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世界——读《货殖列传》有感
2024-08-13 09:30
江西
读《货殖列传》的时候,我往往感觉太史公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合在一起就很奇怪。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呢?是因为时代的不同而带来思想观念的差异吗?好奇心驱使着我反复思索,最终有感如下。纵观厚厚的《二十四史》,除了太史公写下的《货殖列传》,只剩下《汉书》中还有一篇《汉书·传·货殖传》。两者在内容上大同小异,不过在结尾处,《汉书》对于部分商人逐利的行为作出了严厉的批评:“至于蜀卓,宛孔,齐之刀间,公擅山川铜铁鱼盐市井之入,运其筹策,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皆陷不轨奢僣之恶。又况掘冢搏掩,犯奸成富,曲叔、稽发、雍乐成之徒,犹夏齿列,伤化败俗,大乱之道也。”可见时代变迁,太史公所推崇的那一套经济思想并不被主流声音所认同,后人也不再愿意专门给商人群体立传。总体来看,太史公的经济思想和老子的自然无为非常接近,但又非常反对回归自然,这也是太史公经济思想问题最大的地方。太史公曰:“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又云:“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从这两点来看,太史公其实是反儒家和法家的。但是,《货殖列传》在开头又说:“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这么来看,太史公其实只是打着道家的旗号,行反儒家和法家的事实,并非道家的拥趸者。可问题是,其实儒墨道法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只不过是适用环境的不同以及思想上的差异,一昧的反对或是赞扬都是不符合辩证唯物史观的。太史公的经济思想过于理想化了。太史公心中对于商业是有着自己的理想蓝图的,例如:“故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这句话说好听点叫有梦想,不好听点叫太天真。太史公这里用了“水”作为比喻,那我也用“水”来回敬。第一,水并非会一直源源不断的流下去,一旦源头堵塞,水便无法日夜无休时了;这里我们可以联想到当今世界高精技术的垄断,钻石行业的暴利。第二,水并非会一直波澜不惊的流下去,一旦山洪暴发,携带的泥石流足以摧毁沿岸所有的人家;这里我们可以联想到当今世界的金融危机,美股几次熔断。第三,水并非会一直干干净净的流下去,一旦源头污染,整条河流沿岸的人家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这里我们可以联想到当今世界的电信诈骗、毒品交易、器官买卖等等。不过这些太史公应该是看不到的,所以处在当下的我们也不必太过苛责于太史公。太史公的经济思想过于功利化了。太史公认为人有求富的本能,这是人性使然,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认为这一切背后的动机是:“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或者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样的追求恕我不能苟同。马克思说:“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大胆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有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所以人们常说,赚大钱的法子都写在刑法里了。让我们试想一下,倘若真的“千金之子,不死於市”,难道电信诈骗、毒品交易、器官买卖等等违法犯罪的罪犯都可以免于刑罚呢?法律真的就只是为上层人士所服务的吗?同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难道这天下不追求利益的人就不配活于世上?追求利益的脚步就该踩着累累的尸骨拾级而上?我想太史公也许并没有这个意思,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当时,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但是有所倚仗者必败于其所倚仗,失去了儒家礼法的修正,这种纯功利化的思想必然会让生灵涂炭。太史公的经济思想的矛盾。太史公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功利,用了一整套的说辞:“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於有而废於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将仁义和富有捆绑在了一起,我追求功利是为了彰显仁德。对此,我表示,这不纯纯的道德绑架然后逼着人说我没有道德。诚然太史公所追求的看似十分美好,既富又仁。但是往往这种需要推广的事情,大部分都难以实现,不然为啥要鼓吹呢?按太史公的说法,顺其自然就好了嘛?真正的顺其自然,应当是《荀子·天论》中所说的:“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积极的去改造利用自然,而非消极的服从顺应自然。