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刘庆邦:风中的竹林

文化   2024-11-23 15:59   湖南  
点击蓝字
关注我们


院子大门外有一片竹林,那里就是方云中的家。这个庄子是上千年的老庄,庄子里的人家不算少。可数来数去,院子门口长竹子的只有方云中一家。竹林成了方云中家一个标志,有外来人打听方云中家在哪里,庄里的人不说方云中,先说竹林,说你找到了竹林,就找到了方云中的家。方云中家的大门口朝西,门口不远处是一镜水塘,那些竹子从塘坡长起,一直长到了岸上。若从水塘外沿往里看,不会看到方云中的家,因为茂密的竹林像一堵绿色的屏墙,把他家的院子门楼遮住了。来人须绕过“屏墙”,才别有洞天似的,把方云中家的大门口找到了。

据老辈的人讲,这片竹林的第一棵竹子是方云中的曾祖父的曾祖父栽下的,一生二,二生三,渐渐地,就生成了一片竹林。如此算来,这片竹林的存在已经有些年头了。从栽下第一棵竹子的年代算起,按人算,到了方云中这一代,是第七代。方云中有了孙子,到了方云中的孙子那一代,已经是第九代了。按竹子算呢,竹子每年春天都发新笋,年年都有新生代长出来。要问这片竹林一共集合有多少代竹子,准确的代数恐怕谁都难以说清,只能说一个约数,大约二百多代吧。

方云中家有四问堂屋,两间灶屋,还有一个大院子。他的两个儿子和两房儿媳妇都在新疆打工,把孙子孙女也带走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妻子老两口儿。方云中不难找,妻子在院子门外给他放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软软的棉垫儿,他几乎每天都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他家的竹林。竹林边的一棵桃树开花了,地里的油菜也开花了,看来春天又来了。方云中才六十多岁,但他的身体不是很好。自从前年冬天病过一场,他的行动就不大灵光。医生对他讲,是他的血管出了毛病。好比他身上的血管是道道水渠,以前水渠里的水是清的,现在水渠里起了淤泥,就把血管淤住了。血通路通,血不通顺,路就不太好走。确实,方云中的左腿变得很沉重,重得像绑了铁瓦,又穿了铁鞋一样。而他右手的五个手指头老是撮在一起,再也伸展不开。这地方有一句土话叫“撮胡儿”。说某某人“撮胡儿”了,就是指这人不行了,走下坡路了,没什么希望了。说到“撮胡儿”时,还有一个相应的手语,是把五个手指头撮起来。方云中如今的状况,仿佛老是在表示,自己已经“撮胡儿”了。他对人这样表示,对竹林里的竹雀也是这样表示。他是人不由己,手不由己,不想表示,也得表示。

他越是腿沉脚沉,走路费劲,妻子越是劝他多走走。妻子说:椅子下面四条腿,屁股底下两条腿,你坐的时间再长,也变不成四条腿,要想挪动,还得靠你的两条腿。你多走走,多活动活动,你的腿还是活的。你老是坐着,说不定哪一天,你的腿就成死的了。听了妻子的话,方云中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想年轻的时候,他的两条腿是何等好使。田里一条水渠八尺宽,他一个箭步就蹿了过去。到树上摘红枣儿,别人是肚子贴着树干往上爬,他以手攀树,以脚蹬树,肚皮不挨树皮,猿猴一般就爬上了树梢。秋后在麦子地里追兔子,狗追,他也追。他以两条腿,几乎和四条腿的狗跑得一样快。叹过气后,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的话是对的。竹子不走,他得走。竹子生来就是守,人生来就得走。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脚稳了稳,拄上拐棍,开始走。所谓拐棍,手握的地方应该是弯曲的,有一个拐。他的拐棍直来直去,没有拐。他的拐棍是妻子用竹子给他做的,竹子通体还是绿色。

