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恺伟是美国人,英文名Christopher St. Cavish,因为《上海小笼包索引》而出名,2023年出版了写上海生活和家族历史的《洋盘》。(受访者供图)
“我永远都是外来者,要泰然自若。”
听闻自己因那份小笼包索引而声名大噪,沈恺伟在当时供职的地方痛哭起来。情绪自四面八方涌过来,他觉得自己被接受了。
加拿大摄影师格莱姆和沈恺伟都生活在上海,一起拍摄美食。(受访者供图)
“厨师之间看怎么做饭就可以互相理解”
意外露面的高手宽宏地展示自家绝活。黄先生讲,这些东西网上找不到,别放在B站、抖音和小红书,Youtube没问题。“哪怕90%的人说不行,还有10%是可以的,中国这么大!”沈恺伟说,“我们是外国人,其实是有帮助的。”他们很清楚,传奇故事总有一套模式。没办法,你要顺着这条捡来的线索拍下去。
十几个人一道去湛江,其中有几位在上海工作的海外厨师,想跟过去八卦一下。烧猪很新鲜,午饭要吃,早上才宰。没有温度计控温,也没有冰箱,整只猪放进地炉,工作人员用一把水枪呲水。沈恺伟明白,“烧猪是烧腊之本”。
杀猪场景颇为惊悚,猪血都溅到格莱姆身上了。围观者们颇有些不适,他们平日都是喝咖啡的,不去太偏远的地方。两位拍摄者倒无所谓,什么地方都去过,也经历过旱厕。
在沈恺伟眼中,交流饮食面对的是语言障碍而不是文化障碍。大家说的语言不一样,但,“厨师之间看怎么做饭就可以互相理解的”。拍摄时格莱姆隐退去幕后,经历积累多了,做事就游刃有余。总之,沟通带来的问题其实没那么大。
新会用荔枝木烤鹅,相当珍贵,大多数地方都使用燃气了。鹅烤好了,烧鹅工厂再把它们分销给商业网络中的老客户。大家凌晨四点半去,那边的氛围挺轻松。凌晨四点半没有经理,只剩下员工,外来者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于广州南沙区重达250斤的大猪,大家也啧啧称奇,据说挂起来比格莱姆都高。湛江那边挺灵活,自家养猪杀猪一条龙;换到广州,就要大早去买猪。这些烧腊故事还在等待剪辑。
还有其他大故事。团队1月去了开封,有种说法讲小笼包起源于开封,宋代去杭州,再后来才传到上海。他们去了开封拍了三天,但沈恺伟不喜欢那边的小笼包。不光是味道,而是“结构”问题,包子一夹就给裂了。他恰恰坚信结构是小笼包的基础。
素材交给纽约的纪录片制作者,她还兼顾着其他项目,剪辑了五个月。不幸材料看来不充足,加上中国的研究员、制片人、助理一起,几星期前大伙兴师动众地回开封重拍,接下来再重新讲故事,时间预计要拖很久。原计划拍一集,现在看,也许小笼包就得拍三集。素材正在剪辑,但愿一两个月就能剪出来。
山西那边也有拍摄计划,他们计划8月底请米其林星级意大利厨师,到太原拜访中国的面条大师。
“Made on 复兴西路”
告别格莱姆,沈恺伟带领我们切入他的日常活动范围。就像个人网站所标明的,“Made on 复兴西路”。他在上海搬过三四次家,这里现在是他的根据地。
2005年,沈恺伟24岁。他离开了家乡迈阿密的后厨,游历四方,然后到了香港,很快意外获得浦东高级餐厅的工作。做着做着,他再度离开厨房,为上海英文杂志撰写和饮食相关的文章。他来上海时,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不久,时间一晃而过。
那么,年复一年的梅雨季节,这个资深外来者是怎么应付的?“用烘干机。”他又补了一句,“非常美国。”回到迈阿密,他对该付多少小费不大灵光,但美式生活的精髓还是保留了一些。
路边有个旧货铺,他凑过去问价钱。店里的阿姨讲这是人家寄存修理的,自己打店主的手机联系就好。那物件仿佛老派的皮鞋清理器,酒店里往往会见到,毛刷转起来,塞进去的鞋子就干净了许多。他懂行,讲出实情:不,那是搅拌食物的玩意。接下来就笑着补充:还挺贵的。
沈恺伟对定量研究有浓厚的兴趣。他总是路过这里的梧桐,突然有一天发现每一棵梧桐树的第一处分叉都比他高一头,不多不少。他也靠卡尺和电子秤测量了至少7公斤小笼包,小笼包重量、汤汁重量、馅料质量、皮的厚度,再加上一个公式……这些数字帮助他暂时摆脱生活的纷扰,也多少减轻了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老朋友“牛油果阿姨”姜勤的店铺满满当当,在显要位置标明不要照相。可以想象,太多店主因为自己的生计成为网红店而烦恼。不错,这里有土耳其咖啡,我们买了下来。她早年开始卖牛油果时,批发市场的关系户根本不愿意供货:“卖不动!”若干年后,墨西哥总领事带了一块牌匾过来,感谢她支持墨西哥的牛油果。一个背景知识:墨西哥、智利和秘鲁在努力争夺中国的牛油果市场。
我们走去一家菜品丰富、几乎一尘不染的菜市场。沈恺伟指指菜摊边的一辆昂贵而小巧的自行车,无疑这里吸引到中产阶级的注意,但又异常安静。那么,市场和社区应该有怎样的联系呢?无根的市场岂不和僵尸一样吗?
