,书房、画室、茶室随便安排,自家的,用着舒服,顺便给夫人经管房子出租业务,就把所有东西拉回来,彻底呆在老家。△村门楼上有冯西海题的村名:两寺渡中村(雷小河摄)
吴叔夫妇的儿子在城里有单元房,还有一个淘气的小孙子,开始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因家务琐事心情不好,就搬出来。吴叔一脸憨厚,整日早晨起得早,和老伴去附近的两寺渡公园散步,顺便采摘些苜蓿、蒲公英、灰条等野菜。每日早上八点半,我开车回去,上楼时就见吴叔戴着老花镜和吴姨围着小圆桌摘菜。吴姨说,中午吃搅团,或者说吃绿菜馍,你别回去了。我说,我家里有饭呢,不用客气。上二楼自己画室忙得昏天黑地,不知时间。突然,楼下传来哗哗啦啦的炒菜声和油炝葱花的香味,我的画笔迟钝了好久才又进入角色。接着,楼下粮食煮熟香味又扑进来,我还是忍着,继续忙自己的。咚咚咚,我画室的铁门被人敲响,开门见吴叔笑眯眯的端着一碗“水围城”,白的搅团、红的辣子油、绿的葱花,令人忍不住咽唾沫,更妙的是还拿着一块烤的焦黄的锅底。我母亲走得早,这种小时地道正宗的美食勾起了我的味觉记忆,再也不能违心的客气了,就接过饭,倒进自己碗里,留吴叔喝茶。吴叔说,不打扰你了,你是文化人,退休了还忙,靠笔杆子生活,忙得很。我吃完饭很感动,心里过意不去,就拿了一本自己的书和一盒茶送下去,表示感谢。
过了一段日子,张师突发脑梗,病情严重,出院后生活不能自理,搬回老家,我的老宅子变得有些冷清,没几天,大约是二零年春节后,新冠疫情还在起根发苗时期,突然有老家附近的丽彩溪悦城工地好多江苏、山东、重庆、四川和陕北陕南的民工来我家租房,上下两层二十多间房子全部租出,房客们早上七点前上班,我见不到,回家时有的七点下班,有的十二点下班,近百人挤在我的院子里,我以往安静的画室再也不能清净了。正忙着,有人敲门,锁子坏了。刚处理完,又有人敲门,要凳子。晚上回家刚睡下,都半夜了,吴叔打电话,楼上在楼道洗澡、洗衣服,积水流下来淹了他家的案板,我们只好立即回去处理纠纷。还有,河南的房客上厕所不冲水,厕所堵塞。那段时间,我和夫人虽然多收了一点房费,却忙得焦头烂额,掏厕所、捡垃圾、修水龙头是常事,我还写了不少诸如“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请勿大声喧哗”“此处刷牙洗脸,洗衣服请到一楼水池”“晚上放完存水,严防水管冻裂”之类,贴在院子显眼处,字体一反我平日习惯的行书,以宋体字加粗,算是是实践了“文艺为经济建设服务”的宗旨。△村门楼另一面上有冯西海书:水月虚襟(雷小河摄)
记忆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二楼我画室来了重庆的两对打工夫妻,哥哥夫妻和弟弟夫妻。哥哥夫妻人忠厚,不爱说话,原来在咸阳干过活,就把弟弟夫妻也带来了。弟弟人长得清秀,下班就坐在屋里玩手机。弟弟妻子漂亮年轻,性格开朗,做饭一对妯娌轮着做,一起吃饭。一次,弟弟妻子进我画室要凳子,说她们坐着吃饭,看见我满房子的书画文玩很好奇。我说,凳子可以免费给你们用,垃圾费可以免,送你一本我的书,下班了不要玩手机,养成习惯了你们回去也整天玩手机不学习,会影响孩子。弟弟妻子满口答应。半年后,她们退房我打扫卫生时,发现我给她送的书新新的,明显没看。第二件事是,有一天我提着切面刀,用刀背修理有些变形关不严的门扇,被来我画室坐的市直某单位书记樊女士看见,她惊呼:市作协副主席也干这个?连忙打开手机拍摄,要发朋友圈,被我拒绝了。红火了一年,第二年冬天,因为疫情加剧,村子被封,老家的房客才渐次搬离,第三年只剩下吴叔和隔壁江苏梅师两家。二三年六月,传说二十年,老家终于迎来被拆迁的厄运,房客搬完了,没有一个月,我的老家祖房被轰隆隆的挖掘机推平,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去。2019年9月5日初稿未完,搁置
2024年9月5日嫡孙入幼儿园
方有时间续完改定
冯西海,男,196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长篇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出版有有长篇小说《爱恨无奈》《彩票》《欲望罂粟》、短篇小说集《两寺渡》等10部著作。其小说被浙江省教育厅列入全省中小学图书馆推荐收藏书目,登上河南省南阳作家图书城畅销书排行榜,收入中国精品文学期刊文献库。为有突出贡献的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卸任秦都区文联主席后倾心于“瓜棚书画”。△作者 冯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