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去(《大航海时代》第二章 西学东渐2)

文摘   2024-11-18 07:02   上海  

《易中天中华史》作者

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异人而言,朝见中华天子真是谈何容易。事实上,早在万历二十六年,利玛窦就由南京礼部尚书王忠铭带到了北京,却一事无成。


当时,日本霸主丰臣秀吉入侵朝鲜,大明帝国正高度警惕。因此,太监们虽然对西洋礼物很感兴趣,却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带外国人进宫稳妥恰当,利玛窦只好带着对北京的恶劣印象回到南京。


但是现在好了。朝鲜战争结束,丰臣秀吉死亡,紫禁城内外喜气洋洋。万历二十八年四月初六,利玛窦再次从南京启程。幸运的是,他坐在税务太监刘成的船上,而且有两个房间,北上也就一路畅通。不幸的是,他们在临清落入势焰熏天的太监马堂手中,连同供物和行李被扣押在天津。


刘成无奈马堂何,只好留下祝福,匆匆离去。


马堂这样做的动机不明,最大的可能是想要控制事情的进程。事实上,六月下旬他就向皇帝奏明此事,并且遵旨让利玛窦提供了礼物清单。在这时,捞点儿好处是顺便的,邀功的想法应该占了上风,利玛窦受到热情款待,便是证明。


清单呈上以后迟迟没有下文,却又让他紧张起来,马堂变得凶神恶煞,甚至准备指控西方人携带违禁物品试图用巫术谋杀圣上。利玛窦在官场的朋友则告诉他,不要想逃脱马堂的爪牙,他们的势力太大,没有人能够施以援手。


利玛窦一行只能在又脏又冷的破庙里熬过冬天。


命运的转机却说来就来。十二月某日,利玛窦突然接到通知:立即带着贡品到北京去。事后才知道,原因是这个月初五那天,万历皇帝突然想起马堂的奏折,并且问:那架钟在哪里?我说,那架自鸣钟在哪里?旁边宦官答:陛下还没给马堂回话。皇帝立即批复:方物解进,玛窦伴送入京。


此时,那些可怜人已经在寺庙里哆嗦了十个星期。


大明帝国的秘密却也展现无疑。原来,利玛窦是否继续哆嗦,甚至是否能够留在中国,仅仅取决于皇帝忘了以后还能不能再想起来。事情就这么简单,所有人都想多了。西方天主也确实不如中华天子,尽管洋术士们不这么认为。


署名“大西洋陪臣利玛窦”的奏折和贡品,在十二月二十四日送达御前。万历皇帝对自鸣钟爱不释手,派出的四个宦官则在三天内学会了操作,保证圣上能够听见和谐悦耳的钟声。理所当然的,这些聪明伶俐的奴才受到了嘉奖。


陛下却纠结起来,他很想见见前来送礼的外国佬,却又不愿意破坏自己定的规矩,除了嫔妃和宦官,绝不在任何人的面前露脸。最后的办法是让皇家画师为利玛窦和他的同伴画像。看到画像,万历说:啊!他们是回回人。


这大约就是中华天子的全部认识。


然而,明代的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万历的喜爱反倒激起礼部官员的愤怒——这些洋鬼子居然绕过自己,通过太监向皇帝进贡。经过与马堂的争夺,他们将利玛窦及其同伴带到了四夷馆。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好在礼部的官员给利玛窦他们分配了装修过的房间。后来,两个洋鬼子又被安排进了太和殿,向空着的龙椅下跪磕头,行礼如仪。


磕头以后,他们被继续监视居住在四夷馆,代礼部尚书行使职权的官员则上奏皇帝,声称《大明会典》中只有西洋,没有大西洋,利玛窦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应责令其不得在两京潜住,与内监交往,以免节外生枝,妖言惑众。


万历皇帝置之不理,他讨厌礼部官员,也不想让利玛窦他们离开,哪怕只是为了维护他心爱的自鸣钟。高级官员和监察官员中,也有不少人持不同意见。总之,由于种种原因和各方努力,利玛窦定居北京,有了自己的房子。


