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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粤方言完成体标记的共时与历时研究
摘要:粤方言的完成体标记是认识粤语语法特色的一个重要节点。综观广东粤语完成体标记的共时面貌,我们可以挖掘其中非常有价值的信息,从中得出一些重要认识。这对于推动宏观的粤语语法研究,是有益处的。本文试图在完成体的共时和历时研究方面做些尝试。内容包括:(一)广东粤方言完成体标记的分类与分布;(二)粤方言完成体标记的地理分布研究;(三)粤方言某些完成体标记的语源考释;(四)几点讨论。
广东粤方言完成体标记的分类与分布
01
分类与分布
《广东粤方言概要》说粤语“完成体用‘咗’或‘□hɛu’等”(詹伯慧主编 2002,113页),是一种比较笼统的说法。以下以表格形式将各类标记列出:
总结以上表格,可发现如下几点:
(1)粤语有两种完成体标记较具优势,一是“咗”,在总数122个点中,有35个点通行此标记,占28. 7%;另一是“啊”(及其变体),有33个点使用或基本使用此标记,占27%,如果加上清远2个点,则通行的比率与“咗”接近。二者相加超过一半,这跟传统认知略有出入,一般以为多数粤语使用“咗”表完成体,但对另一标记“啊”(及变体)则较少注意。
(2)[h-] 的说法集中在佛山、南海、东莞、中山(含原属香山县的珠海)以及深圳的乡村地区,北至清远的汤塘、英城、阳城,说“休”的方言也许有一个相对接近的共同源头。14个点发现有这种用法,占总数的11.5%。
(3)“嗲”的说法分布于湛江、茂名的多数地点,但城市方言仍有使用“咗”的,“嗲”的说法有一些限制,与“咗”并不完全对当(这点下文还会涉及)。用“嗲”的有9个点,占总数的7.4%,但粤西有2个点“咗”配合“嗲”使用,若加此则有8.9%的比例。
(4)[p/ph-]的说法见于两阳(阳春、阳西)、德庆和中山(石岐)6点,加上[pi(ɛ)u](新兴2点)、“抱=”(惠州本地话)、“puoi44”(博罗罗阳)和“put5”(阳春春湾)5点,占8.9%.
(5)用“过”的有7个点,分布在江门(开平、恩平)、佛山(高明)、肇庆(鼎湖)交界地带以及清远的个别点,占5.7%。
(6)使用“开”和“都”的各有5点,分别占4.1%,但使用“都”的集中于两阳和恩平(江洲),使用“开”的则比较分散。
(7)其他零星的用法分别有:“光”(连山【禾洞】)、“la 21”(吴川【吴阳】),使用“起”的有2个点,在清远清新(这2点有时也用[ə])。
粤方言完成体标记的地理分布研究
从地理上说,我们可以看出粤语完成体标记具有类型分布的意义,主要有如下几点:
1. “咗”的使用虽然在广东粤语中属于强势,但主要集中于珠三角广州市各点和港澳2点的范围,这些地方基本上可归入“城市粤语”的范畴,其他区域“咗”的使用并不多见,若有,当系后期粤人迁入导致粤语普及所带来(如粤北的韶关诸点,湛江赤坎等点),城市粤语在大都市和县城比较流行,相应地这些地方也是“咗”通行的区域。换言之,“咗”原先只局限于广府一带,其他地方的“咗”往往有并用形式,这些地方的“咗”是后来叠加上去的。
2. “啊”[a/ɛ/e/ə](调值多为阴去)在佛山、肇庆、云浮、江门四个地级市比较集中,其语源暂不明。这些地方的粤语我们不妨称之为“乡村粤语”(包括勾漏、四邑及佛山市区的周边区域),“啊”类完成体标记应该是西片粤语早期的强势说法(目前仍然强势),并向东渗透至东莞、增城、博罗等地。我们也可以提出一个假设:在广府片粤语进入之前,广东中西部(甚至包括东部的一些地区)的土语主要使用“啊”类完成体标记,广府粤语来到之后,挤压了“啊”类标记的分布空间,形成了目前这种楔形分布的格局(中间“咗”,两边“啊”)。当然,这一假设还有待于从共时和历时的角度予以证实。