方云中通常是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庄口朱连升的小卖部门前,那里有一帮人一天到晚搓麻将。另一个地方是方长山家,那里老是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说闲话。全庄两千多口人,大部分人都到城里挣钱去了,庄子里剩下的人十成连三成都不到。只有这两个地方,还算有点儿人气儿。方云中走得很慢。他走几步,停下来,像是攒一攒劲,又像是回想一点什么,再接着往前走。走到朱连升的小卖部门口,他看见小卖部的门还没开。听人说,朱连升的儿子在城里做生意发了财,打电话让朱连升到城里开眼界去了。方云中不知道朱连升的眼界是怎么开的,他估计去开眼界的人还没回来。那帮在小卖部门口搓麻将的人还在按部就班地搓。见方云中费劲巴力地走过来,他们没一个人跟方云中打招呼,更没人给方云中让座。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的牌,牌上有鸡,有饼,还有发财,好像哪一样都比方云中重要。大概他们还觉得,方云中,一个老是打着“撮胡儿”手势的人,若跟他打招呼,对和牌恐怕不利。方云中自知是个无用的人,并不指望别人跟他说话。他的手连一张牌都拿不起来,他也不凑近看牌。小卖部门口两侧有两个水泥门墩,他在其中一个门墩上坐下了。

那些搓麻将的人输赢并不来钱,只来糖块。哪个人和了牌,其他三人每人给和牌的人一枚糖块。如果和牌的人是自摸,其他三人每人就给自摸的人两枚糖块。他们的糖块都不放在桌面上,而是像金块子银块子一样装在口袋里。需要付给别人糖块了,他们才从口袋里把糖块掏出来,很不情愿似的把糖块扔给和牌的人。有的糖块包装纸破了,只剩下酱红色的赤裸裸的糖块,糖块上沾着一些烟末子,还沾着别的什么东西。一个叫自平的人,在牌桌上被人叫成了自摸。当自摸把一枚赤裸的糖块啪地扔在和牌的大本面前时,大本并不把糖块收起来,让自摸把糖块换一个。自摸说没有了,说着,掀起扁扁的口袋让大本摸。大本说:我不摸,你自己摸。你把糖块放嘴里嗍过了,谁要你的!自摸不承认把糖块放嘴里嗍过,说糖纸是自己破的。他们用的糖块都是在朱连升的小卖部买的,自摸没有了糖,就扭头看着小卖部,埋怨朱连升到镇上进货怎么还不回来。

方云中的腿不好使,手不好使,眼睛和耳朵还算好使。他从自摸的话里听出来,原来朱连升已经从城里回来了。

搓麻将的人不会因自摸口袋里没了糖,就停止搓。有人临时借给自摸十枚糖块,他们哗哗啦啦,继续把麻将搓下去。他们眼不闲着,手不闲着,嘴也不闲着。因为等着到镇上进货的朱连升回来,他们说到朱连升的事情就多一些。他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有的像逗哏,有的像捧哏,说的都是朱连升在城里开眼界的事。一开始,方云中听得有些惊奇。越往下听,方云中越觉得不得劲,不知不觉中脸子拉长,有些生气。儿子尽孝心,没有这么尽的。到城里开眼界,没有这么开的。这个朱连升,真不是个东西!怎么的了呢?把搓麻将的人说的话集中到一起,码起来,连起来,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朱连升的儿子在城里某个洗浴中心办有会员卡,隔三五天,朱的儿子就带着朱到洗浴中心洗一次澡。他们不是把浑身上下洗干净就完了,还要换上洗浴中心提供的软衣服,分别各开一个包间,唤来按摩小姐为他们按摩。小姐们只穿三点式的奶罩和裤衩,在一个高度透明的玻璃房子里,坐成一大排,像一群鹅娃子一样。每个小姐胸前都戴着一个红色的、圆形的胸牌,胸牌上标有黄色的号码。朱连升看中哪个小姐了,只点一个号码,那个小姐便可以跟他到包间里去,把门一关,为他进行按摩。按摩是好听的说法,说得直接一点,就是两个人都脱得赤条条的,一对一,干那种事。朱连升在城里住了不到半个月,先后随儿子去了洗浴中心三次,干了三次那种事儿。朱连升打一枪换一个对象,三次点的小姐是三个不同的类型。他第一次点的是一个胖小姐,第二次点的是一个小巧的小姐,第三次点的是一个高个子的小姐。三个小姐各有各的味道,有的甜一些,有的辣一些,有的酸一些,反正都是好味道。说着这些事情,几个搓麻将的麻友对朱连升儿子的做法都是肯定的,他们认为,养一个这样的儿子,真是养值了。同时,他们对朱连升都很羡慕,夸朱连升开眼界开了一个又一个,真是开美了。自摸一边羡慕朱连升个狗日的有福,一边连连咂嘴,好像哈喇子都快要流出来了。

方云中用拐棍捣了一下地,问:这些话你们都是听谁说的?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他的问话有些突然,口气好像也不对,与牌桌上谈话气氛不大一致。自摸打出了一张牌,唱道:大白脸!自摸此时唱牌,与方云中的问题接上了,好像有关朱连升开眼界的话都是大白脸说的。牌桌上的人都笑了一下。

方云中说: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我不信朱连升那么不要脸!

