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潘”或“老潘”的潘亦孚先生和他生前最喜欢画家之一林风眠一样,也算得上是一位有过法国生活经历的“法派人物”;
特别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他刚到法国时所遇到的“纸张”故事也许都能唤起许多温州籍移民共同的创痛记忆……
老潘今年三月份“拂袖而去”了……
他去的那地方估计肯定不需要“纸张”。而一辈子受了“纸张”之苦的老潘这下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作者 |让居易|© 法兰西360
我第一次见到老潘,大概是1990年代初,是在那个有点凌乱不堪、且治安也不怎么好、但却被巴黎华人称作“美丽城”的地方。
是旅法作家鲁娃告诉我说来了位国内朋友,要介绍给我认识。
在“美丽城”那间他临时租来的小屋子里,我一见到老潘,就觉得他是一个“硬汉”,长得也像某一日本电影演员似的,英俊、刚毅,即便是在他双手作揖眯着眼温文尔雅地和人打招呼的时候,也能从他眼神和笑容里嗅到一种坚强、百折不饶的气场……一定是一位有强烈个性的“硬汉”,一个经过生活的百般磨难而有许多“故事”的人,我当时就这么想。
后来与老潘的闲聊也证实了我的第一印象。
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生经历:年仅16岁就从老家温州被“发配”到新疆,受尽种种磨难后又从新疆“杀”回老家温州,先是当贩夫走卒跑供销求生立命,后又趁风气之先兴办实业;但就在企业办得如日中天,在常人眼里已经大获“成功”的时候却又让人惊讶不解地突然关掉企业,过起了外人看来像“居士”的逍遥生活……
即便是在现在,被“成功欲”牵着鼻子走的人,也就是从一个成功走向另一个成功,然后还想着一个更大的成功的人大概不少,而像老潘当年那样在生意和企业最蓬勃辉煌的时候嘎然刹车,然后“金盆洗手”,甘于遁入山林里过闲云散鹤的清净生活,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硬汉”和强人。
当然,老潘也并不就是从此袖手好闲,虚无“颓废”了。其实,他又在领风气之先,“跨界”欣赏琢磨字画去了。
毕竟,使老潘能“硬”起来的,并不是众生眼里的“企业家”才能,而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文化风骨;说到底,老潘是有文化情怀的人,他是要以他的方式过把文化艺术瘾的……
然而,在巴黎和老潘接触几次后,很快便发现了这位处处给人以“硬汉”形象的人,其实是有“软肋”的;而且,老潘的“软肋”还不止一个,而是据我观察,至少有三个。
老潘最大的“软肋”是“纸张问题”。
“纸张”以“身份”和“证件”之意引入汉语并在汉语里立足大概是移民法国的温州人的功劳。
因为,所谓“纸张”,就是法语的“Papiers”;除了“纸张”“文牍”之外,它更多的含义是许多温州非法移民所没有的“身份证件”。
上个世纪80至90年代在法国的许多温州移民一般都法语不好,但“Papiers”这个从警察口里说出来会让人心惊肉跳魂不附体的法语词可是男女老少个个都识得的,因为这是他们人人害怕被查,且又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人为了得到它,真的是吃尽了人间苦头。久而久之,从“papiers”直译而来的“纸张”一词自然也成了巴黎温州人—乃至所有华人圈里的流行语,慢慢的,“纸张”甚至直接取代了“身份”、“证件”和“身份证件”的正规说法。
老潘的“软肋”—他的“纸张问题”还和当时绝大多数巴黎温州人的“纸张问题”不同。因为老潘其实是有“纸张”的,不象其他温州人是没有“纸张”,也就是法国人所说的“Sans papiers/无纸张者”—没有正式居留身份的人。
老潘当年是堂堂正正地备齐了护照签证和各种“纸张”合法地来法国的。按理他只要把这些材料交到住地所在的省政府外国人管理局或巴黎警署,便能一劳永逸地拿到在法国合法居留的“纸张”。
但不知道是法国官僚机器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巴黎郊区93省省政府外国人管理局迟迟不发给他最终的正式“纸张”,而是每次只给“临时纸张”,需要三个月换一次;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荒唐重复不下十来次,拖延了差不多足足近两年!