3. [h-](阴平)的分布似乎不太有规律,不过如果考虑了河流的因素,则不难解释。这一标记的走向乃自北往南延伸,从阳山的阳城始,沿着连江进入英德境内(英城),再沿北江与西江会合,进入三水境内(芦苞、乐平),之后是珠江各支流,有两条分叉,一条向南往佛山(张槎、澜石)、顺德(陈村)、中山(三角)、珠海(前山)至澳门(早期的澳门话亦使用“休”),另一条向东往莞城、南头、大鹏。
4. “嗲”集中分布于湛、茂两市的乡村地区,这一带早期是闽语通行区(有些地方目前仍然是),粤语的使用乃是近几十年的事,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嗲”可能来自非粤语,很可能是操闽语的居民转换母语之后,带入的成分。遂溪(北坡)、湛江(坡头)的tɛ/tei只置于句末,功能上与典型的完成体标记“咗”并不相应,当然,少数方言(化州合江、高州曹江)“嗲”可以居于谓语动词之后、宾语之前,可看出“嗲”从句末语气词过渡到完成体标记的过程。
5.“过”作为完成体标记使用,见于江门、佛山、肇庆的交界地带,虽然只有7个点(实际上不止7点),但颇能反映早期粤语完成体与经历体并无明显分野的事实(这其实也是早期汉语的事实),完成体与经历体都与过去的时间相关,只不过完成体侧重于已然,经历体侧重于曾然,涉及的都是过去的动作或状态。粤语的某些方言,“过”可以身兼二职,如廉江(廉城、吉水)粤语完成体与经历体共用“过”,表明这两种体貌在该方言中尚无明确的分工,因此也许可以窥视早期粤语体貌的基本情况——那就是体貌的细微分工尚未出现,语法功能的细密划分并未落实。电白等地也是如此,其完成体标记尚未成熟,与经历体的界限不太清晰,“游咗三次水”(游了三次水)说成“游过三次水”,而[tɛ31]一般只置于句末, 如“佢洗身tɛ31”(他洗澡了)。“事实上,‘过’作完成体词的情况在广州话中也是常见的。”(吴芳 2007,329)尤其是一些表心理活动的动词,用“过”表示动作的完成是很常见的,如“佢諗过喇,今次一定要去”。
6. [p/ph-] 主要见于阳春(2点)、阳西、德庆(2点)和中山(石岐)和宝安(沙井)(共用“咗”),似乎较为分散,但如与“都”联系起来,则可以发现,[p/ph-] /“都”主要分布在两阳的漠阳江流域及周边地区。而“都”很可能是 [p/ph-] 的变异形式,这点下面会继续讨论。
7.使用“开”作完成体标记的,属于非典型粤语,与其他方言杂处,如龙门(龙城、路溪)属东江土语(刘叔新认为是早期粤语),信宜(东镇)、增城(荔城)周边都有客家方言。就广府粤语而言,“开”是始续体标记,而非完成体标记,可是客家方言不少是用“开”作完成体标记的,因而,这几个点的“开”很有可能是借入的语法标记。
粤方言某些完成体标记的语源考释
1.关于 [h-](阴平)的语源讨论。粤语完成体标记使用较为广泛的另一标记声母为h-,调类为阴平(常见的读音形式有[hɐu]、[hɛu]、[hau]、[he]等)。如:
(1)阳山阳城:佢洗□[he 51]身。(他洗了澡了)
(2)三水芦苞:佢行□[hɛu55]出去街。(他上街了)
(3)佛山禅城张槎:我搬□[heu55]屋喇。(我搬了家了)
(4)东莞莞城:我游□[hɐu23]三次水。(我游泳游了三趟。)
(5)深圳南头:我嗌哓[hau33]你几次喇。(我叫了你几次了)
(6)深圳大鹏:啲衫燋哓[hau33]哦。(那些衣服全干了)
(7)中山三角:我叫敲 [hau55]你几匀喇。(我叫了你几次了)
(8)珠海前山:我只手袋畀人整烂□[hɐu55]。(我的手提袋被人家搞烂了)
(9)佛冈汤塘:风吹开哓[heu 23]个度门。(风把门吹开了)
顺德陈村话则三种形式并用“咗”、[hɛu55] 、[ə55],“咗”是广府片的优势说法,而后二者则可能是早期的用法:
(10)顺德陈村:我食hɛu55饭喇/我食[ə55]饭喇。(也可以说“我食咗饭喇”)
