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薯与立法(《大航海时代》第二章 西学东渐4)

文摘   2024-11-20 07:00   上海  

《易中天中华史》作者


《几何原本》出版第二年,徐光启在上海试种甘薯。


这当然因为发生了变故。译完《几何原本》后,徐光启的父亲就在五月份去世。按照规定,他必须辞去公职,回老家守丧三年。这个请求照例得到恩准,徐光奇也在八月份启程南下。据说,他们一行刚上船,北京就暴雨倾盆,徐家寓所全被淹没,只有已在舟中的徐光启和灵柩安然无恙。


很自然地,这被解释为孝感于天并广为传颂。


没想到第二年,江南也遭遇水灾,大片农田被淹,房屋被毁,人或为鱼鳖。徐光启紧急上书朝廷,建议留税金赈济苏州、松江和常州,拨款赈济杭州、湖州和嘉兴。这个方案被皇帝批准,无数民众得以存活。但这只是应急之策,并非长远之计,必须有科学方法让人民永久性地免于饥荒。


的确,粮食产量不足从来就是中国的问题。据未必精准的统计数据,这个农业帝国拥有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耕地面积却只占十二分之一,而且主要在华北平原,以及长江的中下游。不幸的是,这两个地方很容易遭受水灾。历朝历代只好竭尽全力兴修水利,却仍不能幸免于难。更何况,并非所有地方都能种植小麦和水稻,其他地区又该如何?


灾后重建也是问题:此刻的江南,能种什么?


徐光启想到了甘薯。


甘薯走出美洲是大航海的结果,传入中国则应该有多种途径,福建长乐人陈振龙无疑是功臣之一。他在菲律宾经商时发现了甘薯,便将甘薯藤混编到绳索里,躲过西班牙海关的检查,瞒天过海,带回了中国。与此大致同时,广东人陈益也从越南将其引进。由于来自番邦,所以也叫番薯。


实际上甘薯应该早就来了,因为万历四年的云南地方志就有种植记录。更传奇的故事属于广东电白人林怀兰。这位医生治好了越南公主的病,由此结识甘暑,只不过,他没有陈振龙聪明,因此在海关被截获。幸运的是,关将为其精神所感动,宁可投水自尽,也让林怀兰将甘薯带回中国。


这些故事,哪个是真?也许都是。


不过,陈振龙种植成功后,也只是将它作为外国的新鲜玩意儿馈赠亲友,甘薯作为粮食作物要到后来。利玛窦在江西改穿儒服那年,福建发生饥荒,陈振龙的儿子陈经纶正好是巡抚金学曾的幕僚,便向他推荐了甘薯。金学曾发现这东西确实能够解决问题,立即在境内大力推广种植,结果是大获成功。依靠甘薯活命的当地人,竟多达百分之八十。


此后,中国人成为大规模接受新事物的群体,来自美洲的粮食作物遍地开花。于是,从清代的乾隆后期开始,中国人口也狂飙式的增长,最终有了四万万同胞。对此,必须说甘薯功不可没。当然,还应该加上玉米和土豆。


徐光启的甘薯种,就是从福建莆田弄来的。不过引进之后他也马上就发现了问题:可爱的甘薯虽然不怕风吹雨打病虫害,却怕湿怕冷难过冬,难怪最先种植的地区是广东和福建。经过试验,徐光启用稻草克服了困难。按照他发明的两个办法,甘薯的块和藤都能平安度过湿冷的江南之冬。


解决了留种过冬的问题,剩下的就是繁殖。甘薯是扦插方式无性繁殖的作物,扦插前先要育苗。这两方面徐光启也都有发明:育苗有切块直播法,扦插有剪茎分种法。至于改良土壤,也有切实可行的方案,保证甘薯茁壮成长。


其实,试种甘薯,只是徐光启农学研究的一部分,他还系统总结了南方稻田的旱作技术和棉花的栽培经验,包括在稻田里种小麦、种棉花、种油菜,以及小麦和棉花、水稻和棉花的轮作。他的农业试验也不止于在上海,研究范围更是涉及方方面面。崇祯元年,六十七岁的徐光启第五次进京为官时,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巨著已接近完成。后来,这部书由陈子龙等人修订刻板付印,并定名为《农政全书》。


但,这跟他翻译《几何原本》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在富国强兵的愿望,实事求是的精神。利玛窦去世六年后,南京礼部侍郎沈㴶发起“驱逐远夷”运动,徐光启上《辨学章疏》为“洋鬼子”辩护,其中有云:苟利于国,远近何论焉?


