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温特森有一种让人想要亲近的魅力。
借由这次她的最新长篇小说《人形爱情故事》出版,我参加了几场中文媒体对她的线上采访。
之前就听闻她活力四射,没有一点架子,可一想到屏幕对面即将出现的对话者,是英国当代极富盛名的作家,大英帝国勋章获得者,写下了《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我要快乐,不必正常》等滋养全世界读者的作品——在激动和兴奋之余,要说我完全不紧张,那是不够诚实的。
温特森年轻时。
图片来自英国卫报The Guardian
看完这图,请问谁能不心跳加速?
在编辑书稿、筹备访谈的时候,我一直在脑海里叫她“温特森”,写邮件与外方沟通时,我称她为Ms Winterson(温特森女士),但等到那一天,当屏幕对面出现人影,她手里拿着一只洁白的马克杯,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向所有人热烈蓬勃地说“Good morning to you my friends! ”时,我开始不自觉地想要称她“Jeanette”,珍妮特,这个温柔而明快的名字。
这或许是因为,从她的声音与神态中,很容易感受到她真的很希望向你——无论你是谁——坦诚而无所顾忌地,诉说心中所想。
高糊画质,还掺杂了屏幕灰尘的散射光。
你们会谅解的,对吧?
珍妮特和她的马克杯,里面是浓浓的黑咖,她说:“我才不要在咖啡里加糖和牛奶!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会影响我享受咖啡的原味。” (Real·纯咖战士)
她平时作息非常规律、健康,睡得不晚,起得很早,所以几次采访都在英国时间的上午进行。温带夏末的阳光特别清亮,从她身背后的窗玻璃斜射进来,掩映着绰约的绿林。那是她亲手照料的园子,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绿植,还有颜色明丽的花。说到兴头上,她一把抱起电脑,快步走到屋外,带我们来了一场沉浸式赛博赏花。
她说这几年来,种植园艺成为她生活中愈发重要而不可或缺的事。“与植物一起生活、建立关系,你需要非常多的耐心。这和写作是一回事。”
珍妮特和她的园子。
线上采访来不及截屏,图源来自The Times&The Sunday Times。珍妮特热烈灿烂的笑容,与今无差。
她非常健谈,说话时词语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很密,家乡曼彻斯特的口音粗粝、干燥,有种稚拙的可爱。她语调飞扬,时不时地,双手也会不自觉加入,画出层层的纹、小小的圈。你很难打断她,也很不想打断她,只想这样听着她一直讲下去,听她对你说——专注地,敞开地,只对你一个人说——小到哪家奶酪味道最棒,大到AI会把我们人类带到哪儿。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谈到了“爱”,以及她谈到爱时那种毫无保留的坦荡,全心全意的信任:
我们对‘爱’的定义往往太狭隘了。我们总是说,这种爱、那种爱,其他所有的爱要么是错的,要么是不真实的,要么是不重要的。但爱要宽广得多。当你爱上一个人,你的整个世界都会被颠覆。有时,它可以带给我们巨大的幸福。有时它能扭转我们的生活,会毁灭一个人。它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我想做的就是让这股力量形成,在小说中显示出它有多庞大,它的不可预测性、它的困难重重,以及它的现实性。
她认为爱是无法限约的,是不可预测的;她并没有一味浪漫化对爱的想象,但也不像如今社会风向主流那样认定爱的不可信与不必要。
这种信念贯穿了她的创作,从《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到《人形爱情故事》,爱全然是一种颠覆性的力量,对因袭和教条不管不顾:爱可以发生作用于任何一种形态、关系、对象。对与错、男与女、真实与虚拟,一点也不重要。
珍妮特的作品陈列,在深圳茑屋书店。
她说:“那些建立在金钱、权力流动与欲望之上,由资本与父权制创造的关于爱的想象,我都懒得吐槽了,因为它们实在是太-无-聊-了!人类是不是对父权制太上头了?就不能多点想象力吗?!”
