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组诗）
胡佳禧
大哥生病了
2024年春节过完
大哥生病了
病灶就在右腹部
今年下起罕见的冻雨
冻雨让草木衰败
这不同寻常的雪地
出现雷霆闪电
一道道白光那么刺眼
如寒气逼人的利刃
大哥今年六十八
兄妹排行老三
他每天急奔各个工地
劳作就是飘扬生命的旗帜
大年初八，这面旗帜断了大哥的后路
大哥在去武汉去湖南的求医路上
二姐三姐拿着大哥的生辰八字
去找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说大哥的命中留有一字
我猜，大哥的病情好转是吉字
如果病情恶化就是凶字
2024.2.28.
接过一笔钱
接过一笔钱
像是接过命中流淌的最后一滴血
给钱的手覆盖着冻雨
给钱时的肝脏长大了一公分
这时大哥
正从东山走到西门
走路收窄的样子
引来乌鸦的哀嚎声
接钱的我
虚伪地推诿过
病床前，散发着审判犯人的中药味
金钱穿过兄弟之情的针孔
这根针扎在老屋的香几
父母的照片就在香几上，我与大哥一起又擦了一遍
我在一张黄俵纸上
抄写着愧疚
燃烧的时候，不希望有人复制我
大哥不欠我的债
大哥欠生命的债
2024.3.14.
活着
一辈子写着一封信
信件到达的地方
也许是一盏油灯的平安夜
也许是一堆沙土的山丘
一辈子沿着交叉的小路
没在意春天的营地
没在意自己的心跳
直到大哥患肝病，被伤痛侵凌身体的时候
我才在燃向矢车菊的小路拐了个弯
我是个小人物，不攀比谁
亲自养过小狗也埋过小狗
在桃树下流过眼泪
庄稼地是我光顾最多的贱地
那么多养命的青苗
照亮不了不可一世的荣耀
我生性胆小，食过一次鼠肉
我不想过早知道宇宙的重量
就是变成蚕，也要
在茧里多呆一会儿
我淹过水
在水里秘密见过穿着工整的古人
他手抱琴弦，弹奏悲戚的曲目
有人猜是姜子牙是周庄是林黛玉
我不解释，只说江上往来人
出没风波里
2024.3.4.
渇望一根神鞭
三月，刚伸头
大哥抽开了田头地间五十年的脚步
我跟大哥的祖上在汉川
是汉水将父辈漂泊至冶邑
至一个仙桥的胡姓村落
母亲是童养媳
母亲用日夜不停的木质织布机声
留住了父亲
大哥中学毕业的第一站是专业队
专业队是公社的应急队救援队也是板车队
那时的大哥相信天空相信未来
往后，大哥做了理发匠做了煤矿会计
做了五个孩子的父亲
做了五亩三分地的承包主
我跟大哥在漏风的屋檐下
穿着透明的雨衣
淋着同胞兄弟相互搀扶的雨花
大哥进入过火红年代文化大革命年代
现在进入中药年代
化疗后的大哥二次去湖南抓回救命的中药
没有背景的中药
每天煎熬得死去活来再放进开水瓶
一口口喝着苍白的血性
喝着生命的线索
我背负沉默背负亲情的宿命
害怕在哭声中辩认大哥
我渇望有一根神鞭
抽痛大哥肝脏的癌细胞
2024.3.18.
去大哥家坐坐
空荡的房子，坐着我跟大哥
我们坐在没有生火的火炉旁边
火炉是铁制的，火炉留存冬天的灰烬
大哥没说多少话
大哥的话挤兑在喝中药的瓷碗里
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坐在大哥身边默守规矩
这样小心翼翼找话题
我说德福哥胃癌手术二十年后安然无恙
我说我们坐的木椅是那年每把五元钱从江西修水带回来的
只是没说那年为上学抢书包的歉意
我今天说的话，很有点温软
灯光已呈桔色
桔色的灯光照着大哥
也照着大哥有病的肝脏
我多想多坐一会儿
坐到平安
日出
2024.3.20.
