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我感觉还能重温的一篇有关上海的文字,写于2013年。至今又逾十年了!
越来越喜欢怀旧,也许是老了,也许是渐渐懂得了“留恋和珍惜”的真正意味。
写此篇时的上海
倒时差,凌晨四点多就醒了。为了消磨深夜难捱的时光,我打开电视,锁定 HBO 电影频道。一个接一个的新电影预告,没完没了。我正想关电视,新片则登场了。这是一部名为《The Brave Men》(勇者之士)的电影,之前看过,却记不清具体情节,但知道这是一部激励人的好电影。
也许是夜深人静心更容易融进电影情节中的缘故,此时一个人,在上海这曙光前夜幕最浓密的时刻,看这样一部于美国社会中视为散发出正能量光芒的一部电影,格外具有特殊的意义。
看罢电影,天已经大亮。推开窗户,俯瞰眼下上海这一处黄金地段中的世界,似乎是上海的缩影,在我眼前一幕幕地流动起来。
窗外高楼林立,眼前最近的是港泰大厦和港陆大厦,它们身后是矗立于南京西路之上的明天大厦。再之后的大厦,如建筑丛林般,密集而又广阔地蔓延扩展开,分不清哪些分布在浦西,哪些分布在浦东。延安高架就在眼前,已经是车水马龙的时间。人声、车声此时混合成忙乱的一片噪音,在我耳膜中轰轰鸣响,提醒我说这是在上海——这样一座娇娆、现代而又忙碌的城市。
苏醒了的上海,轰鸣、繁忙、热闹而又杂乱,这和夜深时那座寂静无声的安详城市宛若是两个世界。
位居高楼,可以让视野穿过重重建筑,望到人民公园、上海大剧院、上海博物馆、上海市政府大楼,还有被平移的上海音乐厅,甚至外滩都在视野中依稀可见。晨阳已经亮堂堂地笼罩住整个城市,似乎是希望的召唤,在激励这个城市不断去踊跃腾飞。
一片欣欣然的广阔背景,在摩天大楼丛立的城市中,浮动、浮动、再浮动……这是物质世界中的希望和明天,连带着这座城市,以及生活在这座越来越物质化城市中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去奔跑、去忙碌。
收回眺望远处的眼光,我把目光落在离我最近的一片低矮的、只有三四层高度的老弄堂上,这是上海市中心保留不多的几处原始建筑之一。听说也将会被拆迁,可是为什么至今还依然巍然不动在那里,可能是因为资金不够拆迁不起?也许因为了这样一个客观理由,才得以让我近距离看到上海的原貌以及上海人那些原来的生活本真。
一位中年妇女走上顶层晒台,可能在那里晾衣服,脚下的亭子间可能就是她的卧室,估计会是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却不抵那样一片明媚晨阳的沐浴。想象此时若像电影中表现的那样,一群鸽子被放飞,在嘈杂的大都市里像是一声哨子扑棱棱地呼啸而去,仿佛幻回旧时的时光……
我想上海人总会隔着弄堂慨叹,回味那一去不复返的旧时世界。那些在弄堂里洗衣服的主妇,那些在弄堂里吃晚饭的老人,那些在弄堂口跳皮筋的孩童,无论是谁,都曾经是那么快乐而又平稳。更有一层温馨至怀的气息,漂浮在弄堂之上。就像陈丹燕说,她记忆里的里弄后院有煮肘子的气味,新鲜水果和蔬菜切开的气味,食品的呛油锅的气味,家具的气味,浴间潮湿的肥皂的气味。这些味道,对所有在上海弄堂中成长的孩子都一样,是一份挥之不去的怀念和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那是家的感觉。
那是一种拓展在一个小家空间之外的另一个“大家”的感觉:那里的孩子们肩并肩一起长大,课后坐在晒台的竹椅子上,一边打逗,一边彼此抄着对方的作业;那里生活的人们全然没有现今人们的快节奏和浮躁,却过得踏实安然。即使只有一个小厨房供几家人使用,都会那样彼此默契、按部就班地过了一天又一天,从不会为了等待而心烦;那里鳞次栉比的弄堂,一幢紧一幢,一家挨一家,清晨洗漱、淘米拣菜、修理物件等等生活常事,都在弄堂这样一个热闹的公共空间里进行;那里的邻里之间亲密无间,守望相助,一起劳作,一起纳凉,一起晒太阳,一起闲来无事时谈"山海经"和飞短流长,一起闹出矛盾、生出口角,一起度着那些有着足够人情味儿而又平淡庸俗的日子,却止不住那样多的人性本真尽显无遗……
这些凝聚着旧时岁月那么多本真的弄堂,混合着明媚的晨阳、如万国旗帜般飘扬在弄堂里的晾晒衣服、泛着黑色斑驳的红色坡屋顶,以及不远处高楼大厦所投下的阴影,一起交织铺展在我的眼前。可惜的是,它们也即将被现代上海毫不犹豫地遗弃掉,就像丢弃掉一件垃圾一般,这让我不禁引出诸多惋惜和感叹。
本真,这是我越来越想要追求的东西。不管是在与阳光大海共生的彼岸,还是在我留恋不舍的此岸,我总想透过那样多的表面浮层,看到底处那固有的、万变不离其宗的、人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心底摆脱掉的——人性的本真!