所以,太史公的经济思想本质是反自然的,他将人这个主体从自然中剔除出去了。然后他鼓吹顺其自然,殊不知自然法则里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被放大后会带来怎样的灾难?政府之所以要加以干预就是因为顶不住其所带来的害处,都去逐利了,难道让国家和普通老百姓来背锅嘛?开头我说的奇怪之处,就是这里了——功利和理想这两件事是不能并存的,就像《孟子》有云:“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太史公也许看过这句话,但他应该不太明白孟子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在太史公所列举的大量致富者中,我们不难发现,盐铁起家的不在少数。例如“猗顿用盬盐起。而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椎髻之民,富埒卓氏,俱居临邛”、“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鲁人俗俭啬,而曹邴氏尤甚,以铁冶起,富至巨万”以及“唯刀间收取,使之逐渔盐商贾之利”。这里我为什么要提这样一点呢?我感觉我有一个常识就是“盐铁官营”,《货殖列传》所说的和我的常识对不上号呀。《管子·海王》记载:“桓公曰:‘然则吾何以为国?’管子对曰:‘唯官山海为可耳。’”所谓“官山海”,山是指矿,海是指盐,官府垄断经营,寓税于价,使人民避免不了征税,又感觉不到征税,盐铁官营就是从这里来的,齐国也是因此而富强了起来。而汉初主张无为而治,所以放开了这一政策。汉武帝时期连年征战,财政压力大,不得不恢复了盐铁官营,这一点在《史记·平准书》(大农以均输调盐铁助赋,故能赡之)和《汉书·食货志》(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黎民重困。)中均有体现。而后汉昭帝时期,盐铁官营制度引起了广泛的不满,所以召开了盐铁会议,会议内容即桓宽所著《盐铁论》一书。会议的结果就是取消了官营,让利于民(说实话辩论双方都不是什么善茬)。当然放眼现在,好像盐铁又是官营了,一方面是因为技术和体量太大太高,在建国初期民营根本没那个实力;另一方面是因为盐铁是绝对的民生和军需物资,在经济上不能出现任何市场调节所带来的波动,百姓和军队吃不消的。以上就是关于盐铁的相关历史了。而我想表达的是,盐铁真的非常非常赚钱,其利润之大已经超过赋税了,要是利润不大国家也不至于与民逐利了。而太史公在说,“与时逐而不责於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在我看来,知人善任和纤啬筋力只不过是致富的必要条件(这里的必要条件意味着,致富需要知人善任和纤啬筋力,但是知人善任和纤啬筋力不一定能致富)而非充要条件。事实也证明,暴利才是致富的充分条件(这里的充分条件意味着,暴利可以致富,但致富不一定是暴利)。太史公在这里可以说是混淆逻辑,颠倒因果。我个人是不太喜欢的太史公的经济思想的,并不是因为有多么的不好,而是因为其内充斥着矛盾与不合逻辑,所以读起来感觉怪怪的。一方面太史公非常有理想,既富又仁,另一方面太史公非常功利化,人性逐利,这是矛盾点。而从盐铁的相关例子可以看出,太史公的经济逻辑也是有问题的,勤劳只是必要条件,暴利才是充分条件,太史公恰好反了过来,逻辑有误。辩证来看,这也是太史公的局限性。本文先后查阅了《史记·货殖列传》、《史记·平准书》、《汉书·志·食货志》、《汉书·传·货殖传》、《盐铁论》、《管子·海王》、《论积贮疏》、《论贵粟疏》等等参考文献。由于是一气呵成之作,部分文字存在口语化的问题,在此非常抱歉。我想,在高中学习《史记》时,更多的是把它当文言文来看待;现在,我仿佛能真的触摸到这一段的历史,借此文向姚老师表达衷心的感谢与敬意。思想敏锐,征引丰富,识见精准,指出了司马迁经济思想的矛盾之处,所论几点均有理据。太史公的经济思想有时确实是过于理想化,他所描绘的理想蓝图,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实现。水的比喻新颖,说理形象。有的论述也精炼睿智:“有所倚仗者必败于其所倚仗”,“自然法则里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被放大后会带来怎样的灾难?政府之所以要加以干预就是因为顶不住其所带来的害处”。对盐铁官营的观点准确。昭帝时的盐铁会议,其实质是地方豪强、商人要插手盐铁以赚钱钱。所谓的政府“与民争利”,可做具体的分析,其实是政府与之争的,不是“民”而是“商”,政府是“与‘商’争利”,商人、豪强打着“民”的旗号,与政府叫板。建议:“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一句,若把这句断为两句,变成:“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这样前后两层意思,是转折关系(近世与以前不同),则有的疑问可能就会得到解释。另,“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会不会和“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一样,是太史公有感于现实的愤激之言?PS:此文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姚大勇老师《史记选读》的大作业。
云陌集
天上云卷云舒,地上阡陌交通,既指天地,更指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