再写大哥
大哥喝了五个月的中药
中药的味道已填满整个身体
二个侄女带大哥去北京
去看万里长城
在长城的风口留下一张沧桑的照片
大哥从北京回来
可能再也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时光像星星那样闪得争分夺秒
大哥在病痛的危险处
围着老家的门前转了一圈又一圈
去父有兄的我
离亲情那么近离分忧那么远
望着大哥
我体内有一团痛楚的火焰慢慢燃烧
2024.7.15.
遗嘱
兄弟描摹水的样子
水落泪了
我的样子，看破不说破
只有去世的父母记得真切
活着的人，看我
像收拾一堆烧过谷禾的灰
我在太阳月亮的两端苟且偷生
试图升降喜怒哀乐
空洞的话放在太阳与月亮中间
将祷告提前修在墓地里
请菩萨做证
不要嫌弃我的年龄已长出韭菜花
毕竟来过喧闹的人世
只求大地存留一副完好的骨架
2022.5.23.
大雪
读着封神演义
雪就从北方转嫁过来
我是南方人，视雪为荣
多少年用诗句煅打的刀口
还需大雪来擦拭
擦拭过后，要帮母亲砍伐没有伐完的柴火
母亲曾为地里的麦苗致谢大雪
为我示范面目和善的雪人
大雪亲临人间
不看风水不问红尘
敲打过母亲糊有剪纸的窗户
我在大雪中不敢玉树临风
母亲给我御寒的老棉袄不敢丢弃
跟母亲挤在一起的日子
冬天隔着土坯墙
我想母亲跟月亮一起为大雪换装
2023.12.7.
大雪
遇上大雪节气，不见雪花
大哥需要更多的去痛片
止住这个冬天的疼痛
不善言辞的大哥
来回在老家与医院之间
这段路，见到的人
一个比一个陌生
只有寒风吹着云朵
悄悄探视大哥的病情
大哥的声音越来越小
小过父亲点烟时
火柴头划过磷片的声音
雪花还在路上
活在人间的大哥，右腹结了一块
不能融化的冰
2024-12-9
小寒
夕阳西下，在大地
寻找自己的影子
快要暗淡的光线贴在冬树上
我悲观起来
可怜自己，可怜
流出很少的泪水
泪水的水份
被残酷的现实碾压
人一辈子，重复的事情太多
重复的站立重复的痕影
林子里的麻雀
不知道自己的渺小
叫声依然响亮
与世无争的叫声压在我的胸口
让黄昏悬挂天边
沉寂的枯草一动不动
我路过一堆刚焚烧过衣物的灰烬
2024.1.6.
黄婶
黄婶是房亲，八十三岁
常年不吃一块肉
她念佛，念病人起死回生
她念旧，一直将大哥痛苦的声音念到寺庙
她在我面前说话，总是左手的手背放在右手的掌心
像搭一座连心桥
这次，她破例骂了冬生
说冬生不该在她的房子左侧
开了一个大窗户
接走了属于她的光亮
黄婶对近期发生的事情记忆模糊
对三十年前发生的事记得真切
且像背书一样
每次遇见，她将时光放在洋葱里
剥了一层再剥一层
2025.1.1.
看棺木
大哥卧床不起
只剩下微微的呼吸
我不得不提前去替大哥看棺木
出门右拐，大约二公里
有棺木制作坊
棺木成排成排摆放着
等待去阴曹地府的亡者
看棺木有些胆怯
随时有阴魂附体的感觉
棺木老板说，棺木有三墙五底
我只听过三皇五帝
没有三墙五底之说
三墙五底然是棺身三个树印棺底五个树印
我没有选择大与小的棺木
人间放不下的东西
棺木正好放下
2025.1.2.
骨架
在火葬场，师傅将大哥的骨头
一根一根放在木板上
重新组合
这是大哥最后一次
留在人间的样子
侄儿手捧遗像
亲人跟在身后
一起走下银山一级一级
生死轮回的台阶
小寒后的胡家新湾
门前败落的树叶
略带血丝
老屋屋顶
塌了一截
2025.1.7.
胡佳禧，男，大冶市人，1966年生，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民刊《桥》杂志执行主编，曾在多种报刊发表诗歌数百首。并出版诗集《伤口的馈赠》及《老家》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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