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怡芬:您愿意进入《与海豚同游》这一虚拟的时空吗? | 《与海豚同游》创作谈

文化   2024-10-21 09:01   天津  


从今往后,她要张开羽翼,带他飞离成人世界,她要带他去玩迪士尼去看动画片,她要带他去田野去乡村去和小朋友聚在一起,她要他知道妈妈是他和世界之间的防波堤,妈妈在他身边,一直在。

可是,现在,就现在,小葵该怎样跟他讲这个带着警告的故事呢?



杨怡芬《与海豚同游》--创作谈

在我的理想中,一个写作者,他不是追赶着时间背影的人。他是倒退着向前的。他打量过往,凝视过往,写下自己的观察和体悟,他想和当下的人们分享,甚至奢望能与未来也建立对话。

您愿意进入《与海豚同游》这一虚拟的时空吗?对于自己的小说到底说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每当文字在电脑屏幕上蠕动前行的时候,我看着它,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通道,有谁从幽暗的无意识深处,一字一句地,将那个虚构的时空,搬运到您的面前。每一次的完成都像是一次奇迹,《与海豚同游》也是如此。

故事发生在浙东的海边,情节也跟东海之水一样暗流涌动。我想探讨的是,在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中,在面对自我和他人的各种阴暗欲念的时候,该如何自洽,又该怎样去相处,在人生和人心的局限里,各种痛苦又该如何去展示。

女企业家小葵得到了一笔巨额拆迁补偿,她要如何分配才算公平正义?对于前后婚姻中的两个儿子,她要怎样去成全才算是恪尽母职?还有一条导致小葵公公丧命的黄昏恋的伏线,牵扯着他们家另一桩隐秘的财富分配。乍一看,这就是一个关于财富的故事,但果真如此吗?小说最可贵的是有言外之意,最难得的是读者和作者之间有会心一笑,我很希望我们会有这样的缘分。

如果您对《与海豚同游》感兴趣,也请继续关注它的姊妹篇,这一系列以小葵为主角的小说将在不久之后结集出版。这本书讲述了小葵从豆蔻年华到初老将至的人生经历,也从中体察了1984年至2020年之间这一历史变迁,以小葵这一个体折射浙商这一群体,来回望浙东学派所主张的“经世致用、义利并举、工商为本”这一理念在当代社会的传承。



《与海豚同游》(节选)

杨怡芬



驳斥庄东明的那一刻,小葵也看清了自己的立场,虽然她心有愧疚,但是,她也认为,田雷已经拿走了他该得的部分,剩余的那些,是对她这些年辛劳的补偿。按照拆迁计划,这两个月,她的水产公司正在被原地爆破拆除,一起被摧毁的还有那些沉重得无法移动的设备(也许会先期回收一些废铜烂铁),一切都夷为平地了。这“地”才是最值钱的部分,也是曾最被忽略的部分,犹如击鼓传花,最后在谁手里就是谁的,难道不正常吗?

小葵这样引导着自己的思绪,她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想到田雷了。只有心安理得,才能睡得着啊。她和朱见鹤也说了她的想法,朱见鹤笑道:“我的娘,你终于想通了啊。我们的一切收益都是正当的,你一定要理直气壮的啊。”

理直气壮之后,小葵觉得在自家酒店附近另购一个家,也还是很有必要的。家,是和安定在一起的,酒店,属于旅途,是漂泊状态,不宜久居。

理直气壮之后,小葵就开始考虑不久的未来,旺季是老天送来客人,淡季呢?是她得让客人找到。她开始和她从前没打过交道的人交起了朋友,旅行公司啊,休闲渔船啊,海钓团体啊,禅修精舍啊,遇到的人常让她惊掉下巴。一个做海钓船生意的,姓陈,对小葵巴结得很,每天在微信里简直是晨昏定省。

茶楼也顺利接手了,就跟当年她接手水产公司一样,连人带设备仪器一起接过来了。既然前期生意还不错,那就连店招也不改了,双方只要一起去把营业执照、银行账户之类的信息变更一下就行。“大概我就适合二婚吧?”这样的玩笑话,她是调侃给自己听的,毕竟,人家朱见鹤是头婚嘛。