大本接话:要脸有什么用,你看自摸,把白脸都打了出来。

自摸说:对,我只要幺鸡,不要白脸。

方云中说:人要脸,树要皮。人不要脸,还算什么人!

大本说:你这一套都是老八板儿,我跟你的看法不大一样。什么是脸,脸就是面子。要脸就是要面子,有脸就是有面子。谁最有面子?那些经常在电视上露脸的人,那些演电影演电视剧的明星,还有那些常被人提起来的人,都是最有面子的人。在咱们庄,你要说朱连升不要脸,朱连升肯定不同意。自从朱连升从城里回来之后,你到庄里打听打听,哪个不提朱连升!人家朱连升认为,他儿子是全庄最孝顺的儿子,他这个当爹的,是全庄最有福气的爹。人家虽说不能像过去的财主一样,娶几个小老婆,人家到城里连睡几个大闺女,也算不错。朱连升为自己挣足了面子,人家的脸最大,面子最宽。大本说着,也打出了一张白脸。

在大本说话期间,方云中几次想打断他,都打不断。他的身体处在“撮胡儿”状态,嘴似乎也不太给劲。大本脸和屁股不分,简直是胡说八道。他气得用拐棍敲了好几次地。等大本把话说完了,他气得反而不想和大本争论了,欲站起来走。

正在这时,朱连升骑着电动三轮车回来了。进了一趟城,朱连升的面貌果然有所变化,他不但穿上了黑色的皮夹克,戴上了乳白色的棒球帽,双眼还罩上了一副红不棱登的蛤蟆镜。他的棒球帽盖住了额头,遮住了整个脸的三分之一。他的大大的蛤蟆镜,又遮住了脸面积的三分之一。所剩下的三分之一,露在外面的主要器官是朱连升的嘴。朱连升的嘴是好嘴,他一路骑车,一路哼着一支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见朱连升回来,那几个搓麻将的人像见到久违的财神一样,无不兴奋起来,争着跟朱连升打招呼。自摸说:我的糖块早就输完了,你怎么才回来!朱连升说:输完糖块没关系,只要不输掉老婆就行。一个麻友问:你这次进货怎么去这么长时间,不是又找小姐去了吧?朱连升答:我这次没从镇上进货,到县城进货去了。县城的货还是好一些。那个大本问:你这次进了什么好货?朱连升说:这次进的货属于商业秘密,暂时不能告诉你。大本说:不会又是金枪不倒丸吧?朱连升说:金枪不倒丸算什么,这次进的货要比金枪不倒丸好一百倍,我保证谁见了谁开眼界。朱连升一直笑着,不管回答谁的问题,嘴都仿佛笑成了一朵花。听说朱连升新进的货能让人开眼界,人们不免把新货色与朱连升进城开眼界的事联系起来,悬念又增加不少。大本从麻将桌旁站起来,要看看朱连升这次进的到底是什么货。朱连升把一个纸箱子护住,说不行不行,要看货得提前申请,还得一对一地看,人多眼杂绝对不行。不是因为别的,我担心有的老朽看不惯。朱连升说到老朽时,并没有看方云中,但那些麻友会意,不约而同朝方云中看去。

方云中的脸比刚才板得更像铁板,也更冷峻,他说:连升,你这孩子,我听说你到城里干坏事去了?

朱连升装作刚看见方云中,说:是云中大叔呀,您老儿怎么得闲了!我觉着门口多了一样把门的,还以为谁送给我一头铁狮子呢,原来是您老儿呀!您最近身体怎么样,还在吃肥肉吗?我跟您说过,吃肥肉多了对身体不利,您不相信我的话,结果怎么样,肥肉到底还是把您给废了。现在给您个十八的,恐怕您也只能白看看。

方云中骂了朱连升一句,说:你这孩子,就记着十八的。我问你,你到城里是不是干坏事去了?

