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她来到鹤岗,租下了房子
文化
2024-09-22 07:30
北京
对于深度参与都市生活,很多时候也受困于其中的人来说,“逃离”这一概念在当下的吸引力不言而喻。关于一本写“背对时代”的书,我们会想象着能在书中看到人生的另一种解法,能在更勇敢的人身上收获一些力量。“大学生是真的需要看这个”,有位年轻的读者,也这样期待着。不过,随着一个一个“鹤岗青年”的故事在纸上展开,我们却发现,他们并不能在“逃走”后一脚踏入桃花源,生活的真实面目仍会显露出复杂乃至沉重的一面。“现在网上很多报道我都觉得都有点虚假,因为并没有去接触现实中的人,只是跟一个人聊了两个小时,写下来,逃到阜新了,逃到鹤岗了,过上自由的生活了,逻辑不是这样粗暴简单的”,作者李颖迪在一次访谈中说。李颖迪很早关注了“隐居吧”,在网络上的隐居者聚落里,总有人分享、讨论着各种形态的隐居生活,但那更多是模糊的剪影,稍纵即逝。她觉得,要理解这些人的选择,不能只作为旁观者存在,应当走到这种生活中去。在2022年的秋天,她来到鹤岗,租下了房子,在与一些来鹤岗的年轻人们有时亲密、有时疏离的共处中,以“我”的在场体验,完成了《逃走的人》这部纪实文学,记录下了“逃走的生活”本来的样子。#江苏常州 #手机回收公司客服 #六万买房 #外卖炸串店来鹤岗前,林雯的最后一份工作是手机回收公司的客服。一天的工作中,林雯首先要处理前夜的留言,一般有六七十条。很快,新的问题开始涌来。每当一个客户的对话框弹出来,林雯面前的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变动的小方框——计时:00s,01s,02s,03s,04s,05s,06s,07s,08s,09s,10s……为此她设置了上百个回复的快捷键,稍等——“sd”,抱歉——“bq”,有关抱歉的快捷键,她设置了快10个。她拿过两次S绩效(重大贡献),那两个月,她平均回复秒数为八秒,回复量比平常多三分之一,每天五百个问题——每小时和四十一个人对话。回忆起这份工作,她说:没什么价值感,活得浑浑噩噩。来到鹤岗后,她花六万块买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精心布置每个角落:客厅中间的浅棕色木质岛台,投影仪和屏幕,插着红色火棘枝的玻璃瓶,藏青色羊毛地毯,环形暖色台灯。她在家里开了外卖炸串店,每天早上10点醒来后开始接单,然后倒在沙发上,到中午12点,起床洗漱,清点食材。直到下午,手机上的电子女声才会第一次响起——“XX外卖提醒您,您有新的订单。” 通常一天只接到四五单,运气好才有十单,每月也就赚一千到两千元,但也够了。没单时,她躺在沙发上打《和平精英》,最近一个赛季平均每天二十把,五六个小时。晚上12点,她关掉外卖后台,继续在沙发上打游戏到凌晨三四点。林雯不愿意过多谈到过去,人生的起点空空荡荡,上升太难。但说到怎么看待未来,她几乎没有犹豫——“消磨时间到死。”“你原来的生活,那些关系,舍掉这一切, 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不过,来鹤岗后她第一次有了自由的感觉,可以在刷到丙乙烯立体画的短视频后立即下单,如果还在家里,爸妈不会让她这样画画。她也尝试了一个奢侈的爱好,买来了一个“月光水母缸”,夜幕降临后,大西洋海刺水母伸展、收缩着柔软的身体,像在月光下蜉蝣。他曾是惠州比亚迪工厂的技术工人,来鹤岗买房生活两年,不过房子现在还是毛坯,屋内的陈设一共不超过一千元。他在比亚迪汽车厂待了一年半,直到和领导的一次争吵。辞职后,他来到了鹤岗。他很难形容来鹤岗前后两种生活的差别。