摄于2015,上海
来到上海,我越来越不喜欢去看妖娆的现代景色,而更喜欢徜徉在旧时的街口。顺着金陵东路的檐廊走下去,头顶是老式的法式建筑的骑楼,为路人避雨遮阳,让人走在其中有份足够的安全感。到了云南路往右转,就是上海最早的食品一条街。
在云南路食品一条街上,有“小绍兴”的白斩鸡;有“五芳斋”的特色小吃;有“大壶春”的生煎包……这条南起金陵东路,北迄延安东路的美食街,总长度只有 200 多米,街道两侧是浓郁的上海老弄堂的感觉。沿街汇集大江南北各种口味的餐厅,也不乏中华老字号的身影,如“洪长兴”、“燕云楼”、“德大西餐”等,都是赫赫有名。说这里代表着旧时上海人真正的口味,一点不为过,却很奇怪每家店都不是门庭若市,更多餐厅里吃饭的人都是寥寥无几。
走进“鲜得来”,点了两盘“排骨年糕”,两份小馄饨,一份爆虾爆鱼面,才五十人民币,阿哥说这些都是上海纯正的小吃。坐在还算窗明几净的环境里吃正宗的上海小吃,身旁操着纯正上海话的服务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阿哥阿嫂闲聊。这个看上去似有五十的女服务生,穿着一眼就能看出是国营企业的深蓝色工作服,一路陪伴这个老字号的餐厅走过来,已是几十年。
想来,我和她应该是同代人,年龄不会相差几岁,却引起她和几位同事不时瞟过来的眼光和不断的窃窃私语。或许是我的打扮,或许是什么其它值得她们注意的地方,只是一点点资料,就能让她们用来做消遣。想来,她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在一个地方工作、变老,不管大上海如何翻天覆地,她们的世界始终就是这样的一块天地。
不知她们有没有想过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最终她们依然还是坦然地呆在同一个地方。也许正是因为有无数个“无欲无求”的她们在坚守,不管城市如何风云变幻,不管岁月如何一去不复返,那些能够唤起迷失人们回返的老感觉、老时代、老喜爱,就这样被默默地传承下来。
当想到这一点,我突然很想跑过去拉着那个半老的女人,对她说:你知道吗?你在我眼里是多么的珍贵和可爱!是啊,平凡的人,平凡的事物,毫无被物质冲击力击垮的人旧时的生活模式,那些人文环境里如丝丝春雨能润泽人心的感觉,正是我追寻的上海的至宝和本真。
走下我居住的公寓,就是几条上海老时的街道。永寿路、广西南路、云南南路、宁海东路、金陵东路,依然还有着老上海旧时的风貌和气氛。沿街的门面一家挨一家地开着杂货店、烟纸店、南货店、食品店、小吃店、水果行、药房、酒店、餐厅等等,它们的门面风格都差不多,都是利用旧式里弄建筑沿马路的楼面来开店设铺。多数店铺是单开间,有的是两、三个开间,店主人坐在临街的显著位置,不吆喝,眼睛却机敏地盯住每一个可能成为他们顾客的路人。一旦有人停驻,就殷勤地上去推销,一般都不会失掉客人。
路上,豪华汽车、低档小车、自行车、摩托车来来往往,虽是大上海最黄金的地段,却也似乎能看到二级三级县级城市能看到的街景。街面上依然会有污水流淌,穿着依然老土的人们,有的来自老式的弄堂,有的来自外地的上海打工人。有农村人摆着小摊,标五元两斤的牌子,赚缺斤少两的钱;有无聊的上海人叼着烟头、甩着低档西装那过长的袖子,操着上海话在追捧和炫耀自己;有骑摩托车的男人,后面驮着一个女人,忽然间回头甩出去一口粘痰,那粘痰自由落体地附着在柏油马路上,再让路人们无意间踩来踩去;还有老年人,低头缩颈地坐在墙跟下晒太阳,打盹儿,流口水……
也有扬长而去的名贵轿车,车上是那些衣着名牌的“富人”们,往往这些车都会对陈旧的老街道不屑一顾,都会疾驰而去,只留下一溜的废气;也有衣着不俗的上海女人们的身影,在这秋季的上海街头,飘逸而去,留下俏丽的背影;更有形形色色的“老外”们,从我居住的公寓,从不知上海的何处角落,涌向上海的街头巷尾,使上海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大都市;还有多少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来到这座蓬勃发展的城市,来寻觅他们的希望、未来和梦想。
是的,上海,是一个夹在新旧之间的城市,它无法彻底摆脱掉孕育它成长的那些底蕴,更无法推卸它剑指世界的责任。然而,走向衰老的我们,越来越喜欢在那些引发我们心底最深记忆的老地方沉浸;这与迎合时代发展、日新月异的城市格调,极不合拍。
可是,无论如何,我希望我所爱的上海,不要因为钢筋混凝土的坚硬,而隔绝了人心的柔软;不要因为新旧更替的进程,而丢失我们原来世界里人与人的那份亲近、通融和牵挂;不要因为现代社会的高度发达,而遗失掉我们人性基因里那份本有的纯善和美真。于上海,我希望它是我的爱,更是我的回归……
——洛城心如写于2013年11月/修改于202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