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陈晓锦：美国华人姓氏英译传递的汉语方言信息

陈晓锦

本文探讨美国华人中英对译人名中所透露的汉语方言信息。

小小的姓氏英译，传递了非常有用的大信息。

邱学强在《新加坡“中英对译人名”中的汉语方言信息浅析》（2018年7月）一文中，曾经分析了新加坡华人的中英对译人名，通过他对中英人名对译的分析，可以知道，新加坡华人大多数原先主要来自中国使用闽方言的地区，但也有来自使用粤方言的地区和客家方言的地区的。这个结论与新加坡华人来源组成的事实相符。

美国建国已有两百来年历史，华人移民美国也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了。时空分隔，历史长河飞逝，不少美国的土生华人不仅已经不会说祖辈带自中国祖籍地的汉语方言，还有部分人，就连自己中国的祖籍地是什么地方的也都说不清楚了。但是我们发现，华人的英文姓氏有可能会透露出一些他们的祖籍地信息，有的或许能够帮助我们了解，他们的祖辈是来自中国的什么方言区，使用什么汉语方言的。

我们在上文提到，目前还有不少美国华人仍旧采用威妥玛-翟理斯式的拼音拼写英文姓氏，这其中包含了两点很重要的信息：一是姓氏与名字不同，名字可变，姓氏则是代代相传的，子子孙孙沿袭。二是身份证件上的姓氏是不可能轻易改动变更的。这也是我们选择剔除名字，只从姓氏入手分析的缘故。

早年移民的华人很多都没有文化，祖籍地的汉语方言伴随着他们漂洋过海去到美国，他们的姓名英译，依据的往往就是其所说的方言的发音。因此，我们才可能从旧式的英译姓氏中窥探其中的一些“秘密”。不过，近三四十年来，移民美国的华人已经不再限于中国的粤方言等地区，也有相当部分来自全中国各地的，且当代的移民大都有文化，他们的英译姓氏往往是汉语拼音，采用汉语拼音表达的英译姓氏一般就难以具备这个功能了。

梳理一下收集到的英译姓氏，借助众所周知的，早年移民美国的华人主要来自广东四邑、珠江三角洲一带这个事实，我们或许可以参照下文谈到的一些条件，判断姓氏的拥有者，或者其先辈，是否粤方言使用者，是来自中国流行粤方言的地区，还是来自中国流行其他汉语方言的地区，或者其姓氏只是来自汉语普通话的汉语拼音对译的。下文中出现的例子，姓氏相同，而英文对译不同的，其中如也有来自汉语拼音等的，我们也会一并列出，以资与方言的说法作对比。

（1）粤方言台山话、广府话，古明、微母不分，古微母字读如明母字，都是m-。故凡是臻摄合口三等微母字“文”姓，若声母英语对译为m-，韵母读ɐn（英语作an）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例如：

①“文”姓，结合其韵母的译音，韵母读an，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刘文秋云   MAN

②对比“文”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文荣夫      WEN

（2）中古见组字粤方言今不颚化，江摄开口二等见母字“江”今声母读k-，故凡是“江”姓，若英语对译为k-、g-，韵母读ɔng（英语作ong）的，则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如果声母对译为J-的，则应是来自汉语拼音的对译。例如：

①“江”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例子以中文字数的多寡排列，字数少的排在前，多的排在后，下同）：

②对比“江”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3）中古宕摄合口一等匣母字“黄”，粤方言台山话和广府话都读W-声母，韵母ɔŋ，如凡“黄”姓，英语对译为Wong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粤方言区。如果“黄”姓英语对译为Huang，则应是来自汉语拼音的对译。例如：

①“黄”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对比“黄”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上述“黄高家族”一条，英语为GAO HUANG，译者将逝者的本姓“GAO高”放在前面，夫姓“HUANG黄”调换于后。

（4）中古影母字部分在粤方言台山话、广府话中读j-声母，如“医、腰、冤、怨、擁、翁”等，“翁”为中古通摄合口一等影母字，故，若“翁”姓英语对译为Y-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例如：

①“翁”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对比“翁”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5）中古遇摄合口一等匣母字“胡、湖、壶、户、沪、护、狐”等，粤方言台山话、广府话今声母都读w-声母，故，凡是“胡”姓，英语对译为w-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例如：

①“胡”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对比“胡”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6）中古溪母部分字粤方言今音声母为f-，如：“科、枯、裤、宽、苦、款、库、课、况、邝”等，故，凡是“邝”姓，英语对译为f-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

国的粤方言区。例如：

①“邝”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邝栩云      FONG

②对比“邝”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邝氏家族    KUANG

（7）中古邪母字粤方言今部分读ts-，故，中古假摄邪母字“谢”，若英语对译为hs-，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例如：