茶楼的法定代表人也是女的,两个女的花了一个下午把这些事情都办了,幸亏有集中办公的行政中心,幸亏中心附近一溜儿都是银行,她们悠悠闲闲就把正事办好了。“去我家喝口茶吧?”前茶楼老板娘娟姐邀请她,小葵一边连声说好啊,一边就顺手在路边花店里买了一大捧非洲菊,灿烂的黄,汽水一般的颜色。一进门小葵就惊叹娟姐的家简直就是她的梦中情房,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大平层,离她的酒店近,还是海景房,装修得也亮堂舒适,主色调是白色和淡淡的金色,舒适但不奢华,和她带来的花很是相配。

“那么,你把这房子也买了吧?”娟姐笑道,“我们已经在中介挂了牌。”小葵录了视频,晚上发给朱见鹤看了,也说了价格,因为卖得急,价格是比市场价稍微低点,明着说是为了给那边的孩子买房子,实际上呢,可能是移民了就一次性带出家当走吧。朱见鹤说:“人家的事,我们不猜度了,可你这是在做啥?这不是要重走重资产之路吧?”他说是那么说,却也赞同她把这房子也一并收了,他说:“我的娘,你放心买,我们有钱。”小葵也让浩浩看了视频。“那不会卖了你的那套老房子吧?”浩浩还是一脸担心,小葵再三保证说她坚决不会卖掉它,浩浩才对着这视频中的房子说:“看起来很温暖哟。”小葵在微信上抱了抱浩浩,想起朱见鹤刚才的一句小抱怨——妈妈说宝宝都要忘记你了。

但这世界上哪有处处圆满的事情呢?小葵讲这样的道理给自己听。这本该是常识,但轮到自己,谁不是既要又要还要呢?

最重要的是,得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毕竟,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机会做自己的事情,她要珍惜。这样的心灵鸡汤,她每天都给自己一大碗,也尽量送出几碗。她和女员工们都相处愉快,她在水产公司的时候,车间里的工人本就女的比男的多,在酒店和茶楼里就更是了。“你不会要我们天天喊口号开早会,男老板可会了。”这样子,也算是夸她。当然,这样的夸,是因为有两个严厉的中层主管挡在前头,有她们在唱红脸,她才能温柔地来唱白脸。

那一天,她听那两个主管在商量,总有一个女人来找小葵,到底要不要让小葵见。

“已经来过两次了吧?说是葵总的熟人,可看那样子,倒像是来应聘茶楼里的洗菜阿姨的。”

“是熟人,怎么就没有葵总电话号码呢?可见不是。”

她们也许是故意说给小葵听的吧,小葵装作没听见,径自下楼去了前台。果然有个壮实的女人在那里。“小葵怎么会天天不在呢?不是说她是这里的老板吗?”

也许是岛上哪个阿婶来这里找份工作?岛上老一辈的找人确实是很少预约,直接上门也很正常。小葵退到大门外,又走了进来,一直到前台,走近了,才看出,是田雷的老婆。小葵已经有十多年没见她了,记得上一次见,她一身珠光宝气,富贵逼人,十足老板娘的样子。她也没有认出小葵,只略略挪了挪身子,让出个地方让前台接待她。前台小姑娘对小葵眨眨眼睛,也不叫她,只带笑看着她们。

小葵想了半天,还是记不起她的名字,只好说:“阿嫂啊,我们去那边说话吧?”她跟着一起到了大堂,坐定之后,她才认出小葵,说道:“小葵?你说话的样子都变了呢,人也变了,哪儿哪儿都变了。”小葵道:“是啊,我们都快五十岁了,不变不行了呢。”小葵等着她说明来意,也等着自己想起她的名字。人的记忆和其处的场域或许是相通的,离开舟山后,小葵对于在这里的过往,除了跟浩浩和阿姆相关的部分,其余的都在淡化。

“田雷欠的债,欠个人的,我都还清了。我先把我名下的房子都卖了,还不够,我又没有别的手艺,就去冷库剥虾,那比在外面做小工赚得多。除了留口吃的,我都用来还债了。田雷糊涂,要死也得还清债再死,他就是太爱面子,看不得人家看不起他……”

小葵在发抖,她整个身子往沙发上缩了上去,脚就有些悬空了。她默默听着,她本想为田雷老婆的仁义表达一下自己的敬意,可说出来的却是朱见鹤曾经说过的:“可你把田雷给你留的后路都断了啊。你怎么办呢,你儿子又怎么办呢?”