朱连升说:你说这话我不懂。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恐怕得重新洗牌。过去认为是好事的,现在可能是坏事;过去认为是坏事的,现在可能是好事。过去我们把美国人叫美国鬼子,口口声声要打倒人家。现在把美国人当神敬都敬不及。

方云中说:按你这样的说法,你到城里睡人家的大闺女,难道干的也是好事?

朱连升的样子有些不屑置辩,说:这还用说吗?我做的当然是好事。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小姐做的是生意。凡是做生意的,都希望有人买。要是没人买,人家的生意怎么做。我花钱买她们,是支持她们的生意。她们叫我大哥,对我非常感激。朱连升打开小卖部的门,从三轮车上往小卖部里搬货。那些麻友暂时不搓麻了,帮助朱连升往小卖部里搬东西。自摸对方云中说:你到一边坐好不好,碰着你怎么办!


方云中听出来了,朱连升确实睡了人家的大闺女。朱连升不但不以为丢人,还振振有词,以为自己干下了什么光荣的事。可气的还有这帮搓麻将的人,他们跟着狗屁乱哄哄,简直站到狗的立场上去了。方云中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些堵,那只伸不开指头的手也微微地有些抖,他说:嫌我碍你们的眼是不是,我走还不行吗?他以手扶墙,站起来后,再以拐棍拄地,一步三颤地往家里走。刚走不远,他听见有人在背后说了一句什么,遂引发了一阵笑声。他知道那些人是在笑话他,但他没有回头。

回到家里,方云中还没来得及在椅子上坐下,就开始发问:日头呢?妻子赶紧从屋里跑出来,仰脸指着天上的日头说:日头不是还在天上吗?方云中又问:天理呢?什么天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妻子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到底要找什么?妻子赶紧扶住他,把他扶坐在竹林对面的椅子上,又是掰他撮在一起的指头,又是蹲下身子,帮他顺腿,问:你跟谁生气了,怎么气成这个样子?方云中喘了一会儿气,才把朱连升到城里干的坏事对妻子讲了。妻子嘿了一声,说:拿猪皮往嘴上抹油,你不要听他瞎吹。有人睡了人家的女人,往嘴唇子上钉锔子还怕保不住密呢,谁会满大街乱说。你没听人家说嘛,咬人的狗不乱叫,乱叫的狗不咬人。他说他到城里睡了一百个女人呢,你怎么能信他的!方云中说不,现在人变了,狗也变了,满嘴汪汪叫的狗照样咬人。庄里人说得有胖有瘦,真鼻子真眼,朱连升自己也承认,由不得你不信。方云中提到朱连升的爹,说有啥种,就出啥苗儿;有啥样儿的根儿,就有啥样儿的梢儿,朱连升的爹就不是个正经东西,所以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才会干出那样的事。妻子说:就算朱连升唾了人家的女人,就算他的脸装进了裤裆里,碍你什么事了!耽误你吃了?还是耽误你喝了?跟他生气,伤的是自己的身体。也不低头瞅瞅,你是生得起气的人吗?方云中说:那不行。天有天理,人有人伦,理不公,气死旁人。遇见不合理的事,我就是要说。妻子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让你出去了,让你天天在家里待着。

以后两天,妻子果然没再催促方云中到别处走动。方云中吃了饭,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家的竹林。他睁眼是竹林,闭眼也是竹林。竹子冬天是不落叶,但竹子在冬天也要休息,所以竹子的叶子在冬天是燥色。只有到了春天,竹林才焕然一新,每片竹叶都水灵灵的,闪着绿色的亮光。方云中看见,竹林间又冒出一些竹笋。竹笋刚钻出地面时,不长枝,也不长叶,只在笋尖处有一两片猫耳朵一样的东西,像是为了接收春天的讯息。竹子的粗细是由春笋决定的,春笋刚发出时有多粗,竹子将来就有多粗,这是竹子的一个特点。方云中知道,这片竹林能保持到今天很不容易。大跃进那一年,竹林被充了公,并被全部砍光,拉去盖牲口屋。因竹根还在,到了来年春天,一场春雨过后,竹笋又发了出来。还有一次,生产队里为了兴修水利,把不少竹子连根挖了出来。那一次因伤及竹根,方云中曾担心他家的竹林再也保不住了。说来竹子真够顽强的,虽然挖过后的头一年没发新笋,但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又有新的竹笋像箭镞一样射了出来。有了第一根竹笋,就不愁有第二根。渐渐地,竹子又成了林,又有了阵势。这天起了风,风是由西边刮过来的。风还不小,吹得竹林刷刷作响。桃花的花瓣被风吹得纷纷飘落。风大的一阵,把竹梢压得有些低。风一过去,竹梢很快又挺立起来。

