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法国最年轻的总统任命最年轻的总理”几乎成为法国和全世界的热门话题。
然而，马克龙到底是法国总统，还是法国总理？很多法国人的回答恐怕会是：他既是总统，又是总理……
这就充分地说明了法国的政治体制，尤其是“双元执政(exécutif à double tête)”的模式已经不再适应当下的政治现实，是考虑进行修宪，取消总理职务，实行名正言顺的“总统制”的时候了……
作者 ｜儒思忧｜© 法兰西360
上星期一2024年1月16日傍晚，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理加布里埃尔·阿达尔(Gabriel ATTAL)任命整整一周之后，最年轻的总统马克龙在爱丽舍宫举行记者会，宣布了一系列只有“上年纪的法国人(vieille France)”还残留在记忆中的措施，其中包括：在100所中小学生试验穿统一校服、各级学校设立文凭颁发典礼、限制学生使用屏幕时间、把戏剧作为初中生的必修科目，等等，呼吁重建“秩序”与“权威(autorité)”，并在价值观念、公民社会、经济、文化、甚至军事战略上“重新武装(réarmement)”法国、“让法国继续成为法国”……
仅从记者会的形式看，马克龙是成功的：他的确很年轻、思路敏捷、能言善辩，能把记者的各种提问答得头头是道(可惜没有记者的追问和反驳)，人们不得不承认马克龙出类拔萃的传播交流能力。
对于马克龙这次旨在说明为什么更换总理和政府的记者会，不少法国时政评论家看到的更多的是马克龙毫不掩饰地转向右翼和保守。从“权威”、“秩序”等反复重现的政治语汇看，有一个事实应该已经不容置疑，即：马克龙早已不是2017年初次竞选时所声称的“既不左也不右”，或者“是左同时也是右”，而是的的确确属于“右派”了。
其实，还有一个更值得深思的问题是：在那天晚上的记者会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马克龙的身份到底是法国总统，还是法国总理？
这一问题看似荒唐，但却是深刻理解马克龙当下统治困境和法国政治体制暴露出的局限与弊端的重要线索之一。
阿达尔新内阁走马上阵至今，一举一动都成为法国，乃至整个国际社会的关注焦点；人们纷纷从各自的认知立场角度出发，对马克龙的这一最新“大手笔”进行反馈与评论，或欢快喜悦或痛心疾首，场面好不热闹。
在简中(简体中文)世界里，人们看到的照例是一片吃瓜群众的欢乐之声，“同性恋”、“小鲜肉”、“男友外交部长”、“富豪背景”之类潜台词显然的微词或调侃，直接把这一法国政界的重要事件转变成花边娱乐新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而在法国，无论政界、媒体、舆论界，还是普通民众，则都把目光不是集中于阿达尔内阁的“右翼化(droitisation)”，就是惊讶于前右派总统萨柯齐心腹拉希达·达蒂(Rachida Dati)的复出，被马克龙任命为新文化部长，激起差不多整个文化界的愤怒和担忧；有的对曾于2013年对同性恋婚姻法律投反对票的传统右派政客卡特琳娜·沃特兰(Catherine VAUTRIN)成为权力巨大的劳动、卫生与团结部长而忧心忡忡，有的则对新科国民教育部长“吐槽”公立学校代课教师不足而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送进巴黎六区一家全法国最好的私立学校而愤愤不平……
看来，马克龙又成功了：人们都被他的“虚晃一枪”—“最年轻的总理”这一表象所迷惑，而忽略了马克龙这次撤换总理事件的真实含义。
实际上，在这次法国内阁人事变动中，最值得关注和深思的，既不是年仅34岁的阿达尔晋升总理，也不是萨柯齐麾下的旧人物达蒂复出担任文化部长，而是对绝大多数法国人都叫不出名字的阿达尔内阁的核心人物—总理府办公厅主任(directeur de cabinet)的任命。
这位几乎和阿达尔同时获得任命的新总理府办公厅主任跟马克龙同名，也叫“埃马纽埃尔(Emmanuel)”，姓“穆兰(Moulin)”。
法国总理府办公厅主任
埃马纽埃尔·穆兰(Emmanuel Moulin)