“父债子还,这就是儿子的路,谁叫他有这样一个爹呢?还清债了,夜里才睡得着。”她把身子往沙发外头挪了挪,更靠近小葵。大堂的电视机不知道谁开的,跳出一张好美的集体合照,每一张笑脸都笑得恰到好处。田雷老婆的脸,和她们正好凑成一排,一脸肃然。前两天那个做海钓的小陈来过,他说这电视机该换了,换成一整面墙的,不放电视,就放各种海洋和海洋生物的视频,那才像个酒店嘛。他说得在理。小葵已经学婆婆学得很能认同对方,不随时起反驳心了。

“我真的很敬佩你。”

“我傻啊。我就没来问问你,田雷当年的厂子,是不是交到了你的手上?这些年可有收益?”

“阿嫂是听庄东明说的吧?”小葵斟酌着道,“他前阵子要我把定海的房子给他家,我不肯,他就不高兴了,拿田雷的事情来堵我。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田雷在他走之前就已经拿走了他该得的部分,后面的烂摊子,是我接的。那这厂子,阿嫂你说是谁的?如果是田雷的,银行能不收回吗?银行可都是查过的。”

“庄东明说这厂子就是田雷暗地里给你的。”

“那我是田雷的什么人呢?他会暗地里给我厂子?这也只有庄东明会想出来了。”小葵已经把她自己说服了,她越说越快,“我也是这次回到舟山之后才知道,你把自己名下的房子都卖了抵债,其实,那些债吧,起头利息高,债主们的本金怕都是拿到手了,所以田雷哥才打算不还了。他给你留的房子,其实也不是给你的,是给他儿子的。阿嫂你人好,可还是亏待自己儿子了,也亏待田雷的父母了,他们本来也只有指望你了,现在你叫他们指望谁去?”

“戏文上说……”

“那只是戏文啊。”小葵截住她的话,说道,“可你今天到我这里了,我已经看到你这个样子了,我不能不管。侄子有什么打算?我想见见他。”

田雷的老婆打了个电话,过了会儿,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走路的样子很像田雷,也和田雷当年一样瘦。他坐定之后就给小葵道歉,说他妈妈就是轻信他人,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也爱听人家夸她仁义,为了这好名声,就把一家子都搭进去了,他都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总算是读出了一个大专,读了个财会专业,好找工作啊,现在就在朱家尖的一家农场里做财务,先这样做着吧。

三个人一起到茶楼吃了顿午饭,小葵又带他们母子到后厨前台都看了一下,人都是用满的。送别的时候,小葵直接问那小伙子:“你就当我是你姑,你要我怎么帮你?给你做个小本生意的钱,我一定会出的。你们娘儿俩回去好好商量。不急。商量好了,再和我说。”

他们母子走后,小葵开始胃疼,那是新手演员下舞台之后的生理反应。她想打电话质问庄东明,可她提不起劲来,一想到要和他说话,她就觉得恶心。她也不想告诉朱见鹤。说什么好呢?但她总是会告诉他的,在适当的某一天。无论如何,那一天,她都懒得说话,幸亏浩浩已经回校了,小葵回到家,也可以继续面无表情。那天,即便在照镜子的时候,她也避免和镜子中的自己视线相遇。

原来,把已经进账的钱分出去,是那么艰难的行为。她又登录了手机银行,查看了那串数字,付过承租和买房的费用,那笔钱首位数减了一,小数点后多了两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数字了。

大堂的液晶屏说换就换,小陈立即跑来放他在这片海上拍到的视频,日出日落,潮涨潮落,浪击悬崖,风吹芦苇,镜头掠过孤单的灯塔,夏日翡翠色的海水,越来越开阔的海面,海钓船如扁舟一叶。远远地,游来一群海豚,在晃动的镜头中,海豚们越游越近,它们似乎和海钓船找到了同样的频率。镜头越来越稳,渐渐升起,航拍的角度下,两只白海豚带着四只青灰色的海豚,围绕着海钓船转圈。船上的人朝一个方向向它们扔出圆球一般的海豚玩具,小船渐渐退后,和海豚渐行渐远,配乐慢慢弱下来,欢呼的人声响起。

“这欢呼,是为和海豚相遇还是分离?”小葵问小陈。他摸了一下齐整的寸头,笑道:“都是啊。这片海经常能看到海豚的,下回带你去看,说定了!不过也是有风险的呢,万一被海豚爱上了,那遭遇,也是一言难尽啊。”