方长山提着一只小竹篮子,到方云中家采竹叶。方长山说他这几天有点上火,采点竹叶熬茶喝,败败火。方长山八十多岁了,腰不弯,背不驼,身体还很硬朗。方长山还喜欢说笑话,他对方云中说:我来采竹叶得经过你批准哪,你不批准,我不敢采。方云中说:看大哥说的,采吧,随便采,想采多少采多少。方长山说:好,有老弟这句话,我才敢采。方长山采了一些新鲜竹叶,回头对方云中说:你又不是一尊神,老这样坐着可不行。坐的时间再长,也没人给你上香。你得走,越不想走,越得走。另外,你得找人说说话,把嘴用起来。嘴老是不说话,也会变成棉裤腰。

这时方云中的妻子从院子里出来了,对方长山说,方云中前天到朱连升的小卖部那里坐了一会儿,回来气得哼哼的,满肚子都是疙瘩。方长山说:那是的,看法儿不一样,一说话就打顶板儿,没有不生气的道理。你去的是蛤蟆坑,回来不变成气蛤蟆才怪。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到我家里去,那帮老太太准把你的肠子捋得顺顺溜溜的。

方云中听从了方长山的建议,下午到方长山家里去了。方长山的孩子也都不在身边,只有他老两口在家里。每天都会有一些老人,集中在方长山家门口,每人一张矮脚凳子,边晒太阳,边拉呱儿。他们拉什么,没有一定的话题,看见狗说狗,看见鸡说鸡。有时话头断了,他们也不怕冷场,各自眯着眼走一会儿神儿。待想起新的话题,他们再议论一番。他们这里很像一个论坛,坛主就是方长山。在整个论坛,男性也只有一个方长山,别的参与者都是老太太。怎么,是那些老头们不爱来吗?不是的,那些老太太的丈夫们都死了,剩下的就是一些老太太。那些老太太吃了饭没事干,不到这里说说话干什么呢!对于方云中的到来,她们都很欢迎,就差鼓掌了。方长山随即从屋里拿出一个矮脚凳子让方云中坐,并问方云中:怎么样,大家对你热情不热情?方云中说:热情,热情,你们接着说。

方云中听了一会儿,这里议论的也是朱连升的事。不用说,这些事也都是从朱连升那里贩来的,跟方云中在小卖部门前听到的朱连升的事连续起来。一说朱连升睡的那个高个子小姐,是朱的儿子介绍给朱的,儿子说高个子的活儿好。朱连升把自己交给高个子小姐一做,高个子小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活儿果然厉害。二说朱连升与小姐们睡觉的地方,三面墙都是大玻璃镜,屋顶上装的也是大玻璃镜。行动期间,朱连升不管往哪里看,都能看到他和小姐相勾连的镜头,像看毛片一样,非常刺激。说了朱连升的事,他们还有所评论。有人说,朱连升到城里睡了小姐,睡了也就睡了,回来不吭不哈就完了。他还到处显摆,这就有点儿不像话。现在的人怎么了,难道连一点儿脸面都不顾了吗?有人说,在人民公社时期,朱连升的爹在菜园的茄子棵里和庄上的一个寡妇偷情,被人发现后,不知挨了多少批斗。有一次批斗他时,民兵连长特意往他嘴里塞进一只青茄子,把他的腮帮子撑得支大无畏奓着,吞不能吞,吐不能吐,嘴脸都不成样子。全庄的人都看不起他,吃饭时连饭场都不许他进。现在可好,朱连升睡了那么多小姐,有些人没说看不起他,还把他捧得像一个单打冠军一样。还有人说,说来说去,都是钱惹的祸。没钱的时候,人没有那么多毛病。身上有几个钱,毛病就出来了。钱是个妖精,妖精附在谁身上,谁就得跟着妖精走。从目前的情况看,不但朱连升的儿子跟着妖精走了,妖精还顺带着把朱连升拉下了水。听着老太太们的评论,方云中难免有所附和,说对,对,是的,是的。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了方长山这边的山上,人们唱出的歌听着是顺耳些。

接着轮到“坛主”方长山发言。方长山曾当过多年生产队的队长,经得多,见得广,他的发言总是总结性的。方云中没有想到,方长山把老太太们的看法给否了。他摸了摸下巴说:让我说,你们说得都不对,都没说到根儿上。根儿是什么?根儿是形势。形势是什么?形势是最厉害的东西,谁都拧不过形势,谁都得跟着形势走。他朱连升不跟着形势走不行吗?不行。形势一赶到他头上,他的头一晕,不脱裤子也得脱,让他脱几回,他脱几回。方长山大概总结得有些得意,不由得笑了两声。笑过之后,他问方云中:我说云中老弟,我的话你服不服?

