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文超丨重返1984,回到“企业家元年”

科技   2024-10-20 09:30   上海  



 文  代文超 

远川研究院创始人











在中国,1984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份。


邓小平在之前的一年讲道: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未来这句话还将被无数次提及。这一年,党的决议里第一次出现“商品经济”。经济领域“拨乱反正”的结果,是国民经济在1984年迎来快速反弹, 中国的商业周期到达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巅峰。


1984年也被称为“企业家元年”。王石、张瑞敏、柳传志等人投身第一次下海经商浪潮,万科、海尔、联想的前身接连成立,史玉柱、段永平等人即将前往珠三角创业,任正非也在这一年离开了部队,复员转业南下深圳这片热土。


但庞大的中国经济,从来不是由100个任正非或者100个马云组成的,而是由千千万万个“八大王”式的小人物构建出坚实的底座。


谁是“八大王”?这个名字听起来威风凛凛,其实就是来自温州乐清柳市镇的8位农民出身的个体户,属于先富起来的底层老百姓。


“八大王”们特殊的群体属性在80年代初期集中爆发,他们热火奋进,在一片迷雾中找出前路, 同样也曾跌落至谷底,在黎明不知何时能到来前咬牙坚持。他们代表着更广泛的中小企业家群体,时代的钟摆在他们身上划出了无数道伤痕,但每一次在底部,企业家精神又总能重新破土发芽,葱郁茁壮。






#1


敢为天下先



“八大王”所在柳市镇的“先富起来”,是一群一无所有之人的绝处逢生。


温州虽然地处东南沿海,但山地多耕地少,自然资源也有限,而且作为对台前线,国企和集体企业也不多,改革开放前温州市全市一年的财政收入刚超过1亿元,都不够发工资。


直到1978年,柳市人迎来命运的转折点——5月,《光明日报》刊载了一篇名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掀起改革大幕的一角,无数中国人的命运为之改变,人们终于有了高考、烫发、穿喇叭裤和听邓丽君的选择。


柳市人却从中看见另一幅图景。“东方犹太人” 的天赋一夜觉醒,偷鸡摸狗的学会了扎花圈,沉迷赌博的也开始摆摊,那是1949年以来柳市镇治安最好的三年;购销员们跑遍全国各地,还有人把温州产的带鱼倒腾到千里之外的新疆去卖。


而柳市镇之所以日后成为“低压电器之都”,也跟他们的灵敏嗅觉有关。





当时国家正在缓停基建投资,转向重点支持民生相关的轻纺工业,各地国营企业的机电设备库存大量积压。听到消息的供销员们便冲向全国各地, 如蚂蚁搬家一样,将成千上万吨废弃机电产品运往柳市,再拆成零件销往各地。


很快,整个柳市镇就成了一座巨大的加工处理场,先后出现了300多家“前店后厂”的家庭作坊, 从业人员过万。其中名气最大的,是一个叫“柳市通用电器厂”的,日后闻名全国的“温州八大王”, 就诞生在这家名字霸气的社队企业里。


厂长石锦宽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毕业生,文革期间回柳市当起了居委会主任。为了解决返乡知青的就业问题,石锦宽找人凑钱办厂,起初叫“反修工艺社”,意为“反对苏联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后来效仿美国通用汽车,改名“通用电器厂”。


石锦宽采用的是一种“挂靠制”模式,下面设置独立经营的门市部(车间),各门市部自负盈亏, 每月只需缴纳30元管理费和纳税,通用电器厂对内就只负责管账报税,能极大地调动积极性,很快门市部的数量就拓展到了32个。


1979年通用电器厂的产值已经近1亿元人民币,而乐清县所有县属企业生产总值加起来也才800万元。


卖螺丝的刘大源就挂靠在通用电器厂名下。1969年初中毕业后,他情愿倒腾螺丝也不要国营厂的招工指标,生意从柳市一路做到上海。那时候, 上海的国营标准件厂也只有2万多种螺丝,刘大源的店里却有4万种之多。


同样冒尖的还有卖线圈的郑祥青、做矿灯的程步青、倒腾旧货的王迈仟、捣鼓五金元件的胡金林等人。其中,叶建华是个异类,因为他不懂五金电器, 是个开照相馆的。


柳市人都离不开叶建华,因为他跑遍全镇后整理出一本带样品插图和售价的产品目录,那是购销员外出跑业务必不可少的工具。十多年后,一个叫马云的人和他的阿里巴巴做了同一件事,蝴蝶振翅般改写了中国互联网的历史。


