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文化   2024-09-21 07:31   北京  
当我们想起那个写下“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的三毛,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漫游在天地之间的自由身影,柔软的长裙与披散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一份不可言说的前世乡愁,指引着三毛去往遥远的撒哈拉,沙漠深处干旱少雨,那是一段在现实与心灵世界中“阳光灿烂的日子”,她与爱人把物质贫瘠的生活过成了一首奇异的诗。三毛笔下的撒哈拉,也成为了无数人的精神原乡。

三毛曾说,念了《撒哈拉的故事》之后的朋友,或许可以在《雨季不再来》这本“不很愉快”的小书中得到些启示。
如她所言,看见一个迷惘、伤感的少女如何成为对凡事有爱、有信、有望的三毛,看见文学的慧根如何在她生命中种下,不妨从下着雨的几个年头说起。

《雨季不再来》中收录的文章是三毛真正意义上的“少作”,它们来自十七到二十二岁的少女三毛笔下,写彼时的经历,或回忆时间更早的童年,这段时光被三毛亲切地称为“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

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她是一个逆子,她追求每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在追求什么的那份情怀。

对于三毛而言,与青春共名的是悲苦、敏感、浪漫和不负责任,正好的年华,她却遇到了一场滂沱的大雨。
很难想象,长大后热爱生活的三毛在十岁这样本应天真的年纪,常常想到死去。

5岁时,三毛随家人迁居到台湾,进入当地一所小学读书,直到12岁从台湾最好的女中退学,早年间的求学经历在她记忆中形成的图像是一层沉滞的浓雾,“那是几束黄灯偶尔挣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照着鬼影般一团团重叠的小孩,……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

如此阴冷的笔触,让人实在不愿意相信是在形容童年。

但初中联考前的两年被繁重的学业、体罚乃至羞辱填满,这片浓雾曾真实地存在。

我们总是在五点半的黑暗中强忍着渴睡起床,冬日清晨的雨地上,一个一个背着大书包穿着黑色外套和裙子的身影微微地驼着背。随身两个便当一只水壶放在另一个大袋子里,一把也是黑色的小伞千难万难地挡着风雨,那双球鞋不可能有时间给它晾干,起早便塞进微湿的步子里走了。

清晨六点一刻开始早读,深夜十一点离开学校,回到家中后演算一百题后才能躺下,才阖眼便又是一个轮回。

每天早晨要例行体罚,离着一百分差了几分便被竹教鞭抽几下,老师不想拿鞭子时就用力捏学生的眼皮,捏到大半人的眼睛一直红肿到黄昏,而老师体力充沛时,就将两个并坐同学的头拼命撞到一起,撞到孩子们眼冒金星,耳内轰鸣。

在这样日复一日、无处可逃的沉重里,三毛只得将唯一的希望寄托于长大,寄托于二十岁。

在她的想象中,到了二十岁,就可以告别书本和学校,就可以活在一种自我掌握的安全里,而对于十一岁的三毛而言,二十岁是那样遥不可及,她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没有地方可以落脚、可以着力,找不到可以攀援着向前走的支撑,在清晨醒来时,“心里想的就是但愿自己死去”

撑到了六年级结束,升学志愿单发下来的时刻,三毛和老师说,“我不用,我不再进中学了。”

但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彼时的她无权决定。

进入中学后,求得真知的渴望和刻板教育间的落差更鲜明地存在着,三毛真正想知道的是,一朵花为什么会开,一个艺术家为什么会为了画甘愿潦倒一生,但她只能在美术课上画蜡做的水果,只能日复一日地背书。

她与数学老师之间的关系,也一度达到了仇恨的程度。

三毛曾靠着死背数学题在数学小考中拿了满分,但将她视为笨孩子的数学老师却怀疑她作弊,又单独发给她一张写满陌生题目的考卷。

三毛拿了0分。

于是,这位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用蘸着饱满墨汁的毛笔,在三毛的眼眶周围画了两个乌黑的圆圈,墨水浓得流下来,渗到了她的嘴巴里。