方云中说:不服。

方长山说:我知道,你就是个别筋头。你说说,有什么不服的?

方云中像是想了想,说:形势也没让他乱搞人家的大闺女呀!

方长山说了一个但是:形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管他呀。要是像朱连升他爹活着的那个时候,敢跷跷大腿就把你斗得鼻青蛋肿。给他往嘴里塞生茄蛋子,那是轻的,不往他后门儿里塞茄子,就算便宜。形势在那儿管着,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一个比一个大腿夹得紧。现在形势变了,你知道不知道,该放开的放开,该搞活的搞活。你得认清形势,不要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顺眼。

方云中对方长山的态度有些失望,他说他就是看不惯。庄子里人老几辈,也没听说过像朱连升干的那样的事。人不是畜生,不能越活越倒退。


朱连升对新进的商品保密是假的,很快,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他进的是什么货。说来又是该庄历史上的头一份,朱连升进的竟是男人和女人身上的东西。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男人用的女人身上的隐秘东西,女人用的男人身上的隐秘东西。两样东西都是用优质橡胶做成的,做得相当精致,相当逼真。女性的器具就不细说了,特别是那件男性的器具,谁看了谁惊得瞪眼张嘴。乖乖,黑的,黑家伙!这么黑不溜秋的东西,肯定不是中国人身上的东西,也不是小驴子身上的东西,应该是黑种人身上的东西。朱连升这个猪日的,他搞得真够活的,把外国黑种人身上的东西都引了进来。这两宗商品,朱连升并不卖,只出租。女的租用一次十块钱,男的租用一次二十块钱。租金里不包括电池的费用,使用者若想让器具动起来,或叫起来,需另外花钱,自买电池。据朱连升介绍,他进货进得保守了,目前货物的流通状况是供不应求。

这怎么得了!若这样放任下去,朱连升会不会弄来两个小姐在小卖部里卖?方云中忍无可忍,只好去找村长反映朱连升的问题。

村长是方云中的本家侄子,平日对方云中一口一个云中大叔叫着,对方云中还算尊重。但村长显得很忙的样子,说一会儿还要到镇上开会,让云中大叔有啥话抓紧时间说。方云中把朱连升到城里搞小姐的事,还有朱连升在小卖部里卖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事,都对村长讲了,问村长为啥不管一管。村长说:怎么管,没法儿管。方云中说:怎么没法儿管,我看批斗他小子都不亏。村长笑了一下,说开玩笑,批斗更不可能。你听我把你反映的几个问题简单答复一下。第一,他在城里搞了几个小姐,那是他自己说的,我们没抓住他的任何证据。没证据的事,村里没法儿管。第二,他在小卖部里卖性用品,工商部门是允许的,也满足了我们庄一些女人的需求。你应该知道,庄里一些留守的妇女,想男人想得狗跳墙。朱连升卖的性用品,正好可以帮她们解决一下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考虑,我们不但不应该批评朱连升,还应该表扬他。第三,我建议你以后不要再提批斗这个话,这是以前的提法,现在不适用了。现在的提法是和谐,是稳定。稳定压倒一切,不利于稳定的话不要说,不利于稳定的事不要做。