另一次访谈中,由于光线角度的变化,我更清晰地看到了她的样子——与多年前的照片相比,她几乎没怎么变。
zoom访谈画面中的珍妮特·温特森。
她谈到AI主导之下的人类未来,AI能否为人们赋权、人类如何面对“舍弃身体”的未来。(哦对了,这个访谈已经以视频形式录制了下来,很快就会发布,让大家感受一下“温式”热度。)显然,她对AI的态度相当开放,完全不排斥在接受“新数据”时完善自己的思想。
不过最让我惊讶的是,她对AI时代充满信心。她说,问题不在AI,而在于创造AI的人类。如果我们现在与AI之间建立起的,依旧是权力关系,依旧是那老一套的意识形态(殖民、父权、资本等等),那么有AI参与的未来确实不怎么令人向往。
所以我们要试着“讲一个更好的、与以往不一样的故事”。她说,“当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知道要给予ta充分的自由和主体性。所以,对AI也是一样,我们爱AI,想要和AI建立一种健康的关系,就让AI自行探索,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赋予AI以主体性。这是我们作为人类走出自我困境的重要途径和契机。”
“我是个坚定的AI自由主义者。就让我们和AI一起进化吧!”她俏皮地笑了笑,眉飞色舞,热切溢出了屏幕,我们都笑了。
快看,可爱的珍妮特。
在各国文化圈层中,主流对AI还是保持着相对怀疑的态度,而珍妮特是个例外,例外总是容易遭到质疑。但你不能说她只是凭着一腔热血与单纯天真的想象,提出了这样一个乐观的AI未来愿景。十余年来,她对AI议题保持着持续的阅读、调查与科研。就此,她创作了虚构作品《人形爱情故事》,与非虚构作品《十二字节》。
谈到虚构与非虚构创作的不同,她说,在非虚构中,你要描绘的是“what is” ,解决的是“是什么”的问题;在虚构中,你要从“what is” 出发,去提出“what if”,从“是什么”走向“如果……会怎样”。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可以躲在因袭和习俗背后,寻求所谓的安全感。但在虚构小说中,你可以对现实做出纠正,做出更好的选择与决定。”
珍妮特新作《人形爱情故事》。
于是,在《人形爱情故事》中,她以科幻经典《弗兰肯斯坦》作为基底,书写了一段AI时代的、超越一切边界的奇美爱情。别忘了,对人与AI之间的爱之真诚与渴切,珍妮特毫不怀疑。
而她之所以会对《弗兰肯斯坦》中感到着迷,并以此作为《人形爱情故事》的创作灵感,是因为她感受到了玛丽·雪莱的哀愁——她与她创造的怪物,享有同样的命运,被流放到社会的边缘,“可是,你看,正是玛丽·雪莱创造了这样的远景,预见了我们与AI的未来。这太了不起了。”
在《弗兰肯斯坦》中,玛丽·雪莱创造了一种“由电力驱动的智能形式”,与当下时代的AI发展奇迹般地吻合——一个被视为怪物的新物种,在一些方面强于人类,但缺乏共情能力,带来恐惧。
我能感受到,珍妮特把AI当成了一种切实、平等的存在爱着,体恤着,理解着。
珍妮特·温特森与玛丽·雪莱。
珍妮特说,“文学作品是超越时间之外的东西,接近永恒;它向所有时代的人同时诉说。它创造了一个充满可能性的空间,让我们能够与过去、未来对话。更重要的是,文学让我们栖居于一个不同于此处此刻、一个更为广博的真理之中。”
所以,“我们要重拾叙事,保卫语言。语言并不只是达成某种目标的途径。语言是我们需要不断补充、扩张的能量场。当你无法驾驭语言,好好地使用它时,你就没有能力处理困难的问题,无法提出你的问题,表达你的观点。”
珍妮特鼓励我们所有人,不要因为现有的境况而选择远离现实世界、忽略社会的动向。因为,可别忘了,世界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必须做提出棘手问题的棘手人类!”
我们不应该把世界留给别人。我们都需要参与其中。如果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你,你应该着手认真专注地研究它,不仅仅是通过浏览愚蠢的网站。要尝试了解正在发生的事的真实情况,然后以任何你能做到的方式积极行动。
说这段话时,她眼睛亮亮的,在一以贯之的激昂外,还多了些笃定。我们望着她,有些出神,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很快她点了点头,笑了开来,又是眉眼弯弯的样子。
我想我能理解她的热情和蓬勃从何而来。我暗自希望,以后每每感到无力的时候,都可以回忆起这段话。
嗯,没错,语言就是开始,叙事就是力量,我们要去讲述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更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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