①“谢”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谢氏墓园     HSIE

②对比“谢”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8）中古晓母部分字粤方言今读h-,如：“虚、许、海、牺、戏、喜、希、好”，故，凡是“许”姓，英语对译为h-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例如：

①“许”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许国佐      HUI

②对比“许”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许家歧      XU

（1）粤方言台山话、广府话通常有来自中古宕摄、通摄的ɔŋ、uŋ（oŋ）韵母，广府话还另有来自宕摄的œŋ韵母，这几个韵母，旧英文译名一般分别写作eung、eong，oung，或uong等。故，凡是姓氏里有中古宕摄开口三等阳声韵的“梁、杨、张”等字，韵母对译为eung 、eong、oung，或者uong等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例如：

① “梁”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对比，“梁”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③ “杨”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④对比“杨”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⑤ “张”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⑥对比“张”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2）中古臻摄开口三等字“陈”，粤方言台山话韵母今读an，粤方言广府话韵母今读ɐn，对译为英文一般是an或un。因此，臻摄开口三等字“陈”，英语对译音为an或un者，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

中古臻摄部分字客家方言韵母今读in、iun，对译为英文一般是in。故，臻摄开口三等字“陈”，英语对译音为in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客家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客家方言区。例如：

例如：

①“陈”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陈”姓，可能有客家方言背景的：

③对比“陈”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①“林”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林”姓，可能有客家方言，或广东闽方言潮州话背景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林盛        LIM

③对比“林”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4）中古曾摄部分字今客家方言韵母不收-ŋ尾，收-n尾，故若“曾”姓，英语对译为的en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客家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客家方言区。

①“曾”姓，可能有客家方言背景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曾胜华      CHEN

②对比“曾”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5）中古梗摄开口二等部分字今粤方言、客家方言读aŋ韵，故，中古梗摄开口二等並母字“彭”，英语对译为ang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或客家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或客家方言区。例如：

①“彭”姓，可能有粤方言或客家方言背景的：

②对比“彭”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彭晋康      PENG

（6）中古疑母遇摄合口一等模韵“吴、伍”等字，粤语今音读为自成音节的声化韵ŋ。因此，凡是“吴、伍”姓，英语对译音为ng者，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

而闽方言潮州话等声化后的ŋ，除了能自成音节，还能与韵母相拼，故 “吴”姓、“伍”姓，若英语对译为ngo，则其人或其祖上应有闽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闽方言区。例如：

①“吴、伍”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吴”姓，可能有闽方言背景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吴罗玉英    NGO

③对比“吴、伍”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7）中古蟹摄开口一等清母字“蔡”，粤方言、客家方言今音韵母读i，故凡是“蔡”姓，若英语对译为的oi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或客家方言的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或客家方言区。例如： 

①“蔡”姓，可能有粤方言或客家方言背景的：

②对比“蔡”姓，姓氏非来自粤方言或客家方言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蔡吴正梅    TSAI

请注意，此姓氏的韵母不是oi，声母采用了旧译法的TS，而不是汉语拼音的C。

（8）中古流摄三等来母字“刘”，粤方言台山话音lau，粤方言广府话音lu，客家方言有读eu、iu的，故凡是“刘”姓，若英语对译为ao、au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若英语对译为ew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客家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客家方言区。而英语若对译为iu的，其人或其祖上则可能有客家方言背景，也有可能译自汉语拼音，例如： 

①“刘”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刘”姓，可能有客家方言背景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刘广威      LEW

③对比“刘”姓，姓氏可能有客家方言背景，或译自汉语拼音的：

（9）中古效摄开口三等澄母字“赵”，粤方言韵母音iu，故凡是“赵”姓，若英语对译为iu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

古全浊声母字客家方言今清化后基本上读送气，古效摄开口三等澄母字“赵”客家方言读eu、ao，故，澄母字“赵”若英语对译为chew、chao的，其人或其祖上或有客家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客家方言区。例如： 

①“赵”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赵”姓，可能有客家方言背景的：

上面后两例的韵母与下面译自汉语拼音的“赵”韵母一样，都是ao，但是声母ch送气，符合客家方言古全浊声母字清化后基本送气的特点，可与译自汉语拼音的声母zh区别开来。

③对比“赵”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10）中古蟹摄开口四等字“黎”，今粤方言台山话音lai，粤方言广府话音li，故，凡是“黎”姓，英语对译为ai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