又一家市场门口,一个外国人骑着旧自行车翩然离开。沈恺伟说,这位是曾经的受访者,他工作的爵士歌厅已然关闭。这位大叔和中国人结婚了,在中国待了25年,可真是“泡泡圈”的元老。
他叫车带我们去了黄河路的佳家汤包。虽然手机背面贴的只有小笼包图形,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比如,《繁花》播出以后,这里新开了至少两家卖排骨年糕的怀旧小铺。
听人讲话时,沈恺伟会有一点疑惑的样子,几乎锁着眉头,笑时肯定是爽快的。他吃得不多,或许是节食。他稍早与美国驻上海总领事王汉在最角落那一桌聚餐吃小笼包——领事馆询问了至少两次,他才决定参与这次“文化交流”。王汉早在1990年代就来过中国。
沈恺伟在新近发表的专栏文章里写到以“随园食单”命名的餐厅,还有一家叫胜利饭店,名字来自余华的小说《许三观卖血记》。整篇文章写的却是中国的猪肉产业。可写——或者抽象地说——可交流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美食之旅是沈恺伟的新业务,接下来还要招待纽约大学的教授们。散步到最后,他去跟贵州酸汤鱼火锅店的店员确认了一下,据他说这是近期流行的美食。第二天,他将在这里组织一次聚餐。“我挺享受的,也挣了些钱,见了挺多好玩儿的人。”他讲话蛮直白的,“所以这是一门好生意。”
“我选择了这里”
格莱姆来上海时,迪士尼开工不久。很多外国人想就此留下来,但没成功。他们一度携家带口,举办艺术工作坊,在社区开展活动。后来,据说一些家庭去其他迪士尼了。
就在21世纪最初十年,上海迎来了很多有趣、富有创造力的外国人,他们从事广告业、传媒、品牌业等等。这些“老外”在“泡泡圈”里属于中产阶级那一栏。很多人在2015年和2016年离开了中国,像他们俩这样的——格莱姆又笑了——都是“剩菜”(leftover)。
“我的大部分朋友都是中国人。”格莱姆说,“跟Chris相遇是因为我们来中国超过五年了,如果是才来一年的,我会说‘五年后再联系我吧,我不会投资时间在你身上’。”聊天没过一会儿,他就和一位路过的中国女士打招呼:是啊,最近挺忙。
格莱姆每两年拿着自己的蓝色护照办手续,一周都执念于能不能顺利续签。“派对是不是哪一年就结束了?”悬念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难以拥抱家的感觉,“离开上海我就没地方可去了,回去加拿大可太沉闷和太昂贵了。”
不确定性一直萦绕着,他近期听说,一个在上海待了十五年的外国人被拒签了。
而沈恺伟是个勤勉的记录者。他靠在十字路口的交通灯旁,讲起远处一片空地的故事,那里曾经发生冲突。他又说起自己在夜总会的见闻,一些鲁莽的寻欢客兀自闹大了事情,故事令人惊叹但可信,生活有太多出人意料的边角了。
沈恺伟和朋友花一周时间搜寻了一批中国人吃西瓜的老照片。人们面貌各异,露天、宿舍、房间、餐厅,个体、集体、亲人、老少,照片褪色得厉害,当事人大概忘却了夏天的瞬间幸福。他还是认真收集,用文字把它们缝合起来。
街道拆迁了,便道旁边原来是面馆、便利店,再走几步,一家咖啡馆即将到来。马路对面热闹非凡的俱乐部已经跟大家道别。他游走上海和中国各地,自己掏钱探究食物的历史,不管多麻烦都继续写书,尽可能让往事留在纸面。
不错,外国人在上海有“泡泡圈”,各自与拥有不同圈子的上海人交朋友。沈恺伟加了一句,在迈阿密,不同街区也不都是朋友哦。他给出了一种带着强烈宿命论色彩的解释:“我选择了这里。”
走进一家餐馆,外国人不可能是透明的。去小城,很难不意识到自己是显眼的局外人、outsider。这正好是《洋盘》的英文书名。
“我永远都是外来者,要泰然自若。”他领会了自己的处境,上海生活会提供温柔乡,但一直生活在舒适的“泡泡圈”里无疑是危险的。像祖上一样,他尽可能全面地触碰所处的社会。
沈恺伟的家族带有传奇性,故事的详情随着沉默越发模糊。他来中国以后才偶然知道,先祖曾经在中国长期居住。这一条故事线暂时隐藏起来,没有彻底消逝,等待着浮出水面的机会。
简单说,沈恺伟的外高祖父1876年被卫理公会派来中国,在北京建立了华北第一个传教所,并在中国待了五十年,其间建立了学校、教堂与医院。接下来几代人都与中国产生了或亲或疏的关系,现在是他误打误撞地来到上海。
沈恺伟与外高祖父来中国时同岁,这是巧合,或者是召唤?
这么多年过来,沈恺伟也有许多中国朋友。像曾经是留守儿童的米其林厨师,西北拉面学校里遇见的师徒,可谓见多识广,但签证同样是年复一年的试炼。上海和生活一起流动,他也要想想,自己还有没有理由留下来。
2019年,沈恺伟创办了一家餐饮咨询公司,希望用自己的多年经验为新的西餐馆提供建议。很不幸,公司因疫情而没有办下去。
听闻自己因那份小笼包索引而声名大噪,沈恺伟在当时供职的地方痛哭起来。情绪自四面八方涌过来,他觉得自己被接受了。那么,这样的感受还有过吗?“最懂小笼包的老外”想了想:《洋盘》也算吧。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文|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宋宇
责任编辑|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