此前,有关生活的决定虽然都是由他做出来的,做什么工作,去哪座城市,到哪家工厂,和谁谈恋爱,但这些选择都是出于惯性。去鹤岗,也不能说就此自由了,得看怎么定义“自由”——买完房子,他把剩下的两三万存款拿去股市。2022年,钱在股市中消失,他又找“借呗”贷了两三万。现在,他每天8点醒来,10点起床,看一眼股票,打两个小时《英雄联盟》,再打四个小时《地下城与勇士》,做饭,睡觉。一个月的支出在三百元左右,现在没钱,他就吃炖白菜、炒白菜、腌白菜,炖黄瓜、炒黄瓜、腌黄瓜。她爱出门走动,常爬到山顶去看落日,爱交朋友,渴望与人产生连接。来鹤岗前,她去过西边的大理,东边的平潭,也飞到过巴厘岛,走在悬崖边看海。来到鹤岗后,王荔说生活的目标就是挣钱,挣了钱就可以养老。她想过未来离开寒冷的鹤岗,去云南买一个带阳台的小院。她开了自媒体账号,从其他国家的网站搬运漫画,搬运的漫画多讲爱情。很快有了三四十万粉丝,收入也翻了倍。“我还想遇见真爱啊”,在鹤岗,很少有人愿意像她这样讲对爱情的渴望。来鹤岗前,她经常和同事一起出去喝酒,唱歌,玩狼人杀。来鹤岗后,她一度不能忍受孤单的生活,后来认识了来这里生活的其他年轻人,才决定留下来。讲起往事,王荔说自己老家是四川的,毕业后先去了北京的服装厂,又到广州给淘宝店做美工,后来和房东吵架,在网上搜房价便宜的地方,来了鹤岗。她说,爸妈在老家做点小生意,妈妈每天骂她,像到了更年期一样,她排斥婚姻,因为妈妈每天太辛苦了,她不愿再走这条老路。李颖迪找到和王荔关系较近的几个人,他们联系上了王荔的家人,在集体的催促下,她的家人才愿意来鹤岗报警。原来,她年幼时母亲就去世了,并非像她说的,妈妈每天骂她。母亲走后,单亲家庭再也没有了家的感觉——有一年冬天很冷,王荔想从家里拿条毛毯到学校,父亲拒绝了,可能是要留给弟弟。王荔高考时没考上,问父亲能不能花钱上大学,但当时家里没钱。这件事告一段落后,父亲找了个阿姨。按村里习俗,自杀是厄运的象征,她去世后,父亲一度不同意下葬。可能是王荔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回忆,临近五月,她曾说,“我马上就要回家,陪我妈妈去过母亲节。有人说,读这本书的感受,像书中提到的磨砂玻璃——雾一样似乎并没有将一切封死,可是透过它又什么都看不到。也有人说,这些文字有种北方冬日的阴郁气质。也许,《逃走的人》中的纪实会打破某种神话,带来“逃走”从想象的半空中落地于现实后的落差感。这些鹤岗年轻人的经历让我们看到,逃离后,并不一定能驶向新的远方,比做出逃离这个选择更难的,是重建另一种生活。也许好不容易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中逃走,又马上陷入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人可能要面对更真实的问题,当你逃离了,来到一个新地方,你想过上什么生活?我会慢慢发现,人还是会需要面对很多问题。比如最现实的,经济,不上班了,怎么养活自己,怎么跟人交往,以及最重要的可能是怎么面对自己。这是李颖迪在鹤岗生活后的感悟。在生活这个复杂的场域中,乌托邦只存在于彼岸,那些逃走的人仍然要与现实和自我纠缠。文学意义上的审美和人真实的生活是两个层面的东西。我在审美以及价值观上仍然会理解逃离,理解这个选择和行动,但我也想表达:逃离并非生活的终点。后来,李颖迪回到了北京,林雯、比亚迪男孩和书中的许多年轻人依然留在鹤岗,他们可能会在未来的某天离开,也可能不会。我们无法评判逃离者的收获与代价是否平衡,但至少,这些逃离是一次次“身体力行的求解”。我们这一代疲倦但仍拥有微小勇气的心灵,对“人会为自己选择何种存在”的追问,在当下,迫切地需要被更多人看见、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