2024年1月9日星期二晚9点，马克龙约了三人在爱丽舍宫的“肖像厅(Salon des portraits)”共进晚餐。坐在他右侧的，是总统府谁也不敢得罪的“大内总管”、马克龙的铁杆心腹—总统府秘书长阿列克西·柯雷尔(Alexis Kohler)；坐在对面的是当天上午被他正式任命为总理的阿达尔；而坐在马克龙左边的，则是只听不说的埃马纽埃尔·穆兰(Emmanuel Moulin)，他是马克龙在当天亲自选定并强加给阿达尔的总理府办公厅主任……
如果不出意外，从现在起至2027年5月卸任之前，马克龙将与圆餐桌上的这三个人“同舟共济”，一起统治法国了。
而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在1月9日晚餐的时候，阿达尔还只是一个“光杆总理”，还不知道谁将是自己的内阁部长，但却已经有了一个马克龙亲自选定并不容分说地强加的、而且他无法拒绝的“办公厅主任”……
自2017年5月第一次当选至今，马克龙已任命了四任总理。
在这四名总理中，只有第一任总理埃德华·菲利普(Edouard PHILLIPE)赢得了自己选择总理府办公厅主任的“特权”，成功地把自己的亲信安插在这一极其敏感和重要的职位。这大概是因为马克龙那时刚初出茅庐，羽毛未丰，还不敢强硬对待自己任命的总理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菲利普本身就是一位老练的政客，熟谙这一职位的致命重要性，是与马克龙作任命交易时力争的结果；
2020年菲利普卸任后，对先后接替总理职务的让·卡斯岱克斯(Jean CASTEX)和艾丽萨贝特·博尔纳(Elisabeth Borne)，马克龙则不再“客气”，毫不犹豫、无一例外地“亲自”为他们物色了办公厅主任；年轻且资历更浅的阿达尔自然也只能遭遇同样的命运：还没有走马上阵，就得受制于马克龙“送来”的办公厅主任了……
“总理办公厅主任”这一职务和“总统府秘书长”一样，虽然其貌不扬，极少在前台抛头露面吸引眼球，但在法国核心权力层中，却是仅次于总统和总理、且在实际影响力上远高于一般部长和阁员的关键人物；
它是一个很特殊的职位：按法国官僚体制的区分，这是一个“政务官(politique)”或政务官幕僚的职位(因为在法国总理属于“政务官”而不是“行政官[fonctionnaire]”)，但是，担任这个政务官职务的人却一定是个高级行政官员(haut fonctionnaire)。依照前总理菲利普在卸任后于2021年发表的一本名为《清晰的印象与线条》(Impressions et lignes claires)的书中的说法，这是“共和国最微妙和最敏感的职位(les fonctions les plus délicates et les sensibles de la République) ”，担任这一职务的人是国家权力最高层的“支柱(cheville ouvrière)”和“监控塔(tour de contrôle)”，也是“在各种决策的执行中分量最重的人”。
“总理办公厅主任”一职通常是几个“精锐职系(Grands corps)”的“保留领地(chasses gardées)”，受命担任此职是这些职系中最精明能干的高级行政官员的特权。按惯例，总理府办公厅主任一般在省长职系(préfectorale)或国家行政法院职系(Conseil d’Etat)的资深成员中挑选，而“贝尔希(Bercy)”(即法国财政部)的高级官员入主“马提尼翁宫(Matignon)”担任这一职务的情况极为罕见；按照习惯，在一般人心目中，把这个职位给一个财政部的高官既不自然，也不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因为掌握“钱包”的财政部本来已是一个“国中之国”，再把政府运作幕后的生杀大权交给一位出身财政部的高官，这是一件难以令人接受的事。
而这次马克龙却亲自选定经济财政部国库司司长埃马纽埃尔·穆兰担任阿达尔的办公厅主任。当然，这也实属“事出有因”。
2024年1月8日星期一，马克龙“逼”(有女总理辞职信的开首第一句为证)前女总理博尔纳“辞职”后，他对任命谁当新总理，其实很举棋不定，足足犹豫了十八个小时之久。直到第二天中午，阿达尔“选项”才逐渐明晰并被确定。当马克龙把这一想法告诉身边心腹时，却遭到了一致的反对。