1980年,通用电器厂开始评选先进车间。有人向石锦宽提议用“大王”做先进称号—这本是王迈仟的外号,当时为了区别,人们叫王迈仟“大王”, 他的父亲是“老王”,儿子则是“小王”。


这一年,十个“大王”横空出世,刘大源成了“螺丝大王”,叶建华成了“目录大王”。在表彰大会上,

“大王”们还收获了印有称号的热水壶。


“大王”也成了柳市最时髦的用语。有人开始以此称呼镇上的经济大户,做开关元件的郑元忠得了个“电器大王”的名号。他对此很受用,据说还爱读一首名为《给咱弄个大王来吧》的诗。






#2


道路是曲折的



1982年,改革开放进入第五年,巨大的矛盾却笼罩在国民经济上空。


一边是疯狂生长的民营经济萌芽。在刚刚建立的深圳特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高挂蛇口港。如“八大王”这样的经济能人不断涌现。在安徽芜湖,个体户年广久注册了“傻子瓜子” 商标,不顾妻子劝阻,鸟枪换炮地办起工厂——早在1976年,他就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


但在另一边,是过热的国民经济和意识形态之争。国企改革艰难推进、“倒爷”横行,势头正猛的民营经济成了背锅侠;在中央收到的文件中,乐清县俨然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反革命活动猖狂、走私贩卖活动猖獗、投机诈骗成风……


一场风暴终于在1982年到来。1月和4月,国务院两次下发紧急文件,要求打击经济犯罪,严惩投机倒把。在这次经济整肃运动中,浙江的重点是温州,温州的重点是乐清,乐清的重点是柳市,柳市的重点自然是“大王”们。


需要说明的是,“八大王事件”实际要抓捕11人, 其中8个“大王”来自通用电器厂。郑元忠等3个“野生大王”,是工作组顺便一起抓的。至于抓人的标准, 其实就是谁最风光、最赚钱,就抓谁。


“五金大王”胡金林的反应最快。他先扛去六万元现钞补缴了17个月的税,然后带着新婚妻子外出旅游避风头。两周后,他回到柳市,却发现风波愈演愈烈,“大王”们被挨个叫去工作组,进去就没再出来。


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关注报纸上的新闻,有一次在《人民日报》读到河南一“汽车大王”倒卖几百辆车,每辆才赚几十块就被枪毙了(实为无期徒刑)。自己一年赚几十万,哪还有活路?


回家后,胡金林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那是一个格子条纹的人造革包,内有五套工作证和对应介绍信,200斤全国粮票,2000块人民币和冬夏衣物。就这样,26岁的胡金林成了一名全国通缉犯。


郑元忠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被柳市镇工商所喊去写检查,一写就是28天。第29天,他终于忍不住砸了审讯室的墨水瓶。离开工商所时,他听见对方说“走着瞧”,于是回家见过妻儿,拿钱就跑。


叶建华被抓时,不少生意人都苦恼:没有他的产品目录,以后要怎么跑业务呢?这个老实人其实只赚了两三万,被判三年有期、缓刑三年。


这场经济大整肃中,“八大王”的故事在全国各地反复上演。


“傻子瓜子”的年广久,前一年还是《芜湖日报》上的家乡品牌代表,转眼就因为雇工人数过百而背上“资本家”骂名,一路被状告至北京。


截至1982年底,全国经济犯罪立案数量高达16.4万件,判刑近3万人,合计追缴款3.2亿余元。一时间人人自危,“八大王”的惨景更是让柳市人噤若寒蝉,关店的关店,逃跑的逃跑,柳市的工业产值一年内暴跌57%。


经济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是一架无比复杂的精密机器,有的时候也是一个线性因果的简单函数——给什么样的输入,就会得到什么样的输出。







#3


不破不立



短短两年时间,温州经济便经历了从热火朝天到坠入冰谷的快速切换。


1980年温州市工业增速曾高达31.5%,但到1982年竟骤降至-1.7%。地方经济是当时中央考核的重要指标,这对一个官员来说几乎是致命打击, 时任温州市委书记袁芳烈的感受在当时尤为深刻。


1982年底,当时温州正准备召开“两户”(重点户和专业户)代表大会,表彰那些勤劳致富的先进分子。然而令袁芳烈没想到的是,受到邀请的人根本不敢来。人们的抵触更让他意识到:“八大王事件”过后,温州人的信心被摧毁了。


于是一夜之间,街上的大喇叭和横幅换了一副面孔,开始高喊“热烈欢迎两户代表”。领导干部更是亲自上门,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


