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到我自身,小时候身边总是围满了玩伴,在德国留学时只要愿意,每天都有派对能开。然而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越难交到知己。曾经的朋友渐渐天各一方,身边知心人三两个,我不得不学会自洽。
有时,我会独自去远方旅行,面对水色滟滟生寒,云雾杳霭流玉,森林蓊蔚洇润,远处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不如把它们都当作旅伴,心里便会感到舒畅。
他坐船离开京城,漂泊去苏州,在船舱中,望着两岸“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的景色,放弃了豪放不羁的作风,开始平静淡泊地亲近自然。沧浪亭的原址在苏州文庙附近,今天和文庙就过个马路的距离。苏舜钦看中一处废墟,曾经豪华的贵族庭院历经沧桑后凋零废弃,然而于杂花、修竹之间仍有流动的水源,他便起了修建沧浪亭的心意。
苏州诸多名园由造园家设计与营造,人工痕迹很明显,只有沧浪亭继承了唐代庭院崇尚自然式山水的理念。别处园林基本取用叠石手法或者收一大块湖石比拟山川,沧浪亭内的山有真土坡与起伏感。
我喜欢站在山坡古茶花前上看一汪碧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水总有洗净万物与平复心情的魔力。那边景色也好,当夕阳的金光慢慢融化在迥异的花窗内,山茶攀上湖石上低垂绽放,苏舜钦为沧浪亭作的《夏思》最符合我的所见所思:“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我拜访他的老宅子时,看到书斋的斋名叫“春在堂”。是啊!春仍在,他的性情没有变。苏州园林虽多为失意文人或退隐官僚的避世地,但园主们并没有选择颓废的生活,还是用文雅的日常开启新的生命。官场生涯的花虽然凋零了,生命的春天还在。
苏州老街与园林遍种木香,四月底开花时宛若瀑布,沿着粉墙黛瓦汹涌而下。春尽,掉落满地的木香花荼蘼似雪,代表花事已了。每年这时候,我便爱去曲园,看看“春在堂”,便觉得一年接下来的日子,依然可期。
一行人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动线曲折。我在白日观园时并未感受到网师园如此曲径通幽。动线像一条串起珍珠的鱼线,连起万卷堂内悠扬的古琴弹奏、梯云室内软糯的苏州评弹,集虚斋里婉约的古典舞姿,殿春簃外袅袅的江南乐曲——琵琶演奏者冷泉亭中在将琵琶弹得“大珠小珠落玉盘”,一侧紫薇树下,低鸣的箫声与其合奏,说不尽的情思与风流。
最令我享受的,是夜游动线上最后一场表演。沿着殿春簃往前走,风到月来亭静立在彩霞池畔,我倚靠着美人靠坐下,只听到一段昆曲跨过碧波,随着清风荡漾进风到月来亭。水岸对面,悬挂在濯缨水阁的灯笼一只只被点亮,两抹绰约的身影缓缓踱步而来,实景昆曲在园林中上演。演出的曲目是闻名遐迩的《牡丹亭》之《游园惊梦》。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从远处的水阁飘出时,我有种莫名的感动与恍惚,好像跨过了时间的门槛,来到了汤显祖的戏折子中。
网师园的主人以在山水中闲散捕鱼的意愿打造了归隐空间,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常思考园林有什么魅力让文人坚信它便是归隐地?
在黑暗里走网师园,路途显得更长更迤逦,这是一种文学手法来打造视界。许多中国的老宅,用“开间”表达横向距离,“进”表达纵向。从正门往里走,路过厅堂时,我发现所有的空间都是板正的。一如整个世界赋予人们的规则、法度、道德尺度,羞耻感等。然而园林是曲线的,有包容万物的水,有四季盛放的花,让人一进去便感到放松,仿佛所有的规则可以先稍稍放下,将人性中的闲散、情感、困惑放在台面上,由园林来负责包容与治愈。
《红楼梦》中有园林,《牡丹亭》中也有园林,通过阅读很容易知晓作者将少男少女们无拘无束地安排在园林中,去发生一些青春期的情感故事。所有关于人性的自然规律,随着园林中的百花盛放而觉醒,这个空间提供的不只是精神上的治愈,还有保护。
这份魅力至今也还奏效。我生活在距离苏州很近的上海,日常节奏很快。路人行色匆匆,面色冷漠。生活的压力与所谓的成功目标无差别地压在每个大城市市民身上,当我忙到忽略自己的心情时,只要在老城的园林里待会,情绪会慢慢转为起“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