在这一片反对声中，对经济财政部长勒麦尔(Bruno Le Maire)和内政部长达尔马南(Gérald Darmanin)的反对声，马克龙可以几乎不予理睬，因为这两人觊觎总理职位久矣，对于比他们更年轻的阿达尔的胜出，他们自然要全力反对；对老一辈盟友贝鲁(François Bayrou)或费朗(Olivier Ferrand)的不满，马克龙能理解，当然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有一个人的公然强烈反对，却让马克龙震惊，不仅不能不理，而且还不得不寻找一个“两全之计”。这人便是马克龙的左右手、总统府秘书长阿列克西·柯雷尔。
柯雷尔与阿达尔不和。据政治专业媒体Politico报道，在众多可能的总理人选中，柯雷尔最偏心于前农业部长于连·德诺芒迪(Julien Denormandie)，曾为他公开造势并反对阿达尔，引起马克龙大发雷霆：据法国《Gala(旮旯)》杂志报道，总统办公室周围的人都曾隔墙听到了马克龙对柯雷尔的大声怒斥….为了平息和安抚柯雷尔，马克龙便想到了这一招：把柯雷尔读巴黎政治学院(Sciences PO Paris)时的同窗、密友埃马纽埃尔·穆兰任命为总理办公厅主任。
法国总统府秘书长
阿列克西·柯雷尔(Alexis Kohler)
而埃马纽埃尔·穆兰也并非等闲之辈。他毕业于Sciences PO Paris(巴黎政治学院)、巴黎高等经商科学学院(ESSEC)和国立行政学院(ENA)。在读巴政期间，穆兰曾是罗卡尔派(rocardiens)的“政见俱乐部(Club Opinions) ”的主席；而马克龙治下的首任总理菲利普和现任总统府秘书长柯雷尔就是这一俱乐部的成员……
2000年至2003年，穆兰曾在华盛顿担任世界银行候补董事；后又担任过处理各国债务问题的“巴黎俱乐部(club de Paris)”的秘书长；也曾短期在美国花旗银行集团(Citigroup)任职；2007年，穆兰被时任法国经济财政部长、现任欧洲央行行长的克莉丝蒂娜·拉加德(Christine Lagarde)选中，担任部长办公厅副主任；2009年调至总统府，担任萨柯齐(Nicola Sarkozy)总统的经济顾问。2012年奥朗德(François Hollande)当选总统后，穆兰受冷落，遂又转到私营部门任职。2017年马克龙当选总统后，穆兰成为经济财政部长勒麦尔(Bruno Le Maire)的办公厅主任。2020年11月起直至今年，穆兰受命一直担任财政部国库司司长(directeur du Trésor)。
据法国Mediapart网站2024年1月10日发布的一篇分析文章透露，穆兰很受萨柯齐派的赞赏，也曾在2009年法国经济危机和2020年新冠疫情危机中，对拯救法国的私营经济作出过重大贡献。例如，2020年疫情爆发之初，法国政府采取的企业部分营业补贴、国家担保贷款(PEG)、汽车制造业拯救计划、餐饮企业特殊补贴以及延迟缴付税费等等措施，都是穆兰作为当时的经济财政部长办公厅主任出的主意。
显然，穆兰是个能人。
马克龙虽然信得过阿达尔，但还是要在阿达尔身边安插一双法国人以前常所说的“l’œil de Moscou(莫斯科的眼睛，意即‘眼线’)”，即使不是为了“操控”总理，至少也是可以随时了解总理的行踪和动静。
对于阿达尔来说，虽然外界和媒体几乎都一致认定他是“马克龙的克隆(clone de Macron)”、“Baby Macron(娃娃版马克龙)”，甚至是马克龙的“应声虫”和“代言人”，但他还是必须尚未走马上任便接受被“监护(mise sous tutelle)”这一严酷事实……
当然，这并不是马克龙的错。马克龙这次更换总理和内阁的一系列操作都在宪法赋予总统的权力范围之内，在法律层面应该无懈可击。
如果像他众多的政敌那样，一定要找到一个指责马克龙的理由的话，恐怕就是他再次毫无顾忌地向法国人展现了他的个人控制欲，或者说，是一定程度的“个人专制”倾向。
人们可以认为这是马克龙的个人执政风格，也可以理解为马克龙是位“敬业”的总统，并且急于求成，企图利用自己剩余的总统任期，推动一些他认为有益于法国的政策…..为此甚至不惜事必亲躬，将总理至于自己的“监护”之下……
不过，说到底，马克龙的个人执政理念和风格可以理解；而真正值得担忧的是，由马克龙个人控制欲造成的种种“乱相”却充分地说明了法国的政治体制，尤其是“双元执政(exécutif à double tête)”的模式已经不再适应当下的政治现实，是考虑进行修宪，取消总理职务，实行名正言顺的“总统制”的时候了。