对于那些本来就铁了心要留在法国的温州人来说,能有一张合法的哪怕是需要三个月一换的临时“纸张”,问题也不大,一般人的心态是“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等到最后总能拿到一张正式的居留纸张,实现合法移民永久居住在法国的梦想。
对于老潘,这可就弄得很尴尬了。老潘本来就没有移民法国,长期在法国安身立命的打算。
那个年代,其它省份的人们刚刚醒来,纷纷开始热衷于在国内办企业做生意;而总是走在别人前头的温州人们,在国内玩转一圈,把私人企业和商品经济推向全国各地之后,纷纷开始出国,移民到法国和欧洲。说是“移民”,其实对更多人来说是“偷渡”,也就是“蛇头”只管把人运到目的地法国,而无法提供在法国的合法居留;这便意味着一到法国后就成为“黑人”,也即加入所谓的“无纸张的人”,或非法“地下移民”的大军了。
老潘当然既不会走有时需要冒生命危险的“偷渡”的路,也不想“黑”在法国当地下移民。他最初动念头花重金“搞定”法国“纸张”,倒也不完全是心血来潮,还是有点想把他当时还没关掉的私人企业“带出国门走向世界”的意思,是老潘一生中又一个“领风气之先”的雄谋大略……
可是,法国行政衙门的“乌龙”既坑苦了老潘,也一下遏制了他在法国发展企业的“初衷”。
老潘不能“等”;尤其是不能在巴黎干等3个月。所以,老潘一时成了法国最“牛”的温州移民:大约有两年左右时间,老潘来法国等“纸张”变成大企业高管们的“出差”模式:每次在拿到“临时纸张”后就飞回温州,三个月后“临时纸张”有效期快结束前,又从温州飞来巴黎……
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老潘终于拿到了正式“纸张”,先是一年有效的,后来换成了十年有效,相当于有了法国的“绿卡”……
照理说,老潘成了在法国有“正式纸张”的人后,他的“软肋”应该从此消失了。但不,老潘最终和法国“绝缘”,还是因为他的“纸张”软肋。
老潘最后一次来巴黎应该是十来年前。那是他的十年居留“纸张”到期了,要延期。那时,法国又开始收紧移民政策,即便对于持有“永久居留”—十年有效的“纸张”的外国人更换十年居留证,也设定了一个在法国住居的最低时间。这就又触到了老潘的“软肋”。
老潘自从有了正式“纸张”后,虽然常常来法国“走动”,看看鲁娃和我这些老朋友,有时也时不时带个(女)朋友逛逛巴黎;但他主要的居住地还是温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陪老潘去办十年居留“纸张”延续的人大概是忽略了(或是不了解)有关最低居住时间的规定,老潘十年居留“纸张”的续延又莫名其妙地遇到了麻烦。后来虽然给相关部门写了申诉解释信件,但还是迟迟没有回应。
象十多年前刚来法国时那样,老潘虽然住在巴黎六区临时租的一个罕见的带黄花梨木家具的法国人家里,但还是等不及了,所以一气之下,提前退了房子,决计不要这张花了他不知几十万人民币的法国“纸张”,跟巴黎说“不”,拂袖扬长而去了!
从此后,老潘就再也没有来过巴黎。
我本来以为老潘的“纸张软肋”只是在法国,只是一个作为外国人在法国遇到的身份问题。可后来听鲁娃说,老潘的“纸张”问题是有“前科”的:他当年从新疆潜逃回温州的时候,就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为了谋生和办他的企业,老潘最后只能在温州乡下一个叫老竹的地方得到了一个农民的“纸张”;而且“老竹农民”这一户籍身份后来一直伴随着他,直至今年去世!
原来如此!老潘原来连在自己的家乡温州都是一个无身份、“无纸张”的人!这可真还不止是一个“软肋”,倒也魔幻得像是一种命运的捉弄了……
当然,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提一个问题:老潘为什么在巴黎呆不下去呢?巴黎这么好,引得数十万温州人前赴后继不惜花重金甚至牺牲生命也要终生跻身巴黎,老潘怎么连三个月都呆不住呢?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老潘虽然隐身企业界,但却早在许多温州人之前转身“跨界”,进入了字画艺术品收藏拍卖行业,而且在“业界”早已名声鹊起,连许多象冰心、王元化、艾青、邵燕祥、董桥、余秋雨、谢春彦、赵兰英这样级别的文化界大伽都得为老潘写的书题刊作序写跋的;而艺术品收藏需要花费的财力精力和时间也丝毫不少于办企业经营实业。这可以解释老潘不能久留巴黎或者常常“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缘故。
自然,这也只是一部分解释。而另一部分原因,据我观察和考究,是和老潘的第二个“软肋”有关。
老潘的这第二大“软肋”是:除了生蚝,他不喜欢法国菜!
