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峰村是典型的福建山地形聚落，明媚的色彩与错落的格局旷达大气，山霭苍苍中的画意古村吸引旅人越过重山也要一见。虽在深山之中，它却拥有传统的耕读文化和宗族文化。文化凝结在了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筑与百姓的生活状态中。从古至今，此地输送了无数人才，这离不开几百年来村民对文化教育的重视。想要理解为何它被誉为“云霞仙境中的山中理窟”，得从攀登石头官道开始。
在一个细雨霏霏，寒意微微的夜晚，我抵达了尤溪县的大山深处的桂峰村。民宿老板出来接我，两人手提重重的行李，摸黑攀登在湿滑的青石山路上。目光无暇分神，听觉却格外灵敏。淙淙山涧从我的右侧一级一级滑下，清脆得堪比玉珠跌入银盘，温柔得又似玫瑰划过流水。这是我对桂峰的第一感知，她是个踏夜而来的琵琶巨匠，未露面却将错落的天籁水声随风递来。我不禁期待着等到明日旭日东升，古村揭开面纱，是一副什么模样？
桂峰村与诸多典型客家古村不同。南宋年间，它的创始人蔡长发并没有带着族人长途跋涉，寻觅安居之所，基本在福建省内迁徙。蔡氏先祖是北宋名臣蔡襄，这位名家深谙宋学，精通书法，将中原的学问带入后辈教育。古村所处的三明地区自古是客家人云集的重地。受此双重影响，耕读文化和宗族文化在此生根发芽，让它成为福建山地型传统聚落的典型代表，并有着“山中理窟”的美名。
翌日东方既白，我等不及地推开窗户，整个村落的民居依山就势地分布于三面山坡上，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千山万壑间云霞缥缈，一寸寸攀上山头又消逝在目光尽头。首先震撼到我的是古村落的色彩——青黑色的瓦片覆着黄色的土墙，分明就像一头青丝披在华夏子孙的黄皮肤上。村落远观是一幅鲜活的中国画。中国画与中国建筑在色彩的运用上一脉相承，色彩观影响了建筑装饰的色彩品味。中国画两千多年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五色”观念，即“青、赤、黄、白、黑”。村民看似就地取材的材料，颜色宛如仇英案头的《桃源仙境图 》，疏朗、清奇的美学意境，体现了中国建筑美学崇尚自然的生活情趣。
我国古村落一直有着自身明确的色彩符号。土灰色的陕西窑洞、砖红色的闽南老厝、粉墙黛瓦的江南民居，各地色彩迥异的传统民居形成了不同地域的建筑文化，也带来诗情画意。土黄色的夯土被糊桂峰民居群的外墙上，与瓦片的青黑色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村落整体色彩和谐统一，山峦中青翠的自然气息，洁白晶莹的流水与铺天盖地的红色节日氛围又为它平添了几分灵动。
对色彩有了概念后，我从村口开始探寻村落的整体形态。古人结庐而居看重风水。“风”勘测的是此地的地势与气候环境是否宜居，“水”依赖的是溪流水系，它与居民洗漱、浇灌等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古人选址的智慧无外乎于尊重自然，人与天地和平相处。村口处的“印桥皓月”凝结古村风水精华——穿村而过的溪水在此聚集，枝叶相连的紫荆应季而开。每逢皓月当空，月光下的古桥与石印篆文极具清冷的美感，村民经常聚集在此闲话家常。
往里是下坪古街，我沿着曲径通幽的石官道行走，建于明末清初的三十九幢传统民居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看着它们我几乎可以想象：旅店中住着行色匆匆的商旅；酒肆茶楼中呼卢喝雉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清晨书斋响起稚子的琅琅读书声；耕耘了一天的农夫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民居，在日落前点燃烛灯；家族长辈欣喜万分地接过子孙中举的书文；每逢节庆与祭祖日，全村集结在祖庙前，凭吊祖先，祷祝天地。
这些老房子里轮回了多少中国人琨玉秋霜的一生，又见证了诸多韶华如驶的变更。每每想到这些，古村落民居的厚重足以让人沉迷。
为了近距离亲近多变的山地型街巷景观，我继续随着蜿蜒陡峭的窄路向上攀登。古村的脉络以神龟岭等为主干岭道，两侧巷道呈枝状拓展。林木、水系、旷地等自然环境是基底，建筑与街巷造就了村落的具体空间格局。在山间行路探村的感觉像踩在了一位775岁的石头老人身上，我从他的脚背，爬到膝盖、登上身躯再到肩膀——旋踵即景，亲近肌理。直到抵达蔡氏祖庙门楼前，我触摸到了桂峰村的精神中心。
祖庙是蔡氏最早的肇基之地。背倚青山，面朝绿水，地理先生称之为“飞凤衔书”。这栋二进制单檐歇山顶抬梁式木构建筑是全村最大的建筑。中轴线上依次为正堂、中堂、下堂。正堂为三层建筑，迭梁式与穿斗式混合结构。粗梁大柱，翘角飞檐，雕梁画栋。面阔五间，左右次间与明间相通，构成一个宽敞的大厅。屋面正脊彩绘各种花卉图案，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我的目光停留在堂上高悬着的“九峰毓秀”“父子翰林”“父子举人”“进士”“文魁”“武魁”等牌匾。这让我相信此地最值得展示和骄傲的永远是教育成果。桂峰曾出过3名进士、12名举人与412名秀才。书香一代代传承着，至今村里仍然设有奖学金来鼓励孩子们上高校，还会为继续深造的后辈建造“兄妹硕士”、“硕士”的匾额作为嘉奖。从南宋至今，桂峰村崇文尚学的理念从未间断，成为村民深入骨髓的执念。
下山的路上，因为有了山涧的陪伴，景色格外秀美。一侧的商铺格局为前店后房，一位中年老板娘招呼我买桂峰特产麦芽糖。金黄浓稠的麦芽糖糊在炙热的铁锅中冒着莹白的泡沫，格外诱人。它经历了育芽、捣碎、蒸糯米、发酵、压榨、熬糖等漫长的旅程，才变为我手中竹签上一小坨麦芽糖。我抿了一口，轻盈清甜得如同这边的空气。
我看着老板娘有条不紊地搅拌糖糊，便与她攀谈。她告诉我，她为了孩子们的教育费用曾背井离乡去城市打工十几年，为了赚钱做过清洁工、帮厨、快递员等辛苦的工作。直到几年前孩子们都如愿上了大学，又陆续毕业工作，她毫不犹豫地收拾行李回到桂峰村。某个凌晨她爬到了村子的山巅，看着天空从深邃的黑慢慢睁开眼，朝霞染遍絮状的灰云，一群白鹭从水边飞向竹林，她长舒了一口气，半生的操劳与盔甲在那刻卸下了。她把村落的全景拍下给城里的小姐妹们看，她们惊讶地回复：“原来你老家这么美！”
从她的经历，我想起“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句古诗。也许她的在城市工作的孩子们归期漫漫，也会时常思念在重山之外的母亲，倒不必过于担忧，因为在这样的一片与世无争的青山与村落中，归隐卸甲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