这一住就是九年多。万历三十八年闰三月,这位意大利客人在北京去世。半年后,他被安葬在西郊阜成门外。墓地为皇帝所赐,葬礼规格依照陪臣。如此待遇堪称殊荣,因为利玛窦既非持有国书的使节,也没有帝国的官衔。严格说来他就是一介草民,尽管未经批准就穿上了士人的服装。


毫无疑问,这相当不容易。众所周知,大明帝国的国门从来就是紧闭的,他们甚至重修了长城。去世三年前夏季的某日,利玛窦在官员和宦官的陪同下,巡游了这个令人震惊的巨大工程:城墙上可以让十匹马并列驰骋,每隔一箭之地便有岗哨,当然还有数不清的瞭望台。对此,利玛窦表示大惑不解:为什么如此伟大的国家会害怕别的小邦?


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可以肯定的是,经历了宋元之变的中华史,不会再有两汉唐宋的开放,这倒未必是恐惧,即便害怕也是怕麻烦,更希望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反正大中华应有尽有,少架自鸣钟又能如何?总之,帝国并不欢迎任何闯入者,除非得到特批,并且发誓不再回到故乡。


因此,利玛窦来华的动机和目的,必须说成是仰慕天朝德化,希望德闻声教。在“贡献土物”的奏折里,利玛窦还使用了“沾被其余”的说法。的确,中华天子的恩泽是那样的浩荡,分出些许用不完的给远夷,又有何不可呢?


这洋鬼子可真会说话。


当然,那些奏折都经过了中国官员的润饰,却并不等于利玛窦被哄骗或者糊弄。也许在他看来,大明帝国就像富丽堂皇又深不可测的大宅院。为了深入其中,入乡随俗的使用对方熟悉的方式表示致敬,也是对主人应有的尊重。


礼貌得到了回报,也赢得了友谊。


友谊是利玛窦极为看重的。在一封信中,他向对方这样表明心迹:八万里而来,交友请益,但求人与我同,岂愿我与人异耶?在这里,来华目的变成了交朋友,谈学问,却与仰慕天朝德化并不违和,因为朋友原本就是五伦之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则向为士大夫们由衷赞同。


利玛窦更是践行了自己的主张。刚直不阿的官员冯英京被捕后,他定期到狱中去探望这位无辜的人。其实,早在万历二十三年,利玛窦就将西方人的交友格言译为中文,编写成名叫《交友论》的小册子,为之作序的正是冯英京。冯序中的一句话也早就广为流传:东海西海,此心此理同也。


这确实是至理名言。


事实上,人类总会有共同语言。以共同语言为前提进行文化传播,远比自说自话行之有效。利玛窦甚至利用中国人普遍认同的观点来说明一神教的信仰:既然人无二君,那么天上岂非只有一个天主?这虽然只能算作比附,却并不妨碍推论,尊奉人主的是人臣,尊奉天主的岂非“天臣”?


如此说法,至少算得上聪明。


难怪利玛窦能够折服那么多士大夫。


有诗为证:


来从绝域老长安,分得城西土一棺。

斫地呼天心自苦,挟山超海是非难。

私将礼乐攻人短,别有聪明用物残。

行进松楸中国大,不叫奇骨任荒寒。


这是晚明诗人谭元春在利玛窦墓前所作。这里面,思将礼乐攻人短,是指利玛窦用儒家思想批判佛教和道教;别有聪明用物残,则恐怕牵涉到他对科学技术的传播。其实,早在利玛窦下葬之时就有宦官质疑:从古至今,都没有给外国人如此礼遇的,为什么对他特别厚爱?内阁大学士叶向高朗声回答:其他外国人的道德学问,有比得上利先生的吗?别的不说,单单所译《几何原本》一书,即宜亲赐葬地矣!


答得好,只不过如此功绩,离不开徐光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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