老潘的这一“软肋”是我在认识他不久就发现了的。因为认识老潘后,就老是“蹭”他的饭吃。几次吃下来,发现了一个“规律”:老潘吃饭无非两个“套路”:要不在法餐馆“恶狠狠地”花重金吃一顿,要不就在他租的屋子里请做得一手好菜的鲁娃下厨,做几个简单但可口实惠的温州家乡菜;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发现是:凡是和老潘一起在巴黎法国餐厅吃饭时,老潘一律只吃一个菜:生蚝!偶尔也来一盘煎得嫩嫩的新鲜鹅肝。除此之外,老潘似乎不喜欢别的法国菜……
“不喜欢”当然是言重了点,但“不太习惯”倒是真的。
不过,老潘对法国生蚝的喜欢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我现在对生蚝的热爱和二号以下生蚝一概不吃的“刁嘴”恶习都是被老潘带出来的。
法国的生蚝除了有“Belon(贝隆)”、“Gillardeau(吉拉多)”、“La spéciale de Claire(特级克莱尔,或称‘金钻生蚝’)”和“La fine de Claire(精美克莱尔,或称‘水晶生蚝’)等种类和产地区分外,还按大小进行分级;一般餐厅和超市能买到的,无论哪个品种,都只是3号,甚至是更小的4号或5号;如要吃到更大的2号或者1号,那就得到专门店里。
老潘对巴黎能吃到顶级美味生蚝的餐厅了如指掌。他经常带我去的一家是叫“Flo/福楼”的百年老店,在巴黎10区的一个小院子里(7 cour des petites écuries) ,其貌不扬,从外面往里看有点黑咕隆咚的,老派装饰,显得有点滑稽过时,但这家店的生蚝却是一流的,常常需要提前预订才能得到位子。在这家店里,不仅能吃到2号和1号的,而且运气好还能碰上0号的。吃0号生蚝和3号生蚝的感觉可大不一样(当然价格也大不一样),有时我跟老潘开玩笑说,吃0号吉拉多的那种快感,简直可以让人吃得“六亲不认”!
老潘当然每次也是吃得很开心;他不多喝酒,吃好生蚝时,还是会要一杯白葡萄酒,喝得像模像样的。有时兴致一上来,就再要一份生煎鹅肝……
有一次,鲁娃的先生阿兰开车,带老潘和我沿着法国和瑞士边界线转了一圈。由于去的地方离法国的7个生蚝产区都比较远,所以就苦了老潘,一路只能吃些别的法国菜将就填肚子。那天从瑞士一回到法国境内,在一家酒店住下,找到一家餐馆吃饭时,老潘实在有点忍不住了,要我问问餐馆服务生有没有……生蚝。
居然还有。不过老板补充说是Fine de claire(精美克莱尔)3号的。老潘一听3号略微皱了皱眉头,但立即清醒地说,好,那就要它36个!他想,个头瘦小了,就用量来补;可他一个人吃36个生蚝,那家餐厅的服务生和老板恐怕是要记住一辈子的……
回到巴黎后,老潘要求的第一件事,是陪他到“Flo/福楼”去补吃一顿……
老潘的第三个“软肋”我是很晚才发现的。
刚认识老潘那会儿,我还年轻,正认识一个(现已英年早逝的)法国金发姑娘。老潘知道后大不以为然,常常嘲笑我,而且在交谈中,故意把我所器重的“金发姑娘”篡改成“黄毛丫头”。
但老潘非常义气。当年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回国,于是想到让学过中文的“金发姑娘”去一趟宁波老家代为见见多年未能谋面的家人和老朋友们。老潘听说后大力支持,不仅安排上海的酒店和国内盘缠开销,而且设法给予各种方便,使得“金发姑娘”能够愉快成行……
当然老潘也少不了对我的天真“烂漫”大肆嘲笑贬损一通。
所以,那时我就以为老潘在感情方面还真是个刀枪不入、坐怀不乱的“硬汉”。
可这“硬汉”形象后来终于也被揭穿了。
那是老潘最后一次来过巴黎之后,总会时不时地想起他。有一次在电话里和鲁娃闲聊,问起老潘近况如何。鲁娃告诉我一个“内幕”消息说,老潘心情不错,正和女伴打得火热,要规划“未来”呢……
我一听大跌眼镜:啊!老潘居然儿女情长起来了?这不是又一个“软肋”吗?
据说老潘年轻时风流倜傥,用流行一点的形容,说他“吸(女)粉无数”,应该也不过分,而在老潘昔日的女性追随者中,甚至不乏至死不渝的……
我为发现老潘的这第三个“软肋”而高兴,老潘的形象也忽然变得丰满、完整、甚至伟大起来:是呀,一个正常优秀的男人怎么能缺少女性的陪伴和襄助呢?
……
当鲁娃告诉我老潘走了的时候,我自然很伤心。
但最初的悲哀过后,我倒很为老潘高兴。因为我觉得老潘活得很真、很潇洒、很自在,即使再多几个“软肋”,又何妨呢?
老潘先走了。
那地方估计肯定不需要“纸张”。一辈子受了“纸张”之苦的老潘这下终于可以放下心了。但愿那儿也有老潘喜欢的生蚝,而且时不时有个把美女陪伴…..
2023年6月于法国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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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老朋友鲁娃是温州籍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在中国大陆发表出版一系列中长篇报告文学,获奖多项。九十年代旅居法国后继续写作,发表出版中长篇小说、散文、非虚构文学作品近200万字。主要代表性作品包括:《悲剧性别》、《儿女的四季歌谣》、《欲望之浆》、《101温州人走世界》、中短篇《那个时代的肖像》、《诺曼底的红色风景》、《遗嘱》以及2018年发表的长篇新作《彼岸》(L’autre rive)。
(图片来源/Crédits Photos:由鲁娃、徐宗帅提供/部分来自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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