这个完成体标记在词形写法上各地并不一致,不少地方按照同音原则进行书写,如写作“哓”(深圳南头)、“敲”(中山三角),也有未写词形的,为了客观起见,我们且用方框□加注音方式表示。其句法特点是:置于谓语动词和宾语之间,表动作的完成,宾语有时可以省略,则成为“动+完成体标记”的格式,如顺德陈村“我食□[hɛu55] 喇”;有时完成体标记似乎可以放在句末,如珠海前山“我只手袋畀人整烂□[hɐu55]”,但这个 [hɐu55] 仍然只是体标记,而非句末语气词,因为在 [hɐu55] 之后可加上表完成的语气词“喇”(广州话同此,可说“我食咗喇”,“咗”是体标记),所以例(8)也可说成:
(11)我只手袋畀人整烂□ [hɐu55] 喇。(我的手提袋被人家搞烂了)。
粤语完成体标记 [h-] 的分布与水系密切相关,北起阳山阳城(是否最北端的粤语点尚有待考察),连江水系连接之,至英德境内与北江汇合,向南进入西江流域,包括佛山境内的三水(芦苞)、张槎、澜石、顺德(陈村)、东莞(莞城)、深圳(南头、大鹏)、中山(三角)、珠海(前山)等地,老澳门话亦用[hɛu]作为完成体的标记(林柏松1988)。[hɛu]声调为阴平,各地粤语语音形式有所差别。这个[h-]的原始形式是什么呢?甘于恩、吴芳(2007)曾经推测“一个比较可能的来源是‘开’”(粤语“开”多读h-母),因为不少粤、客方言都有用“开”表完成体的情形,不过我们也怀疑[hɛu]来自“开”的可靠性,“因为从音韵地位看蟹摄字的韵母多为-ai、ɔi,读-ɛu韵不符音变规律。”同理,读-ɐu、-au亦不符音变规律。
2. [h-](阴平)语源的假设。从语义的相关性出发,这里不妨先提出一个假设,粤语的 [hɐu]/[hɛu]/[hau] 等可能来自古汉语的“休”字。在古汉语中,“休”为动词,意指“休息”,又引申为“停止”、“废止”,可以带宾,如“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杜甫《兵车行》)、“休妻”,未见“动词+休+宾语”的用法,但“由于‘休’常用于句末,又带有‘完了’的词义,宋代以后渐虚化,用来表示语气,大体相当于今处句末的‘就是了’‘算了’,带有无奈、忍让、不满的语气。”(孙锡信1999),例如:
(12)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水浒传》29回)
(13)丈夫生儿有如此二雏者,异时名位岂肯卑微休。(唐杜甫《徐卿二子歌》)
(14)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李清照《玉楼春》词,例引自孙锡信1999)
明代“休”还可以用作祈使语气词,但已少见,如:
(15)如今说也没用,不如睡休。(《石点头·瞿凤奴情愆死尽》,例引自孙锡信1999)
广东明清时期流行的木鱼书也有类似的用法,如:
(16)冼尽铅华归淡泊,女红诸物尽抛休。(东莞木鱼《禅院追鸾》,“冼”应作“洗”)
据郭必之、片冈新(2006)研究,19世纪至20世纪初期外国传教士所编粤语辞典及教科书有不少“休”的用例,字形写作“哓”,例如:
(17)佢去哓边处呀?(他去了哪儿?Dennys, 1874:30,引自郭必之、片冈新2006)
看来粤方言的完成体标记与古汉语有一定的关系,但未必是直接的继承。而更大的可能是自身从句末语气词逆向演变为完成体标记,这种逆向演变从粤西粤语表完成的句末语气词“嗲”也可以观察到,甘于恩(2011)指出:
粤西的“嗲”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居于谓语动词与宾语之间的“嗲1”(功能相当于普通话的“了1”),另一个是句末的“嗲2”(相当于普通话的“了2”)。但是从总体格局来看,“嗲2”占了绝对优势,很明显,“嗲2”时间上应该在前,“嗲1”应该是后起的,合江、曹江的“嗲1”当系受了后来进入的广府粤语“咗”的类型侵袭而产生的——这点在地理上亦较为合理,合江与化州市区河西街相邻,曹江则与羊角相邻,后者完成体标记使用“咗”,加上广府粤语在粤西的影响不断加大,这种功能的变化是可能的。换句话说,在化州(合江)、高州(曹江)两点,完成体标记的出现是一种逆向的演化,即“嗲2”→“嗲1”,与传统的演变路线有所不同。
换句话说,这类粤语的“休”从近代汉语继承了“休”的句末语气词用法之后,由于句末语气词在语义上与完成体标记具有相似点,从而触发了“休”完成体功能的产生。实际上,也有学者认为,现代汉语标准语的“了1”乃是从“了2”位移而来(收了粟麦←粟麦收了)(俞光中、植田均1999)。这么说来,粤语的“休”作为完成体标记的演变轨迹,并不是孤立的。倘若属实,则称之为“逆向”未必准确,而应该说是因为位移引起的语法功能的变化(女红诸物尽抛休→尽抛休女红诸物;只手袋整烂休→整烂休只手袋)。
从语音演变层面看,“休”中古音在流开三尤韵晓母,粤语代表点广州话读ju之类,似与上述各点的语音尚有距离。但各粤语点的语音形式其实与“休”有密切的相关性。以下以表格形式列出各点的读音:
通过上表可以看到,流摄读-ɐu是粤语比较普遍的层次,近于中古流摄的拟音-əu* ①,各点的读法,其实可以视为不同的分化层次:
在东莞莞城话的流摄中,我们还可看到两个主要层次:“皱”、“州”分别读[tsɛu33、[tsɛu 23,其他例字则读为[-au]韵,流开一个别字甚至读[-ɐu]韵,如“母”[mɐu23]。这说明几种读法在流摄中都可能并存。同时由于“休”为语法标志,容易产生弱化,导致声母脱落的语音现象,这种现象我们可以在南海官窑的完成体标记中看到:
hɛu→ɛu
至于晓母在粤语中读h-母属于常例,但三等韵有介音ĭ,可能引发粤语声母h-向半元音j-变化,如广州话“衅”(臻开三晓母)读 [jɐn33]。我们在南海小塘可以看到这种后期的变化形式 [jɐu53] ②,其他各点则多保留早期声母h-的读法。
3. “p-/ph-”语源的讨论。
3.1 概说。在广东的阳春(春城、潭水)、阳西(织篢)、德庆(德城、高良)、中山(石岐)6个粤方言点,完成体标记使用pou/phou,声调为阴平。但在新兴、阳春(春湾)、惠州,语音表现有所差异。例如:
(1)阳春春城:我搬pou33 屋(我搬了房子)。
(2)阳春潭水:其洗pou35身(他洗了澡)。
(3)阳西织篢:其畀大水淋湿pou/ pəu33(他被大雨淋湿了)。
(4)德庆德城:佢送pou433三本书过我。(他送了三本书给我)
(5)德庆高良:佢游po52-33三次水。(他游泳游了三回)。
(6)中山石岐:佢行phou55出去街(他上街去了)。
以上6点pou/po多数读33调,为阴平,阳春潭水读35调、中山石岐读55调(且声母送气),亦为阴平,德庆2点的433或52为阴去,但粤西阴平与阴去有混的趋势,故声调的同一性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新兴各点完成体标记读为piu /piɛu,例如:
(7)新兴天堂:风吹开piɛu 55度门(风把门吹开了)。
(8)新兴新城:我个手袋畀人舞烂 piu55(我的手提袋被人搞破了)。
阳春春湾的完成体标记读为入声,如:
(9)佢伲结put5婚啦?(他们结了婚吗?)
惠州城里的同类标记读为送气,且韵母有所不同,例如:
(10)惠州城里:佢哭phau33。(他哭了)
惠州城里话的归属学术界尚有争议,不过就完成体标记而言,明显与上述粤方言同源,下文还会加以论述。
3.2 解说。为了简洁起见,我们将上述各点的完成体标记标写为:pv1,p代表双唇塞音(含送气),v代表元音,右上角的小1代表阴调类。现在我们要了解的是,这个pv1最早的语音形式是什么?其可能的语源又是什么?