“那么可爱的海豚宝宝啊,骑在它身上遨游海洋,月光下也好,日光下也好,都是闪闪发光的事情啊。”

“这个嘛,可爱和阴暗,是一体的呀,就像白天和黑夜,正常的日子就是这么组成的啊。”小陈给视频设置了循环播放,“这样远远看着,大海也好,海豚也好,都是可爱的。”他拍了拍手说:“万一客人中有喜欢海钓的,记得联系我。万一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呢,也记得联系我。”

那天,小葵坐在这视频对面,搜了搜关于海豚阴暗面的资料,其中有一条倒是有趣,“海豚是除了人类之外能通过交欢获得快感的哺乳动物”,性骚扰、强奸和杀婴这些可怕的人类罪行,海豚也有,有科学家说它们是“非人类的人”。

海豚就是海豚嘛,小葵是个对万事都不做过分解读的人。

她还是和朱见鹤说了田雷的妻子和孩子来过了的事情,也说了庄东明在其中的作用,朱见鹤那边既不惊讶也没生气,他叹了口气说:“有这样一个机会被动给田雷家钱,还是不错的,庄东明坏心办好事,你看给个一百万元怎样?可要说好没有下次了。还有,既然庄东明是这样子的人,趁他愿意,我劝你把浩浩的姓改成你的姓。这次,也是个好机会。”

小葵服气朱家,最大的一点是,他们很少被情绪裹挟,客观冷静,才能从各种“坏事”中看到机会吧,万物皆为我用。这两样事情,也正是小葵想做而觉得难以说出口的,既然朱见鹤那么说了,这两件事情她都做得飞快。一百万元,给了田雷的妻子,要她出张收条,最后写上“两不相欠”的字样,她写名字那一刻,小葵才想起她的名字,刘明芬。田雷的儿子也签了名字,田原,他说:“姑,我以后就认您是姑,我会好好做的,做出点成绩来了,我会来和您说。”没过几天,田原就来说他开始做给这一片酒店送蔬菜肉蛋的生意,他正在一家一家地推销自己,小葵自然就把他纳入了自家的供应商,能看着田雷的孩子,也算是对田雷的一个交代吧。

浩浩改姓的事,进行得也很顺利。浩浩已经成年了,自己提出申请就是。庄东明这边本就有这个意思,加之毕竟还是有几分心虚,改姓的事,他一点也没反对,还说服他父母也支持。这么顺利,浩浩倒有几分难过,小葵跟他说过缘由,他对朱见鹤的亲情顿时就多了几分,以前他总笑着叫“朱爸”,现在就把这姓去了。“爸,我雅思过了七分!”浩浩电话里这么喊过去,朱见鹤在那头爽朗地笑:“哦哟我的好大儿!语言过关了,那我们索性高三就出去吧?老爸抓紧安排,你放心。”

朱见鹤果真忙碌起来,儿子的护照还是白本子,小葵的也是,他让小葵赶紧带着儿子去游趟日本,这护照上就有出游发达国家的记录,利于过签。留学中介效率也高,在多伦多那边的私立高中顺利申请到了位子,提交后学签也过得快;还建议从十一年级插班读起,这样更容易申请到好大学,专业选择也更从容。浩浩和小葵这边自然全力配合,十月中旬就万事俱备,娘儿俩上飞机的那一刻,也还有几分恍惚。落地多伦多之后,小葵母子先开了电话卡、银行账户,浩浩即刻插班上学,小葵被房产中介马不停蹄地带着看房。这也是朱见鹤的意思,小葵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内心自然欢喜,也就不顾倒时差的迷糊,看了三天,选中了一套学校旁的单身公寓。朱见鹤笑道:“那我们来了住哪里呢?这套先买下。你再看套大一点的,不要别墅,我们还腾不出身子去管理,买个大平层的公寓吧,市中心,对,也登记在浩浩名下。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曹律师后头都会跟进,你只管选房,带孩子签字。”

小葵都有些幸福得过头了的感觉,浩浩终于在自己的新世界里了,他被郑重对待,除了拥有两套房子,他的名下还拥有了一笔存款,付学费之后,生活费也绰绰有余。“这是为你将来储备的钱,浩浩,老爸相信你会谨慎保管好这些财富,这是我们共有的,将来你结婚成家、爸妈养老,都会用到。”这样的对话,让小葵感动。