这一次侮辱过后,她再也无法逼着自己走进学校,开始了逃学生涯。

三毛逃学的地点很独特,是墓园、公墓或无名的坟场,因为这些地方足够安静、无人打扰,她常常心无旁骛地沉入书中。

在休学和短暂的复学后,三毛彻底结束了中学时代。但“休学在家,并不表示受教育的终止”。此生注定的文学道路,向她敞开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三毛的阅读开始得很早,三岁时看插画儿童书,进了小学后看《学友》和《东方少年》,看鲁迅和老舍,跌入《简爱》、《傲慢与偏见》一类外国文学的洪流,五年级读《红楼梦》到失神,小学毕业后看俄罗斯文学,初二看《孽海花》、《阅微草堂笔记》,看芥川龙之介……
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她已然成了书痴、书奴,自己攒下压岁钱买的竹书架、父亲为她做的书橱,再到桌上桌下、床边、地板上、衣橱里,藏书占据了房间的所有角落。

休学在家后,三毛变得害怕出门,只有书本中的文字,在不知不觉间安抚着一颗困住的心灵。

如果说小房间里的这段时光,让一个广阔世界的轮廓在三毛心中显现,那么她真正有勇气踏入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是缘于生命中贵人的出现。
离开学校之后,三毛被送去学插花、钢琴、国画,但始终寻不到出口。不知道是第几次换老师后,她遇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人——顾福生,一个温柔而可能了解她的人。在三毛没有勇气画下第一根线时,顾老师接过她手中的炭笔,轻轻落在纸上,那张白纸如同她自己,“在他的指尖下显出了朦胧的生命和光影。”
三毛手稿《沙漠家书》
三毛是个没有天赋的绘画学生,每一次去上课,心中也会挣扎,想要逃回长门深锁的日子,胆怯、封闭、无能,却让她感到安全。
在她提出停课时,顾老师却抛出了另一种可能。
还那么小,急什么呢?
你的感觉很特别,虽然画得不算好——有没有试过写文章?
那次下课后,顾老师送给三毛几本文学杂志,她回家后痴了一样地读。

那几天生吞活剥的急切求知里,我将自己累得虚脱,而我的心,我的欢喜,我的兴奋,是胀饱了风的帆船——原来我不寂寞,世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啊!

再见到顾老师,“活泼了的心、突然焕发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释放”让她第一次可以大胆地在纸上铺展开色彩。

尽管没有就此走上绘画的道路,但在顾老师的推荐下,三毛在《现代文学》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文章,种下了一生执著写作的那颗种子,那场漫长得几乎让人死去的等待,终于要结束了。
如三毛在书中所写,一场数学老师的体罚,曾惊天动地般凝固了生命,而后数不清的旅程,无尽的流浪,都是年轻的生命逃不掉的“过程”。
一个聪明敏感的孩子,在对生命的探索和生活的价值上,往往因为过分执著,拼命探求,而得不着答案,于是一份不能轻视的哀伤,可能会占去他日后许许多多的年代,甚而永远不能超脱。
好在,多少年的书本化为了宁静的领悟,后来,当三毛离家留学,突然从书海中抽身,她才恍然发觉象牙塔的消失与内化:
在象牙塔里看书,实是急不得的,一旦机缘和功力到了某个程度,这座围住人的塔,自然而然地会消失的,而“真理”,就那么明明白白,简简单单地向人显现了。

这份“真理”,是爱书,更懂得爱平凡的生活。

而今我仍爱看书,爱读书,但是过去曾经被我轻视的人和物,在十年后,我才慢慢减淡了对英雄的崇拜。我看一沙,我看一花,我看每一个平凡的小市民,在这些事情事物的深处,才明白悟出了真正的伟大和永恒是在哪里,我多么喜欢这样的改变啊!
最美、最深的,贴附在骨髓里的艺术之爱,引领她走出了时间的迷宫,带着对自己的真诚,一步步攀登“雅各的天梯”,在“细水长流,碧海无波”中找到了生命真正的喜悦。
在《雨季不再来》这本小书中,三毛一生中珍贵的青年时代,是漫长、连绵的雨季。她写求学的困惑,写读书与写作的道路,也写那些爱情的折磨、异乡求学的孤独、成人世界的冷酷,写敏感的心灵如何赤手空拳地穿过世界的一场风吹雨打。
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在那些沉在河底的日子里,她等待着雨季过去,等待着在一个晴朗的清晨醒来,穿着清洁干燥的黄球鞋,踏上一条充满日光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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