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一位女性总统”

文化   2024-11-12 07:31   北京  


“当一个国家数以十万计的居民是作为奴隶被绑架而来的,它何以声称自由?当占据美国人口一半的女性尚未取得和男性相同的权利时,开国元勋们何以标榜平等?而一个由如此多样的族群组成的国家,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团结?”



四年一度的美国大选落下帷幕,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这次历史性的选举。这不仅是因为美国作为当今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其政策走向必将影响未来几年的国际大势,也是因为本次选举,较之此前的几次,也显得格外跌宕起伏了一些。


自今年6月的第一场竞选辩论以来,本次大选就状况频出,新闻事件不断。


先是特朗普在竞选集会上遭遇狙击,随后现任总统拜登宣布退出竞选,民主党临时换将,与此同时特朗普还在因四项重罪罪名接受各个联邦及州级法庭的传讯……


往日通常不会明确表态的公众人物、媒体机构,这次也纷纷下场为他们偏爱的候选人打call:美国“国民巨星”泰勒·斯威夫特携爱猫为哈里斯拉票,而世界首富埃隆·马斯克则为特朗普的竞选努力慷慨解囊(慷慨到可能有点违宪了)。


另外,向来支持民主党的左派媒体《华盛顿邮报》的老板贝佐斯在投票日前一周“临阵倒戈”,突然按下编辑已经起草的、支持哈里斯的社论,宣布《邮报》将不支持任何一位候选人,又在媒体圈里引发轩然大波。


临近投票日,两位候选人更是火力全开,特朗普频频在公开集会上指责哈里斯“说谎”“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人”,而哈里斯则在总统官邸前的演讲中称特朗普为“法西斯主义者”“想要获得无限的权力”


哈里斯与特朗普

Jacquelyn Martin/Alex Brandon@AP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特朗普及其带领的共和党在大选及参众两院选举中均告获胜,但因本场选举而起的纷争,和选战中涌现的各种言论和事件所折射出的巨大社会分裂,并不会随着总统人选的确立而尘埃落定。这个国家的男性和女性、主流族群和少数族裔、有产者和无产者,以及或许是最重要的,城市“精英”与广大农村小镇“草根”之间的对立和嫌隙还将长久继续下去。


尽管一百多年前的共和党人林肯就曾语重心长地告诫同胞“分裂之家无法长久”,但事实上,因政策分歧、利益对立和价值观冲突而产生的社会分裂,自独立战争初期的大陆会议起,就贯穿了美国政治始终,而定义了今日美国政治态势的许多元素,都可以在美国的历史中找到源头。甚至可以说,不了解美国的历史,就无法读懂今日的美国。


而这就是耶鲁大学毕业的著名历史学家,影响了美国数代中学生和大学生的教材编写者詹姆斯·威斯特·戴维森,在这本写给大众的美国通史入门书《美国小史》中所告诉大家的。


翻开这本书,你会读到美国如何在短短五百年里从荒蛮大陆一跃而成如今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也会读到今日美国的各种争端和乱象,如何在建国之初就埋下了伏线。更重要的是,你会深切地意识到,历史如何以千百种方式塑造了我们的生活,而我们每一个人,又是如何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切实地书写了历史。



在美国总统大选的历史上,竞选双方及其支持者如此不遗余力攻击对方的情况,绝非孤例,甚至可以说是常态。甚至早在两百多年前,美国建国后的第四次大选中,当时的两个主流政治派别之间就发生了激烈的争斗,其对立程度较之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亚当斯和杰斐逊再一次对立,但现在联邦党人和民主共和党人都已经开始组织起他们各自的支持者,两党之间的争斗变得十分激烈。党派报纸彼此攻击,立场对立的编辑们甚至挥拳相向。有一次在国会会场里,一名民主共和党人被羞辱激怒,将唾沫啐在对手脸上。接着,联邦党人抓起拐杖,而民主共和党人则从壁炉里抄起火钳,两人互相追逐,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团。(《美国小史》第十五章 华盛顿的担忧)