“什么时候我把我那笔钱转你?”小葵飞了十多个小时回到上海,朱见鹤又自己驾车来接,在车上,她觉得,她再不说这样的话,就实在对不起朱家了。

“我们之间还分什么你我?这笔钱你留着。等你回到酒店,还有惊喜在等你呢,你可坐直了。”

“遇到你之后,我就开始进入童话了吧?”小葵说,“把浩浩安顿得这么好,我真的很感激你。”

“我一向是把浩浩当自己的儿子啊,只是有时候气不过庄东明而已。”朱见鹤伸过手来让小葵握着,说道,“现在就有一个成年的儿子,是我的福气啊,这不是虚话。我以后也是要多多依靠浩浩的。我们那小宝贝啊,要么还是接过来你养着吧?他快要变成一个小外交家了,真的,他会掂量会拿捏,小眼珠一转,就一大堆计策,他自以为聪明呢,可聪明挂相了实在也是蠢。我喜欢我们浩浩的憨厚温柔,这一点像我,对不对?”小葵看他千山万水扯到自己身上,不禁笑了,大儿子安顿好了,是该好好带小儿子了。

确实是个大惊喜。小葵不在的这大半个月,酒店生意兴隆。有两家公司,一个江苏的,一个上海的,和酒店签了为期三年的团建合同,每个月都有安排,价格还随旺季浮动,账款提前预付七成。这简直是送钱,但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妈妈,钱还在转来。”浩浩在电话里告诉她,隐隐有些担心,“你方便的时候问一下老爸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出事了。小儿子成成和宝珠阿姨也被朱见鹤送来了,还是小陈给帮的忙,成成进了酒店附近的幼儿园大班。宝珠阿姨到后不久就辞工走了,说是小葵接手了,她就没啥用了,她也找好新下家了。小葵本想额外给她一笔钱,她却说:“奶奶前头已经给过了的。”小葵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想问她是否知道家里有啥事,可自家的事情没有反去问别人的道理。事情一定还在可控的范围内,否则朱见鹤一定会和她说的。

海边的十一月,一入夜,风就是冬风。小葵从幼儿园接回小儿子,都是先到茶楼吃过晚饭,再带着他巡视一圈酒店,才慢慢散步回家,两个人都得另披厚外套。成成对大人的世界充满兴趣,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未免就有些冷清,幸亏还有酒店和茶楼这两个世界让他探索。对于巡店这种乏味的活,成成也学得有模有样,他已经记住了主管和领班的名字,他学着妈妈唤她们的名字,又在后头缀上“阿姨”。那天,两人在夜风中手拉着手,慢悠悠地走回家,突然,他说:“我有点担心爷爷。我回家要给爷爷打电话。”

“为什么担心爷爷?”小葵一直怕的是奶奶会不会碰触了什么红线,爷爷会有什么事呢?他身体健康,又人畜无害。

“爷爷他被骗了,听着是帮人担保。人家故意的。爸爸说他会和奶奶一起搞定,我们都会没事的。”成成安慰小葵,“但是我现在特别担心,我到家就要给爷爷打电话。”

爷爷的电话关机,小葵马上找朱见鹤,她说:“成成今天说他担心爷爷,要跟爷爷通话。”朱见鹤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爷爷还在昏迷,估计情况有点危险。你收拾一下,叫部车,和孩子一起来吧。你不要自己开。对,不要和别人说。是的,我们见面谈。”朱见鹤的语速从来没有这么慢过,至于“对”“是的”,更是自言自语,小葵根本就没问过他,该说的医院的名字,倒还是小葵问的。

小葵也一时转不过弯来,她把娘儿俩近日穿的衣服从阳台上一收就要打包。成成进了卧室,帮她拿出一条黑色的长袖真丝裙子,他又给自己拿了套白色衣裤。小葵被吓住了,她什么也没说,折好放进箱子。一路上,小葵搂住成成,想用她的身子把他烘暖了。

等他们娘儿俩快到医院的时候,朱见鹤又打电话来,说:“赶紧回家吧,这就回家,你看看灵堂咋布置,我的脑子不够用了。”小葵赶紧问:“是回爸妈家吧?”朱见鹤愣了愣,说:“是,但是,妈妈也在我这边啊,你也没钥匙对不对?”成成在旁边说:“我有,妈妈,我有奶奶家的钥匙。”小葵一点头绪也没有,倒是出租车司机有过治丧的经验,给她说了一二,径直就带他们到了奶奶家附近的丧葬用品店——那样的店一直在那里,店主人自会教你一套东西。小葵一心想着这些,差点连放在后备厢的行李箱都忘了,也还是成成提醒她带上。

小葵带着店主进门,张罗着布置起灵堂,成成把他们的行李箱提到客厅角落,顺手就整理了沙发,牢牢抱住爷爷的一件外套,说:“我还知道爷爷的寿衣在哪里,爷爷告诉过我的。爷爷说到时候大人们一定惊慌,我得帮你们。”

“爷爷还告诉你什么?”