我们可以从地理上将粤西至粤中一带的完成体标志联系起来,发现有3条比较清晰的演化路径:一条以pou(或pu)为起点,阳江江城、恩平江洲的tou为一端(声母由双唇塞音变为舌尖塞音);另一条以pou(或pu)为起点,以中山的phou为过渡,惠州的phau则系演变的另一端(罗阳的puoi是否有源流关系待考);第三条以pou(或pu)为起点,直接演变为新兴的[piu/piɛu](调类亦为阴平)。
我们考察pv1的演变轨迹,应该是
多数讨论文章,对于上述完成体标记,处理为有音无字的音节,或用同音字代替,如惠州城里话便写作“抛”。但“抛”可能并非真正的语源。
那么,pv1的真正语源是什么呢?我们认为来自古汉语的“逋”。“逋”的中古音韵地位为遇合一平模帮,反切为博孤切,其义项有三:1.逃亡:~逃。~迁。~荡。2.拖欠:~负。~租。~债。3.拖延:~留(逗留)。pv1乃是由“逋”的本义(逃)虚化而来。
“逋”是“逃”的意思,与标准语“了”一样皆具有“消失”义,这是它虚化为完成体标记的语义前提。其虚化的过程,可能先从某些具有时间性、过程性的动词开始(如“吃”、“做”等),充当结果补语,然后慢慢扩散至多数动词,成为一种体标记(当然,“逋”作为体标记还是有限制的,某些静态动词如“系”、“似”是不可以后接“逋”的,这点与共同语是一致的)。
前面讲到pv1的第一条演变路线以tou(汉字写同音字“都”)为一端。说“都=”的方言点有:恩平(江洲)、阳江(江城)、阳东(东城、雅韶)、阳西(儒洞),共5点,因为“都=”可能与粤语的动相补语“到”有联系,所以我们必须解决“逋”演变为“都=”的机理和可能性,必须解答“都=”是否真正来自“逋”的疑问,换句话说,以下演变公式是否成立,值得探讨:
pv1 → tv1
阳春、阳西一带方言的完成体标志,音[pou33](更早的读音形式有可能是 *pu)。“都=”声调为33调,在恩平归入阴平去调,但阳江江城、东城一带属于阴平调,估计“都=”属阴平调的可能性较大。因此,单从调类来说,“逋”与“都=”的类别大体一致。从语音演变机制来看,二者惟一的差异在于,“逋”的声母为双唇塞音, “都=”为舌尖前塞音,发音方法一样,而发音部位亦比较靠近,因此,从唇塞音变读为舌尖塞音,是非常可能的。粤西、粤中一带的粤语,不少方言“踢”字读为ph-声母,如:
“踢”为透母字,多数粤语读th-母,但读音二读为ph-,是为滂母的读法,4个点都有此读,不可能是误读,说明th-与ph-具有互变的可能(无独有偶,客家方言也有这种th-↔ph-音变的事例,引自江敏华[6])。既然如此,帮母也可能向端母的方向演变。故此,pv1 → tv1作为一种特殊的、区域性的语音演变法则,在粤语中是成立的。
3.3 “嗲”的语源:“嗲”粤西一带音[tei/tɛ],调值多为阳去(31或21调)。其语源很可能来自闽语的[lɛ](“伫地”的合音),“伫地”的本义是“在那儿”,引申为持续体标记,如“伊lɛ 食饭”(他在吃饭),但是持续的语义与动作变化没有绝对的界限。如吴福祥(2009)在论证普通话完成体标记“了”的来源时说过:“由动词+完成动词‘了’构成的‘动+了’格式,通常隐含‘时间持续’和‘数量变化’两项语义特征。”“持续”也可以视为一种连续的静态动作,如果将功能扩展至动态动词上,则很可能触发完成体标记的产生。这从遂溪(北坡)、湛江(坡头)的tɛ/tei只置于句末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如“佢洗身tei”,开始时可能仅指“他正在洗澡”,后来泛化则指“洗澡”的状态趋于实现(无独有偶,南海盐步的“紧”走的正是这条路),表示一种语气(有人称为“完整体”,陈前瑞、张华2009认为“现代汉语中词尾‘了’的基本功能是完整体”)。但这时的[ tɛ/tei ]还不能视为完成体标记,这跟共同语的“了2”有异曲同工之妙,吴福祥(2009)说:“‘了’字只有见于‘动+了+宾’格式,才可以认为是完成体助词。”居中的tei/tɛ我们刚好在化州(合江)、高州(曹江)两点中发现,而这种功能的完成,也许是受了粤语“咗”影响,是一种功能的同化,化州(合江)、高州(曹江)的tei/tɛ才是发育完善的完成体标记。