这是远远高于“华夷之辨”的见识。科学技术原本不分国界,兼收并蓄才是中华文明的本色。只要利国利民,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学习吸纳,拿过来为我所用的,无论是难懂的数学、好吃的甘薯,还是管用的泰西水法和西洋大炮。


不过,徐光启最后的岁月,献给了修改历法。


说起来这也是久意不决的事。建国之初,朱元璋就确定以《大统历》为官方历法,以《回回历》为参考资料。然而,前者其实是元代郭守敬《授时历》的翻版,后者也年代久远难免缺憾。结果预测不准的事情时有发生,修改历法的呼声也不绝于耳。可惜那是祖宗成法,再说此前又哪有更加先进的方案?因此,正如时人所说,非惟不敢,亦不能。


变化发生在崇祯二年。钦天剑和礼部侍郎徐光启,分别预测五月初一日蚀。结果,使用《大统历》和《回回历》的钦天监颇有误差,使用西洋历法的徐光启准确无误。于是徐光启趁机请求修改历法,很快就得到皇帝批准。


有了圣旨,徐光启立即组织历局招聘人才,只争朝夕地干了起来。即便后来以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也仍然主持撰写历书的工作,直到崇祯六年才因病辞去历职,交由山东参政李天经负责。李天经也不负厚望,在徐光启去世后继续他未竟之事业,于崇祯八年完成。全书一百三十七卷,其中三分之一为理论部分,这就是著名的《崇祯历书》。


那么,大明帝国改历法了吗?


没有,因为有人搅局。起先是保定府满城县平民魏文魁上书朝廷,推荐自己的历书,被徐光启驳回。但是,徐光启去世后,魏文魁又浮出水面。结果是四家争鸣,主张《大统历》的钦天监、主张《回回历》的回回科、魏文魁的东局和李天经的西局。孰优孰劣,只能等待实践的检验。


结果不出所料,崇祯十年正月初一日蚀,李天经的西局预测最准。眼看新历书即将法定,东局负责官员郭正中赶紧跳了出来说:中历必不可尽废,西历必不可专行。四历各有短长,当参合诸家,兼收西法。这个表面上不偏不倚的说法触动了帝国敏感的神经,徐光启的“新船”暂停下水。


有人作梗毫不奇怪,按照明代制度,历官是世业,祖孙父子代代相传。如果说前期还有改革可能,后期就只会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改历法其实是砸饭碗,岂能赞成?


李天经则坚忍地继续努力。崇祯十四年十二月,他制定了下一年的新历,并且做出种种预测。这时,天子已经深信西法缜密。到崇祯十六年,西法的精准又被三月初一的日蚀再次验证。这样一来,争论已没有意义,崇祯皇帝也在八月下诏,称西法果密,即改为《大统历法》,通行天下。


可惜,第二年三月,他就自缢于煤山。


帝国大厦轰然倒塌,李天经却没有跟着去死。他归顺了李自成,职任光录寺少卿。后来又归顺了大清,官居通政司左通政。不久,他因故降级,以后就告老还乡,以八十一岁的高龄寿终正寝于老家景州吴桥,再也与新历法无关。


新历法则被大清帝国采纳。崇祯帝驾崩半年后,清世祖福临就迁都北京。在此之前,新历被一个“洋鬼子”献给了先期到达的摄政王多尔衮,并被命名为《时宪历》。


这个“洋鬼子”名叫汤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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