为了进一步给群众做思想松绑,袁芳烈做了一个当时看起来“冒险”的决定:邀请一个雇佣了50人的林业大户上台发言,并让《温州日报》配合报道。要知道,按照当时的“七上八下”理论,敢雇50人那可是板上钉钉的资本主义剥削。


牢狱里的“八大王”也没有就此被遗忘。当时《温州日报》副总编辑丁春霖一直在调查取证,为“八大王”们喊冤。同样为申冤奔走的还有“八大王”的家属和同僚,其中就包括原通用电器厂厂长石锦宽。


1983年元旦,石锦宽从广播里听到中央新发布的一号文件。这份以农村经济改革为主题的文件提到:“思想更解放一点,改革更大胆一点;放手发展合作商业,适当发展个体商业……” 石锦宽听了之后隐约感觉到,风向有变,机会来了。于是在当天下午,石锦宽就赶到温州市委,点名要找市委书记袁芳烈。


“八大王”案不翻,温州经济搞活无望——当时主政者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虽然空气里的风向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但当时中央的政策不明朗, 官员们也生怕一不小心就“犯大错误”。于是袁芳烈做了一个保守的决定:低调复查,逐一改判。


1983年春节过后,袁芳烈先去柳市镇“重新” 了解了“八大王事件”的经过,随后牵头地方法院重新调查审理,最终结论是除有轻微漏税之外,“八大王”的情况“基本符合中央精神”。袁芳烈也终于开口承认:“我们抓错了,我们认错。” 





这一年,大王们陆续被改判无罪,查清一个放一个。然而一方面,针对郑元忠等外逃“大王”的追捕仍在继续;另一方面,法律上的低调改判,只为少数人所知晓,当时无数风声鹤唳、如履薄冰的民营企业家,依然在等待一场公开的“平反”。


1983年9月20日凌晨两点半,“电器大王” 郑元忠前脚刚到柳市镇,后脚就被抓进了看守所。在狱中,他用报纸裹着圆珠笔芯写了几十封申诉信, 但无一寄出。比起悔恨,他的心底更多的是不解和委屈。就在他近乎绝望之际,转机出现了——1984年3月27日,他被无罪释放。


郑元忠的绝处逢生与外面世界的变化密切相关。1984年初,中央再次下发一号文件,提出鼓励商品生产和流通,并强调:不可把政策允许的经济活动同不正风混同起来,不可把农民一般性偏离经济政策的行为同经济犯罪混同起来。


风向彻底转变,“八大王”也终于等来公开平反的机会。很快,温州市委召开一场全市干部会议, 公开宣布给这八个普通的个体户平反,袁芳烈还在会上以“吸取八大王事件教训”为主题作讲话。


在中央意志的干预下,那些闻名一时的“投机倒把”冤案也被逐一平反和正名。最幸运的莫过于“傻子瓜子”年广久。一来,虽遭到举报,但他并未因严打而入狱;二来,被状告至中央后,他反而得到邓小平的首肯。


当然,历史从来只会记住幸运的少数人。那一年被判刑的3万人里,有多少人是有家人奔走、媒体喊冤的?有多少人能遇上坚守改革意志的地方官员?又有多少人能一次又一次地为国家领导人所直接拯救?


值得欣慰的是,人们总算在“八大王”、年广久们身上重拾希望。 在温州,“八大王”彻底平反的消息伴随春风吹遍每个角落。1984年夏天,柳市迎来了久违的办厂热潮,整个镇的低压电器企业达到五、六千家之多,工商局平均每天要给74家低压电器企业办注册业务。


人人都说:“十个纸上的文件,也抵不过‘八个大王’的归来。” 







#4


1984,一个新的起点


1984年,一个土生土长于柳市镇的年轻人和朋友合伙开起“求精开关厂”。几年前,他还在“目录大王”叶建华的照相馆门口摆摊补鞋。而他,就是日后缔造了中国低压电器龙头企业“正泰”的创始人—南存辉。


南存辉在许多年后才吐露出当时的心声:“‘八大王’平反后,我才敢正式申办求精开关厂,否则我是不敢办厂的。” 


“八大王事件”的妥善处置,意味着制度环境对尚处萌芽中的中小企业家群体们的肯定,而一个开放的制度环境,也催生了中国市场经济发展全新的中坚力量——“84派”。


站在1984年的起点上,不论是未来企业发展领头羊“84派”们,还是无数支撑着中国经济底座的“八大王”们,此后四十年时间里,一个个鼓舞人心的奋斗故事将被书写,他们的个人与企业成长, 也将与这个古老东方国家的新生进步紧密关联。MI·专题






编辑排版丨刘蕊绮

审校丨宋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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