法国现行的行政权(pouvoir exécutif)由总统和总理分享的体制是第五共和国的特殊历史产物，它的合理性除了当年在某种意义上是给戴高乐“量身定制”之外，主要基于总统任期7年和国民议会议员任期5年这一任期差别之上。而这一设计最初的用意，大概是为了强调“总统统治(Le président préside)”和“总理管理(Le premier ministre gouverne)”的区别，也就是总统需要思考和把握整个国家未来，给予全民一种方向和希望；而总理的责任是领导和管理政府的日常工作。然而，这一2年的任期差别使得有可能发生总统多数派(majorité présidentielle)和议会多数派(majorité parlementaire)不一致的情况，例如，在总统大选中选出一个左派总统，而在2年后举行的立法选举中又选出一个右派多数的国民议会，也就是出现戴高乐也许未曾料到的1986年至1988年、1993年至1995年和1997年至2002年的三次“同居(cohabitations/左右共治)”局面。这时，总统和总理所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政党阵营和执政理念和纲领，也就是说，在总统和总理任期不一的情况下，设立总理职位是有意义的，而其意义也就是代表不同于总统的议会多数派。
可是，为了避免出现“同居”，2000年时，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Giscard d’Estaing)向国民议会提交了一项关于将总统任期从7年缩减至5年的宪政法律提案(proposition de loi constitutionnelle)，时任总统希拉克(Jacques Chirac)决定把这一宪法改革付诸全民公决(référendum)，最后在70%登记选民弃权的情况下被73.21%投票选民投的赞成票通过，从而结束了实行了127年的法国总统7年任期制。
总统5年制任期在理论上大大减少了“同居”的风险：那次改革后，由于总统大选和立法选举在同一年举行，一般情况下，在5月份总统选举之后，就在6月份选出一个反总统的国民议会的可能性虽有，但并不大，至少是从2002年迄今，并未真正发生过。2022年立法选举中，马克龙虽然在国民议会没有得到绝对多数，但还是取得了相对多数，并未形成“同居”之势，所以，总统和总理还是同属一个阵营。
然而，总统任期缩短至5年后造成的一个最大后果，就是总统和总理之间形成一种奇特的“竞争关系”：任期已只有5年的总统一旦当选后，就必须很快考虑5年后的连任竞选，所以需要处处彰显自己的“政绩”和存在，于是和自己任命的总理造成一种“不公平竞争”，特别是遇到个性强悍的总统时，原先“总统préside”和“总理gouverne”的区别则消失殆尽。
法国新总理埃加布里埃尔·阿达尔(Gabriel Attal)
这种情形在2007年至2012年的萨柯齐治下人们已经看得很清楚；萨柯齐曾不止一次地向媒体毫不隐讳地表示，他当时的总理菲雍(François Fillon)是他的“助手(collaborateur)”，并坦承“我决定，他执行(Je décide, il exécute)”。总理职务的尊严和存在必要性问题其实已经清楚地摆在法国人面前……
而控制欲更强、“个人专制”倾向更浓烈的马克龙则又把这一问题推到了一种白热化的程度：几乎法国的所有反对党都在指责马克龙既当总统、又当总理的“大权独揽”的“独裁”行为……
其实，说到底，这问题就出在“法国总理”已经是一个可有可无、甚至妨碍体制高效运作的职位。
所以，通过修宪，取消总理职务，实行名副其实的总统制应成为法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当务之急。
这样，马克龙和未来的法国总统们可以不必再躲躲闪闪地与自己任命的总理争风吃醋或明争暗斗了……
而且，如果能再像美国或台湾那样，把总统大选和立法选举放在同一天举行，恐怕还能为现任总理府办公厅主任曾任司长的法国国库节省一笔可观的选举组织经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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