1800年大选的两位主角:杰斐逊与亚当斯


与之相比,2021年1月的“国会暴乱事件”甚至都显得温和了许多,至少没人真的打起来。


这场围绕大选展开的激烈争斗发生在1800年,距离美国独立战争胜利不过19年,距离《独立宣言》的正式发表也不过24年,为什么仅仅十几二十年前还在齐心协力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一群人,转过头来就开始对彼此大打出手呢?因为——


美国,从来就不是“一个”国家



众所周知,美国国旗上的13个红白横条,代表的是建国之初的13块殖民地。


这些殖民地的建立方式、人口构成、宗教信仰和风土习俗都大相径庭,这使得它们从一开始就有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和身份认同。《独立宣言》中就明确提出,“这些联合一致的殖民地从此是自由和独立的国家,并且按其权利也必须是自由和独立的国家(States)”。此处“states”用的是复数,正如美国的英文全名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中states一词也是复数一样,严格来说,美国甚至从来都不是“一个”国家,而是由许多各自独立的国家组成的“邦联”。在立国之初:


约翰·亚当斯仍然把马萨诸塞当成他的“祖国”(country), 杰斐逊的“祖国”则是弗吉尼亚。一次,华盛顿要求他的新泽西新兵向合众国效忠,却遭到拒绝。新兵们抗议说:“新泽西才是我们的祖国!”事实上,“诸联邦”是一个近似于今天联合国的邦联。每个州各自派出代表团参加议会,正如今天每个国家派出代表团参加联合国大会。一个国家在联合国大会中只有一票,当时的一个州在议会中也只有一票。(《美国小史》第十四章更完善的联邦)




精英统治,还是平民做主?



戴维森告诉我们,前文中那场让杰斐逊和亚当斯的支持者互相攻讦,甚至挥拳相向的1800年大选中,双方最主要的分歧在于:


联邦党人们认为“更优秀的人”应当得到支持,而普通人则应该受到管理, 这对他们更有好处。与之相反,民主共和党人则担心联邦政府会获得过多的权力,也不能完全信任商人和银行家。他们认为农夫和种植园主才是民主国家的基石,国家的未来不在充斥着“富有上层人士”的东部,而在更加民主的西部,在小农业者们手中。(《美国小史》第十五章 华盛顿的担忧)


简言之,以亚当斯和汉密尔顿为首的联邦党人相信精英统治,认为国家的决策权应掌握在最有才能的人手里,只有他们才掌握统治的智慧,而以杰斐逊和麦迪逊为代表的民主共和党人,则认为这违背了民主的价值,人民才是国家的未来,也是自己利益的最佳守护者。


“精英统治”与“平民做主”孰优孰劣,是个自政治哲学诞生以来就存在的古老问题。精英统治最雄辩的代言者,还要数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或许我们读到过他那段著名的表述:


如果你生病了,你是召集民众为你治病, 还是去找医术精湛的大夫呢?你一定会去找医术精湛的大夫,那么治理一个国家,其责任和难度远远治愈一个患者,你该找谁呢?


在柏拉图式的精英主义者看来,治理国家是一项专门的技艺,因此只有经过严格筛选、并受过长期训练的贤能者才能胜任。然而精英政治的缺陷也显而易见:在现实操作中没人能保证其遴选过程是公平无私的,也没人能保证这些被委以重任的统治者能理解普通民众的关切,进而保卫民众的利益。


历史告诉我们,大多数精英统治集团都会逐渐脱离群众,变成“寡头政治”,而特朗普的崛起,正是利用了美国“富有上层人士”的傲慢,和广大“小农业者”对他们的不信任。


今天的“东/西海岸自由派蓝州”与“中/南部保守派红州”之间的对立,反映的正是这种植根于美国政治深处的矛盾,而从《美国小史》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矛盾早在建国之时就初露端倪了。




