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国与谋身(《严嵩与张居正》第四章 张居正治国5)
文摘
2024-11-07 07:01
上海
《易中天中华史》作者
这话是在什么时候对谁说的,已无从稽考,就连是不是海瑞所言也无法确认。但,两人有过书信往来是真的,相互同情也有可能。事实上他们都对帝国的现状不满,也都主张改革。区别仅仅在于,海瑞要反腐,张居正要治惰。的确,反腐具有毋庸置疑的正当性,就连腐败分子也不敢公然反对,更不用说正派人。所以,尽管海瑞的廉政风暴刮得应天十府落叶满地,高拱和张居正却都不约而同地表示适度的肯定。高拱就说:海君所行,谓其尽善,非也;而遂谓其尽不善,亦非也。张居正也有“海刚峰之在吴,其施为虽若过当,而心则出于为民”云云。高拱和张居正的这些话,都是对海瑞的继任所言,因此值得认真分析。高拱的原文是:若于其过激不近人情处不加调停,固不可;若并其痛惩积弊、为民作主处悉去之,则尤不可矣。这“尤不可”三字,显然要比张居正所谓“不必尽变其法,以徇(曲从)人也”更加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然而同时,两人也都认为海瑞过激或过当。不过张居正只是说说而已,高拱却讲出了道理。他说:天下之事,创始甚难,承终则易。海君当极弊之余,奋不顾身,创为剔刷之举,此乃事之所难。其招怨而不能安,势也。当然,高拱的意思,是要继任者接着做下去。因为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则会失去民心,不利于国也不利于己。何况事情是海瑞开的头。贪官和乡绅们就算有怨气,又岂能发到后来人头上?只要不“过激不近人情”就行。㊟高拱说这些话,目的当然是要继续整治徐阶。但“极弊之余”四个字,却也无意中道出官场真相:贪腐也好,懈怠也罢,都由来已久,积重难返,岂能毕其功于一役?操切就是鲁莽急躁。操切而且苛严,几乎是当时朝臣对张居正改革的同感和共识。这就有点像王安石。不过王安石本来就是急性子,张居正却是胸有城府的。他甚至还这样劝过海瑞: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能堪也。好嘛!一省尚且如此,况乎全国,况乎举朝?示范作用或许是原因之一。事实上,张居正改革的目的是富国强兵,为此必须提高国家机器的运作效率。不过这样一来,所有举措便都得立竿见影,卓有成效,由此证明改革不但必要而且可能。否则红口白牙的,谁相信呢?另一个原因,或许是有紧迫感。尽管张居正不断将自己的执政理念灌输给小皇帝,但他对未来其实没底。明朝毕竟是皇权至上的时代,而人是会变的。因此,必须抢在那孩子亲政之前将生米煮成熟饭,庶几可成不世之功。但是张居正这样做,合理不合法。因为洪武十三年废除中书省和丞相官职以后,明代就没有宰相,内阁大学士只是皇帝的政治秘书。尽管民间仍然习惯性地将他们称为相爷或相公,当真以宰相自居却是违法,张居正就犯了这忌讳。问题是这种制度本身并不合理。皇帝一人身兼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如果像万历这样尚未成年又该如何?抱歉的是朱元璋并没有留下相应的解决方案。这时的首辅和阁臣要想严守制度,就只能当维持会会长混日子,熬到皇帝亲政。可惜张居正太想做事,又可惜他做事的环境太好。两宫皇太后完全放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又通力合作。也许,正是这过于优越的条件让他忘乎所以,毫无顾忌地向王朝积弊和官场陋习发起进攻,全然不管那会触动整个文官集团的神经系统,损害相当多官员的既得利益和将得利益;而那些升官发财计划泡汤的人,又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在万历十二年五月,张家被丘橓他们整治得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已经接替张四维担任首辅的申时行,也只能这样替他们求情:窃见故臣居正虽以苛刻擅专,自干宪典,然天威有赫,籍没其家,则国典已正,众愤已泄矣。显然,申时行很清楚张居正犯了众怒,而且这“众”还包括万历在内。据正史记载,某次上课,小皇帝误将“色勃如也”的勃读作“背”,张居正竟然声色俱厉地纠正说:这个字要念勃!小皇帝吓了一跳,其他人也大惊失色。结果不难想象,到了清算的时候,问题可就不是错别字那么简单了,何况张居正也并非洁白无瑕。为了排挤高拱而大权独揽,他跟冯保少不了私下里的交易,倒张运动也正是在这里找到了突破口。只不过现在已经无法证实,哪些事情是真,哪些是假。但士大夫交结宦官,是引起公愤的。问题在于,无论公愤还是私愤,也不至于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来发泄。这就只能理解为积怨太深。是啊,当年张居正是那样地神圣不可侵犯,容不得半点批评,因言获罪和敢怒不敢言的都只能忍着。然而忍着就是攒着,时间越长积攒的怨恨就越多。口子一开,便火山爆发,洪水滔天。实际上,张居正原本有三个选择:要么像海瑞那样干干净净,无懈可击,那就真可以只为理想而奋斗。要么像徐阶那样委曲求全,维持局面,也不妨碍发家致富。再就是接受刘一儒的建议,在厉行改革的同时兼顾安定团结,培养举国上下的浑厚元气,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朋友搞得多多的。不敢妄测张居正的心理。也许他过于自信,自以为秉公执法,老成谋国,问心无愧,不必也不屑于左右周旋。也许他身不由己,无法也无意改变官场,只能和光同尘。也许他心存侥幸,不认为皇帝会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当然,张居正也可能别无选择。海瑞就说,官员的考核往往习为两可活套之辞,事鲜指实,语无分明。为此,他还专门制定了《考语册式》来执行。这就跟张居正的做法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海瑞根本没想要为自己打算。问题是,就算工于谋身又如何?严嵩倒是会这个,结果怎么样呢?他跟张居正的区别,只是活着被打倒,或者死后被清算,活受罪的严嵩还要更惨一些。就连同样工于谋身的徐阶,也不过保全了性命,但体统无存,颜面尽失。于是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故事和人物关系链:夏言攻倒张璁,却被严嵩暗算。徐阶扳倒严嵩替夏言复仇,退休后又被高拱打击。张居正驱逐高拱为徐阶出了气,自己则差点被开棺戮尸,高拱的回忆录《病榻遗言》反倒广为流传。这就是嘉靖十四年到万历十二年,大明王朝内阁的连台好戏,时间跨度半个世纪。亲操权柄的万历皇帝也没有兴奋多久,很快就从“事事由朕独断”变成三十年不朝,以至于清人异口同声: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