“目前就先说寿衣吧。”他走进爷爷奶奶的卧室,轻车熟路提出一包东西来,里面衣服鞋袜都齐备。小葵抱紧孩子,一阵寒流从她后背滚过,她让那么小的孩子来承受这些,她这个妈妈到底做了什么?从今以后她要每天带着他,她要重塑他的童年。

事情并没有如爷爷向成成预演的那样进行,临终前的那一套程序,已经在医院走完。奶奶从头到脚新买了一套寿衣,说:“这一套,我们让爷爷带去,是换洗的衣服。”奶奶冷静地从成成手里拿走了那包衣物。

“爷爷说,所有人,到最后都是要死的,所以,不用太难过。”成成对朱见鹤说,“宝宝会好好长大,好好学习,我也会像爷爷那样保护你的。”朱见鹤只摸摸孩子的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主持小葵跟进,阿姆阿爹也从岛上过来帮忙,走完了葬礼的所有程序,亲戚间种种迎来送往,灵堂答谢,朱见鹤全无精神应对,成成冲在前头鞠躬回礼。小葵不忍心问朱见鹤来龙去脉,得空就默默握住他的手,一心只求这样的时刻快点过去,她好回到她的日常里。她为自己的薄情寡义愧疚,某种程度上,她的好奇超过了悲伤,她的公公,从来是乐天开朗,是什么逼他自选绝路?朱家母子对外都只说心脏病病发,对小葵是说了一半实话的,公公吞服过量安眠药,抢救不及时,还是去了。小葵收拾过公公的房间,里面酒气冲天。他哪来如此求死的决绝呢?公公酷爱烹饪,尝菜时的那陶醉表情,任谁看了都会判定他热爱这烟火人生啊。“五七”那天,小葵在厨房忙碌,用的都是公公的厨具,那一刻,她才落下泪来,想到成成这孩子到今天还不曾哭过,只观察着谁需要帮助,端茶送水,送纸巾,收拾客人用过的一次性茶杯(这时候也顾不上啥品位了),她就更加心酸,好奇也更甚。在她关掉脱排油烟机的刹那,她听到朱见鹤在说:“妈妈,难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吗?那你说,难道是我的责任?我们都为你分担够多了,你就停手吧!歇歇吧!”朱见鹤难得地激动,紧接着,什么东西碎了,婆婆什么声响也没有。即便是宝珠,也比我更知道这个家的内情吧?小葵的泪水里混杂着许多东西,她对这个家的爱,就是保持不问。

“五七”之后,小葵带着成成回到舟山,朱见鹤照常在家陪护他母亲,小葵到家后想来想去不放心,就让朱见鹤带他妈过来。“这个时候我们最好在一起,”小葵说,“我很不放心你们俩。”

住在一起之后,婆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落地窗前,对着莲花洋对面的普陀山发呆,看海天之间露天的南海观音那金光闪耀。小葵有时候也陪她坐会儿,健谈的婆婆时时戒备着小葵发问,小葵就更不想去惹她伤心,最安全的话题还是谈谈浩浩。这孩子也知道家里这个变故,但毕竟隔得远,感受不到这一块的沉重,于是,他打视频电话过来的时候,是一家人最轻松的时刻,大家难得地说说笑笑,为浩浩取得的每一次测试成绩而高兴,这孩子一直在拿全A。“我也会好好学习的……”成成这样说的时候,小葵总会飞快将他的话题移开,她很害怕成成接着会说爷爷。

浩浩在视频里展示了大平层公寓,简直称得上美轮美奂,他说:“你们过来住一阵吧?这里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室内身子烘热了,室外走上十分钟浑身还是暖的。”