谁在投票?谁能参选?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杰斐逊1776年起草的《独立宣言》


大家一定都读到过《独立宣言》里最著名、最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平等”第一次作为至高的政治理想,在一个国家的奠基性文件中被提出,甚至后来的法国大革命、巴黎公社运动等一系列人类追求平等的政治实验,都可以说是受了这句话的影响。然而,“人人平等”在现实操作层面究竟该如何实现呢?本书作者戴维森告诉我们:


“平等”是一种需要被创造出来的观念,这种观念只能一砖一瓦地慢慢搭建起来,历程长达数十年。也许你不相信,要理解平等,我们首先需要了解不平等的历史(《美国小史》第九章 平等与不平等)


比方说,《独立宣言》的执笔者杰斐逊,“是乘着马车抵达费城的,有三名奴隶随行服侍。杰斐逊是否相信理查德、杰西和朱庇特(他的三名奴隶)也是生而平等的呢?”再比方说,杰斐逊的政敌亚当斯曾私下向其他男性吐露他的看法:女性因“柔弱”而不适于承担投票或是“管理国政”这样的大事。


美式平等理念的传播,是与奴隶制的大规模扩张,和性别角色的逐渐分化同时发生的,在戴维森看来,这构成了美国的核心悖论,和无数场纷争的根源。


表面上看,“自由、平等和团结”这样的理想不异于空中楼阁,远远脱离了现实——当一个国家数以十万计的居民是作为奴隶被绑架而来的,它何以声称自由?当占据美国人口一半的女性尚未取得和男性相同的权利时,开国元勋们何以标榜平等?而一个由如此多样的族群组成的国家,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团结?(《美国小史》序言 历史的创造)


实际上,在合众国成立之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拥有财产的人才能竞选,甚至投票。美国女性要到1920年才正式获得投票权,非裔美国男子获得选票的时间要早一些——1870年,也就是美国内战结束五年后,国会通过了三个所谓的“重建修正案”中的最后一个,即第十五修正案,其中规定投票权不能“因种族、肤色或以前的奴役状况而被联邦或任何州剥夺。”但实际上,当时刚从奴役状态下解放出来的黑人大多数都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做投票登记,民事权利也往往得不到保障,根本无法参与投票。


正如作者戴维森所说,“平等”和“不平等”,如同两名格格不入的舞伴, 踩着并非出自本意且无法完全理解的舞步旋转。可以说,整部美国历史,都被两者之间令人不安的张力所塑造,而投票权与参选权的不断扩大,就体现了美国民众为实现“平等”做出的坚实努力。从19世纪初只有家境殷实的白人男子才能参选,到今天少数族裔女性不仅拥有完全的投票权,还能成为副总统甚至向总统之位发起冲击,尽管哈里斯没能笑到最后,她能站在这个舞台上这件事本身,就诠释了“平等”价值观在这一方面的阶段性胜利。



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在他宣誓就任10年之后去世,临死之前他仍然不能确定合众国是否能延续下去,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明华盛顿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


联邦权力与各州主权之间的博弈、精英与平民的互不信任、宗教与世俗意识形态的碰撞,乃至不同性别、肤色、阶级的民众诉求之间的冲突……这些“与生俱来”的矛盾渗入了美国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四年一度的大选,只是对这些矛盾的集中展演。用本书作者戴维森的话说:


当然,人们总是憧憬一个所有异见都会消散、所有人都能和谐共处的时代……然而这种希望几乎从一开始就破灭了。任何国家都会有千差万别的人群和利益诉求:贩卖衣物的商人与种植小麦的农夫的需求不同;放债者看待事物的方式和借款人也不同。英格兰人、非洲人、德意志人、苏格兰人、爱尔兰人、荷兰人,还有其他许多不同的族裔,为美国带来了各种不同的传统、信仰和习惯。要让这个国家里的“众”合而为“一”,政府必须面对这种差异, 而不是期待它们在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里奇迹般地消失。


虽然,我们仍然不知道特朗普再次当选后又会给美国,乃至世界带来什么,但我们可以确信的是:


一届政府的下台,并不意味着一个国家的结束。“合众为一”也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应该有同样的想法和信仰。在分歧之中,这个国家仍能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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