方云中说:依你这么说,对朱连升这样的坏家伙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村长说:你的说法不对,你怎么能说人家朱连升是坏家伙呢!大叔,你是长辈,我是晚辈,我本来不该批评你,可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问题往往不是出在别人身上,而是出在我们自己身上,是自己的观念有问题,你得转变观念才行。好了,今天话就说到这儿。你目前的任务就是注意好自己的身体,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方云中的妻子事先不知道方云中去找村长,等方云中回到家里发牢骚,妻子才知道方云中到村长家去了。妻子的牢骚似乎比方云中还大,妻子说:你找他干什么,你以为他是主持公道的人吗?他自己一身毛,怎么能说别人是旱毛桩!妻子跟方云中说了前天刚发生的一件事。那天下午,村长喝饱了酒,到乖家找乖家老婆。因乖家的两个孩子在堂屋看电视,村长就把乖家老婆拉到灶屋去了。两人干完了事,村长酒还不醒,光着身子,躺在屋门口的柴草堆里睡着了。乖家老婆的婆婆从外面回来,看见了呼呼大睡的村长。婆婆没有叫醒村长,而是把村长的爹叫来了,意思是让村长的爹管一管自己的儿子。村长的爹一句都没有吵儿子,只是埋怨儿子睡觉没盖点儿东西,说不盖东西是容易着凉的。妻子拍了一下自己大腿,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会儿的事都成什么事了。泥巴狗子不能见阴天,见点儿阴天,泥巴狗子就翻了天。

这个兔崽子,怪不得他老是跟我打官腔!方云中气得撮成“撮胡儿”的手又抖了起来。他说:我去找他爹方云海,问问他是怎么教育的孩子!

妻子说:我劝你还是省下那口气吧,你以为方云海是什么好货!不瞒你说,我听说方云海跟乖家老婆也有那事儿。

方云中看着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妻子说: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方云中说:你不要瞎说!

妻子说:信不信由你,我可是听方云海的老婆说的。

方云中骂了一句,说:那不是乱套了吗?

妻子说:什么乱套不乱套,你以为还有套呀,套早就没有了。

方云中的病情有所加重,除了走路更困难,还不时地有些头晕。看他家的竹林,有时变成蓝色,有时变成黑色,有时整片竹林竟跑到半空中去了。妻子请医生到家里给他看过,医生嘱他除了按时服药,还是要适当走一走。天气一天比一天暖,麦苗一天比一天高。这天午后,方云中到麦田里走了走,站了站,心情好了不少。

他回家路过小卖部门口,朱连升把他喊住了。朱连升没有笑,也没有再喊他云中大叔,而是直呼他方云中。朱连升说:我听说你要求组织庄里人批斗我,未免太过分了吧,气焰太嚣张了吧,你以为你是谁!方云中还没站定,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朱连升又对他放了一通炮:我早就看透你了,你就是嫉妒,嫉妒!你不能见别人得一点儿好处,别人得一朵花儿,到你眼里就变成了钉。你嫉妒别人干什么,你又不是没儿子,你也可以让你儿子把你接到城里去嘛,你儿子也可以给你找小姐嘛!

方云中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说:我儿子干干净净做人,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这孩子,我早就想告诉你,你应该接受你爹的教训。你爹作风不正,在庄里一直抬不起头来。

朱连升从小卖部里走了出来,用一根手指指着方云中说:你不提我爹我不恼,你既然提到我爹,我不得不替我爹说几句。我爹不就搞过一个女人嘛,他是冲破牢笼,解放思想。庄里对我爹是不公正的,应该给我爹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我爹要是活到现在,我至少给他找十个小姐,让他好好享受享受。

方云中说:好好好,有本事你把你爹从坟里挖出来,你给他找一百个小姐……方云中头一晕,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对自己说:不能倒在这里,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他仰脸看了看太阳,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往家里走。

回到家里,方云中一头倒在床上,没能再站起来。不到一个月,方云中就去世了。

因路途遥远,时间紧迫,方云中的两个儿子没能赶回老家为父亲送葬。两个儿子说,等为父亲祭“五七”时,他们一定回老家给父亲烧纸。

方云中还有一个女儿,女儿虽然也在城里打工,离老家毕竟近一些。女儿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赶紧从城里赶回了娘家。女儿没有给父亲扎摇钱树、聚宝盆,而是扎了小轿车、电视机、电脑和手机。另外,女儿还用彩纸为父亲扎了三个小姐。三个小姐不是一个模子,一个胖一些,一个小巧一些,还有一个是个高个子。小姐们个个油头粉面,花枝招展。

母亲一见女儿带来了小姐,气得脸都青了。母亲骂了女儿,说:你爹最烦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不然的话,你爹也不会死这么快!母亲一阵乱踩,把那些小姐都踩扁了。




猜你喜欢:
聂鲁达 :【No.2807】经典一句
铁凝:秀色


当代作家
守护一方记忆,维系一条文脉,陶冶一份情操。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