几点讨论
1. 体标记的类型交叉:在广东粤方言中,体标记既有地理分布上的完整格局,又有参差不齐的类型交叉。这种交叉体现为:①早期类型与后期类型的交叉(如“休”与“咗”);②强势方言与异质方言的交叉(如“咗”与“嗲”、“起”);③功能与类型交叉(如“嗲”在化州(合江)、高州(曹江)可以带宾,功能与河西、羊角的“咗”对应,形式则同于“嗲”,但其他点的“嗲”不能带宾)。
2. 体标记的逆向演化:多数体标记乃是来自实词(动词),就完成体标记而言,最初的动词是“完成、完毕、经过、消失”义类动词,后处于补语位置,即为动相补语,逐渐虚化后成为体标记,最后成为句末语气词(或“完整体标记”)。典型的例子是官话的“了”(完了)至“了1”、“了2”的演化。不过,并非所有粤语完成体标记都是沿着此路径发展。
回看表1,我们可以发现,粤西的“嗲”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居于谓语动词与宾语之间的“嗲1”(功能相当于普通话的“了1”),另一个是句末的“嗲2”(相当于普通话的“了2”)。但是从总体格局来看,“嗲2”占了绝对优势,很明显,“嗲2”时间上应该在前,“嗲1”应该是后起的,合江、曹江的“嗲1”当系受了后来进入的广府粤语“咗”的类型侵袭而产生的——这点在地理上亦较为合理,合江与化州市区河西街相邻,曹江则与羊角相邻,后者完成体标记使用“咗”,加上广府粤语在粤西的影响不断加大,这种功能的变化是可能的。换句话说,在化州(合江)、高州(曹江)两点,完成体标记的出现是一种逆向的演化,即“嗲2”→“嗲1”,与传统的演变路线有所不同:
咗(作用于粤语方言)
↓
佢洗身嗲→佢洗身嗲→佢洗咗身/佢洗身嗲(并用,化州河西)→佢洗咗身嗲(徐闻南华)→佢洗嗲身嗲(化州合江、高州曹江)
3. 弱势方言体标记的变异:就广东粤方言而言,弱势不单指方言使用人口少,还指方言的类别,主要有这两种:一是原县城方言,二是边界方言。这两类方言特别容易受权威方言(广府片)或邻片方言的影响,产生变异。
县城是县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与省城的交往密切,又由于不少地区方言内部差异较大,需要使用一种具有权威性的语言来进行沟通,但普通话在广东地区通行程度很有限,故广东不少地方采用广州话作为一种“次标准语”,广州话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甚至教学活动的交际语言。这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广州话的使用区域,也推动县城方言不断向广州话靠拢,完成体标记自然也无法例外。异化大致有两类,一是替换,如南海(桂城)用“咗”,但非县城的九江、丹灶二点属于第二类的形态,即“啊”类,我们推测早期南海桂城使用“啊”类或“休”类的可能性较大,只是“啊”类后来被强势的“咗”所替代。第二类是并用,这种情况各地甚多,如三水(西南)用“啊”[a],但“咗”亦并用,前者是固有形式,后者是外来形式。再如云浮(云城)以“咗”为主,也用[a],体标记仍处在相互竞争的状态中。
边界方言容易受邻片方言的影响,如同样是东莞方言,莞城用“休”,常平用“啊”,但临近黄埔的东莞(麻涌)则同于广州话,用“咗”,与广州海珠区接壤的顺德(陈村)则“休”、“咗”并用。恩平(江洲)方言处于两阳片和四邑片的交界地带,所以既用“都”,也用“啊”。
(原载《语言多维研究新视角》,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一版。说明:本文由《完成体标记“休”及相关形式》[《中国语文》2013年6期]和《一种新发现的完成体标记——广东粤方言的“逋”》[《学术研究》2013年3期]综合而成,有较大增删)
编辑|谢妍
审读|谢妍
责任编辑|甘于恩
投稿邮箱:ohyf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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