“七七”之后,朱见鹤他们三个的旅游签证也下来了,全家就一起去了多伦多,住过了元旦才回来,果然住得舒心。他们也遇到了几个宁波同乡,其中有两个是投资移民过来的。“上下都在鼓励企业出海呀,走出来才能学到更多嘛。”小葵也学着他们说话,鼓励朱见鹤也走这条路。浩浩账户上的存款,毕竟让她不放心。孩子的人生还没展开呢,不能有半点差池。这会儿回头望,她才看清当初朱见鹤热心促成浩浩留学的另一层意图,他实在应该跟她讲清楚这一点的。当然,如果讲清楚了,她小葵还乐意让浩浩担这个风险吗?她未必肯。

小葵这回和娟姐也联系上了,还去了他们家做客,看到家里的装修依旧是白和金黄,但看着又和原先的不一样,透着一股印度风情,一问,果然上家就是印度裔的。在新环境里,婆婆也开始活泛起来,甚至去报了一个社区的语言班,埋头背起单词理起语法来,她学得很快,不久就有自己的小社交圈了。朱见鹤也和那几个宁波老乡走动起来,不知不觉,也就请人做起了投资移民的申请。

有了新方向,朱见鹤又恢复了以往的精神头。这事情前后做了三年,二○一九年过了十一月份,这边做完公公三周年,朱见鹤母子收拾完就去了多伦多,也算是新移民登陆去了。小葵没有随行,她的租约是签了十年的,这几年也做得顺手,就依旧带着成成做她的酒店和茶楼。每天她和浩浩视频通话,叮嘱他尽量多待在自己的小公寓里,专心读书。

小葵原计划春节母子俩也去多伦多,加厚加长的羽绒服也特意买好了,浩浩笑她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焦虑,对未来总是过分恐惧,要么怕冻要么怕饿。小葵也笑,心里道其实还怕更多,怕这怕那,不像年轻人总以为这世界生成就是这样牢固。

小葵已经体会过世界垮塌,轰隆隆一股脑砸到肉身,砸扁了,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的形状了,可是,没过多久,肉身又慢慢恢复,会觉得饿,会知道渴,又重新活了,知道所在的世界不再是以前的世界了,就只能重新挣扎着把自己生出来,让自己立起来。除了母胎托生,这一生中,人总得有几回是自己生自己:比蜕之类的更彻底,是打碎了重新捏合。

世界有时候会给惊喜。往年到了腊月二十四,往后的客房预订就很少了,今年却是个意外,预订一直排到正月初十外,年底本就人手少,人心不定,小葵得自己顶着,也就索性改签了机票,还是暑假再去吧,成成也可以多待些日子。毕竟,生意人总是生意第一。

没想到,世界瞬间变形了,先是些传闻,纷纷杂杂,让人心慌。浩浩那边比她紧张,说已经在网上买了一批口罩用急件寄来,说:“一定先不要把它们分给客人啊,你得自己留足备用的。”浩浩的叮嘱中透着惶恐不安,小葵对他转述的各种新闻将信将疑,但她还是听从了,多进了一些酒精和消毒液,这些,本来就是酒店的日常消耗品。客房的预订陆续取消,一切流动都被中止了。小葵的酒店里滞留了两家人,合起来七个,加上酒店和茶楼的工作人员合起来二十六个人,别的不说,吃,立刻成了问题。

小葵茶楼的蔬菜和肉蛋幸亏是田原在供应。“姑,您这边要多少?我先送,最好多备点把冰箱装满吧。茶楼那边我按采购小王要的送去了。”田原送来家里的不光是蔬菜和肉蛋,还有果品、牛奶和冻鱼,真的把整个冰箱都装满了。叶菜都小心地用厨房纸包着,土豆装在遮光的牛皮纸袋里。“我妈装的,这样能多保存几天。”田原母子对小葵的事,总是特别上心。

工作人员中有一大半是本地的,小葵自己开车送他们回家。幸亏岛屿之间的交通船还在运行,查过手机上个人的行动轨迹,确认这些天没离开过舟山,方才准许乘客上船。小葵都是看他们确实上船之后,才将车开走。两家客人都是自驾车来的,准备自驾回程碰碰运气,小葵帮两家各买了一只车载电饭煲,各备上一筐蔬菜和虾干、肉松、鸡蛋,忐忑地送他们上路,说:“万一不行,就依旧回来住我这里吧。”等了两天,好不容易收到报平安到家的消息。

这样,还有十二个人跟着小葵。这段日子多亏田原活络,小葵这大家庭的一日三餐才对付得过去。小葵在家里和成成看书写字,做营养均衡的一日三餐,如果她不去想每个月酒店和茶楼的维持费用,仿佛生活只是按下了暂停键。这些年她一直忽略的日常生活,在此刻膨大到占据了一切。公公这么多年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的吧?家庭之中,他自愿选择了内务这一分工,从来没有过怨言,日复一日,他也有难挨的时刻吧?