①“黎”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汉语姓名    英文姓氏

黎保贤      LAI

 ②对比“黎”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11）中古咸摄入声字粤方言保留入声读法，收-p尾。咸摄开口三等喻以母字“叶”，粤方言台山话韵母今读ap，粤方言广府话韵母今读ip，保留入声韵尾-p。故，凡是“叶”姓，英语对译为ip、ɛp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例如：

①“叶”姓，可能有粤方言背景的：

②对比“叶”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有的姓氏，虽然没有与汉语拼音对译的对比资料，但我们凭借其读音等材料，仍然可以判断出其可能来自的汉语方言。例如：

（1）中古宕摄入声字，今粤方言台山话、广府话保留入声读法，收-k尾。故，宕摄合口一等字“郭”，英语对译为ok的，其人或其祖上就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郭智德KWOK，此例除了韵母以外，声母KW-也提示了其可能来自粤方言的广府话。

（2）粤方言广州话有部分中古泥、来母相混，泥母归来母的现象，根据这个特点，加上中古深摄入声字保留收-p尾的特点，虽然没有收集到与汉语拼音对译对比的资料，但从中古咸摄开口三等字“聂”读LIP，我们也可以判断“聂诚LIP”，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

（3）中古蟹摄开口四等字“齐”，粤方言台山话今读ai，广府话今读ɐi，英语对译为ai，据此，我们可以从古蟹摄开口四等從母字“齐”的韵母判断，“齐国滔CHAI”， 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

（4）中古山摄合口一等字客家方言读an，故若山摄合口一等字 “盘”，英语对译为an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客家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客家方言区，例如“盘梅彩珠PAN”。 

另，广东的台山端芬等地多“梅”姓，美国祖籍台山的华人中，姓“梅”的也不少。从这个姓名来看，可能是一个本家姓氏为“梅”的女性，嫁与了“盘”姓的客家人，或是讲客家话的畲族人，因为畲族多姓“盘”，畲语是一种非常濒危的少数民族语言，不少畲族人如今使用的是客家方言。

也有的姓氏的英语对译，能够与汉语拼音的对译区别开来，但是却难以判断其是属于粤方言，客家方言，还是闽方言的。

这方面的例子，除了上文的“二、（3）②”里提到的“林”姓，若英文对译是闭口韵的Lim，则“其人或其祖上应有客家方言或闽方言的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的客家方言区或闽方言区”；以及“二、（7）”里 提到的，中古蟹摄开口一等清母字“蔡”，“粤方言、客家方言今音韵母读ɔi”，故凡是“蔡”姓，若英语对译为“oi”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粤方言或客家方言的背景”以外，还有：

（1）中古定母的平声字清化后，粤方言、客家方言、闽方言今都读送气，咸摄字粤方言广东的台山话、广府话，客家话，以及闽方言都保留-m尾的读法，故，若咸摄开口一等平声定母“谭”字，英语对译为tam的，其人或其祖上应有汉语粤、客、闽几种方言的背景之一，但是我们却难以判断其到底是来自中国的粤方言区、客家方言区，抑或是来自闽方言区的。例如：

①“谭”姓，可能有粤方言、客家方言、闽方言背景的：

②对比“谭”姓，姓氏应是译自汉语拼音的：

（2）上面提到，中古宕摄的入声字，今粤方言台山话、广府话保留入声读法，收-k尾。故，宕摄合口一等字“郭”，英语对译为ok的，其人或其祖上就应有粤方言背景，可能来自中国粤方言区。“郭智德KWOK”就是一例，此例的声母KW-也帮助我们做出了判断，这是粤方言广府话常有的圆唇声母。但若是“郭佩玲KOK”，我们就难以区分其到底是来自粤方言还是客家方言了，因为粤方言台山话“郭”读KOK，客家方言也读KOK。

因此，利用姓氏的英语对译法去判断华人的祖籍来源地，只是一种辅助性的方法。

检视我们收集到的材料，可知，美国华人社区的英式译名，与新加坡华人的英式译名以闽方言音对译的为多不一样，与香港居民的英式译名以粤方言音对译为多的相似。这与美国的华人社区，原先一直主要是由来自广东粤方言区四邑地区、珠江三角洲地区的移民为主的历史事实是相符的。此外，美国纽约的华人社区，也有少量来自中国广东客家方言区的华人，我们在纽约也调查过他们的客家话。

不过，在我们收集到的美国华人墓碑材料里，却暂时没有发现在纽约地区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来自中国闽方言区，使用闽东方言福州话的华人的例子，这恐怕与大量使用福州话的华人到美国的年限不长不无关系。

（陈晓锦，暨南大学教授。此文为《美国华人社区粤方言与文化研究》一书之一节，《美国华人社区粤方言与文化研究》，陈晓锦著，中山大学出版社，2023年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