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乱国(《严嵩与张居正》第五章 万历谢幕4)
文摘
2024-11-11 07:00
上海
《易中天中华史》作者
虚惊之后的万历更加懒得管事,朝廷却并不因此而风平浪静。第二年十一月十二日黎明时分,一本冒名某监察官员的小册子神秘地出现在朝房和大臣们家门口。这篇用对话体写成的文章揭出惊天大阴谋:有人密谋换太子!这些话一看就是胡扯。任命朱赓为大学士,确实在册立太子的二十多天前。但他快七十岁了,生下来就叫朱赓,跟朱明王朝更换太子有什么关系?何况同时任命的还有沈鲤。如果朱赓就是更换,沈鲤又意味着什么?跳龙门吗?但是看了小册子的,无不大惊失色。百口莫辩的朱赓更是魂飞魄散,立即上书表明心迹,声称自己老病衰朽而蒙皇上错爱,可谓恩荣出于望外,死亡且在目前,哪里还敢有觊觎非分之想,莫名其妙地自取覆宗灭族之祸?皇帝当然知道是诬陷。就连小册子上的作者署名,他也不信:妖书谤人,岂有自著姓名之理?至于被该书指名道姓的兵部尚书王世扬、保定巡抚孙玮和陕西总督李汶等,也都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过,最可能担惊受怕的当为朱常洛,因此皇帝特地叫来说:哥儿,你莫恐,不干你事。案子却不能不查。居心不良的首辅沈一贯,便趁机暗中策划将祸水引向竞争对手沈鲤,办法是诬陷小册子出于沈鲤门生礼部侍郎郭正域之手。此言一出,急于破案的锦衣卫和各路巡捕立即出动,沈鲤府邸被围,郭正域的船被扣,大批无辜的人被抓,包括和尚、医生、师爷和婢女,还有锦衣卫某个官员的家属。京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幸亏最先报案并负责侦破的陈矩向来平实厚道,又聪明过人,这才阻止了冤案的制造。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他当然有权参加提审。因此当医生家奶妈十岁的女儿出庭作证时,陈矩就问:你看到妖书的印板有多少块?陈矩一听便知,这孩子是受了威胁利诱来做假证,以为把事情说得越严重越好。于是看着众人笑眯眯地说,妖书只有两三页,印板怎么会有满屋子?兵部尚书王世扬马上说:十二日就出现了的东西,岂能在十六日才印刷?难道有两部妖书不成?此案最后以抓了个诈骗犯顶罪了结。此人曾经伪造他人诗作,其中有“郑主乘黄屋”之句,目的是向郑贵妃的家属敲诈勒索。陈矩当然清楚这次作案的不是他,但久不结案则皇帝必然震怒,漫天撒网又一无所获。既然他有前科,不如将错就错。万历其实也烦了,大笔一挥:凌迟!沈鲤和郭正域终于死里逃生。其实,诬陷他们的人原本还想继续,没想到那诈骗犯反倒侠肝义胆,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无论怎样刑讯逼供都绝不胡撕乱咬。这可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尽管他原本是落魄书生。不过,事情弄成这样,沈一贯和沈鲤都待不下去,皇帝也在两年多以后批准他们同时退休。后来,两个人都活到了八十五岁,沈一贯赠官太傅,沈鲤赠官太师。陈矩更是不想惹是生非,他主管的东厂竟荒芜败落,长满青草。东厂无事的同时是缺官不补,这才有了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的群臣齐伏文华门。但是皇帝依然故我。他继续躲在深宫悄无声息,阁臣爱见不见,奏章爱批不批,而且既不像祖父嘉靖那样修仙炼丹,对女人也没多大兴趣。没有人知道他这几十年干了什么,怎么过的,他活得就像僵尸。有件事或许可以提供线索。二十一年二月初六,王锡爵约见皇帝,提出三王并封断不可行,必须收回成命。任性的万历很清楚这次自己又失败了,但于心不甘,便说:这应该是心里话,也是他要清算张居正的原因。但是他没想到,清算了张居正,却仍然为臣下挟制。那些家伙总有儒家伦理和祖宗成法之类的理由,让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快意恩仇。他又不像祖父嘉靖那样能够收放自如,更比不上太祖和成祖。好在帝国有制度,国家大事和人事任免没有皇帝的意见就不能决定。那好,朕就不说话,让你们失望!当然,他也可能是厌烦。如果说亲政之初,年轻的天子还有新鲜感,那么久而久之,他就发现政务无聊透顶。那些繁琐的礼仪都是装模作样,内阁的纷争则是鸡毛蒜皮。宫门外又能有什么呢?他可不像武宗皇帝那样喜欢旅游。实际上,不但皇帝跟臣僚常常拧巴,就连朝臣中内阁与言官,甚至朝廷与民间,也是撕裂的。万历十四年,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入京,拜见了时任次辅的同乡王锡爵。王锡爵见了他就问:足下久居家乡,可知京城里有件怪事?王锡爵说:凡庙堂认为对的,外间一定认为不对;庙堂不以为然的,外间则一定很以为然。顾宪成马上朗声回答:学生也听说件怪事——但凡外间认为对的,庙堂一定认为不对;外间不以为然的,庙堂也都一定很以为然。王锡爵哈哈大笑。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称病不朝三十年的万岁爷终于驾崩,享年五十八岁。八月初一,皇太子朱常洛继承了皇位,然后很快在九月初一死去,享年三十九岁,在位仅仅一个月,都没来得及使用自己的年号泰昌。老皇上朱翊钧则在儿子去世九天之后被谥为显皇帝,庙号神宗。漫长的明中叶就此谢幕,世界却在悄悄发生变化。一个月后,也就是公元1620年9月6日,有一艘三桅杆的海船从英国普利茅斯出发前往北美,去开辟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