有一日,她和朱见鹤在视频通话中这么讲。朱见鹤那边,自三月份春假之后,加拿大的疫情也蔓延了,朱见鹤的公司本就在筹备期,他也索性在家待着,时不时连个视频和小葵闲话。小葵这样感慨之后,朱见鹤沉吟好久才接话,说:“这事情,一直不跟你说实话,是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即使时隔三年多,朱见鹤说起此事,依旧是悲伤不已,话语颠三倒四,小葵暗自整理了一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公公和宝珠日久生情,一心为宝珠打算,这“打算”两字,无非是给她钱或是帮着她赚钱,这两样公公都做不了,可还是想做,就帮她担保去金融公司借款。这肯定是个局,宝珠是花了心思的,自然最后是要公公还钱。公公哪有钱?只好跟婆婆摊牌。婆婆这么骄傲的人,哪会容忍此事?说是要去告宝珠诈骗。宝珠就拿出一本日记,是复印件。婆婆平常爱煲电话粥,说事情也不避人,宝珠有心,就把婆婆说的事都记成了日记,电话那头是谁,时日久了,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些年,婆婆那些事,说违法,那是没有的,无非是钻些空子,找些资源,可到底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婆婆又极爱面子,要连累一众朋友,那比公公出轨这事情要大。比较之后,婆婆准备服软,替宝珠还钱,算上利息,也是一百多万元,并要公公保证和她一刀两断。宝珠看到了她日记的威力,就又拿出另一份复印件,要求除了还债另给遣散费,那是公公和她的闲聊整理,是夸朱见鹤多么能干,怎么帮婆婆,宝珠问他,到底怎么帮的,公公居然也倾己所知,都告诉她了,其中最大的,自然是替婆婆持有和打理钱财。婆婆这才慌了,但看出宝珠还不晓得这件事情的威力,也看到一旦答应,就是给这份东西背书,就跟她打起太极,说替她还债是看在公公的面子上(原话是“他不要脸,我还是替他要的”),她再要挟,那就大家索性不要脸了吧,钱也不还了。给钱呢,也说好了分期给,给朱见鹤时间操作他户头上的钱。公公自然想不到他爱上的温柔贤淑的传统女性是这么一个人,悔恨交加,就走了绝路。

朱见鹤叹道:“我爸这是动了真感情的。”

小葵一寻思,从前确实有蛛丝马迹落在她眼里,但她从没有往那方面想。公公和宝珠的一切勾勾搭搭,都是贴着成成的日常起居发生的,他们当着成成的面都做了些什么?他们俩怎么躲过监控的?怪不得监控头总会跳掉!公公说只是小故障,很快就好了,不必修。这样一想,小葵不禁阵阵恶心,还有后怕。如果宝珠拿成成下手呢?她被遣散之后,一直都有机会接近成成,比如去幼儿园接,成成必定会跟她走的。这么危险的人物,他们娘儿俩居然不给她指明,就为了面子,瞒她至今。不对,不是为了她的面子,分明当初就是拿她和浩浩当了分洪渠,一说不就无法泄洪?小葵抑制住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恶心,面上还是笑着,又叮嘱朱见鹤多照顾婆婆,也看顾一下浩浩。

当务之急是,她必须警告成成,但是,怎么和他说呢?

成成虽然刚上小学二年级,但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他给她讲故事的时候,是先要设定一个世界(历史背景加地理位置),再画出人物关系图,人物各自的动机导致怎样的行动,又怎样影响故事的走向。在他的故事里,虽然有权谋,有狡诈,但正邪永远分明,正义也必然来临。他不知道自己还是个孩子,小葵要让他知道。从今往后,她要张开羽翼,带他飞离成人世界,她要带他去玩迪士尼去看动画片,她要带他去田野去乡村去和小朋友聚在一起,她要他知道妈妈是他和世界之间的防波堤,妈妈在他身边,一直在。

可是,现在,就现在,小葵该怎样跟他讲这个带着警告的故事呢?


杨怡芬,浙江舟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2002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披肩》、中篇小说集《追鱼》、长篇小说《海上繁花》《离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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