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植木皆有情:园林花事与意境
文摘
旅游
2024-09-22 20:00
上海
苏州园林让人永不厌倦的魅力来自花木与节气、建筑、文人思想的巧妙结合。造园家会根据花事去创建一个个小型空间,它们散落于园林中,氛围感与意境随着节气的到来依次拉开帷幕。春观海棠夏看荷,秋色满园冬闻梅。文人与园林通过植物建立了与大自然的直接联系。精通园林美学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更将花木与书中女性的命运相结合,仿佛只有了解了人与植物不可分割的联系,才能顿悟园林的精彩之处。
六岁时,父母带我去沧浪亭完成了平生的首次游园,现今仅存的回忆里,位于闻妙香室的那株老梅清雅美丽。它植株欹斜,星星点点的宫粉色花苞清雅又含蓄,如一副古画掩映在格纹木窗之后。今年,我又来到这扇窗前驻足多时。斜光忽明忽暗,香气左进右出,极古寂的静美在岁月中流淌,一如"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的意境。我忽然很羡慕曾经的主人,能在四季变迁,晨光夕辉中日日享受草木变化带来的园林之美。这一方藏在巷弄中的天地演绎着文人对隐秘天堂的幻想,被造园家精心营造后,它存有世俗的一面,然而山野之趣,主人的情致、文化融于生活的优雅让它同时充满了古典文学气息。比如留园的“古木交柯”处,曾经古柏和女贞二者交柯连理,因此得名。每年春分节气,饱满艳红的山茶花与苍劲的松柏相互缠绕,让人不禁联想起另一种形态的“怡红快绿”。在苏州诸多知名园林中,原主人们不约而同地腾出特定的亭室轩榭,用来赏花。沧浪亭主人除了早春在闻妙香室观梅,盛夏会挪步去藕花小榭,就着水意与明月纳凉;留园主人在假山上开辟一处闻木樨香轩,每至仲秋,丹桂盛放,微风徐来,浓香浮动,沁人心脾;网师园内的看松读画轩,听名字便让人向往冬日里的一份松弛与惬意。私以为,游园的人别把它当作公园,我们是去私家花园做客之人,用心欣赏原主人如何打造出可玩、可观、可住又宜动宜静的所在,才乐趣无穷。园林的花事,一年四季都看不完,在我心中,植物赋予了园林旺盛不绝的生命力。试想面对堆叠而起的假山,如果没有绿意萦绕,那么它只能是石头,不会是峭、岳、岵、峰。春日花信带来了迥异的诗情画意,引人赶着去赴约。每隔五到十天,沉寂了一年的花神们纷沓而至,鲜花开得肆意豪放。三月伊始,低垂在水边的迎春花刚揭开序幕,诸园中的玉兰便要衬着高檐与青瓦绽放了。 先去网师园,那边有四株玉兰树,靠近刻有“藻耀高翔”门楼的那株,低垂着硕大馥郁的花朵,随和得能破窗入内,供人亲近。往里走,濯缨水阁东侧的白色玉兰高耸入云,枝叶舒展,衔接起了建筑边界与云冈假山,看客非得仰着头望或登高到假山上才能一窥正容。我最爱露华茶馆后方的二乔玉兰,因为茶馆会在每年春天提供用玉兰花冲泡的“玉兰饮”,芬芳扑鼻。端着一杯玉兰饮坐在树下喝很合时宜。三月是一年中值得展望与思考的月份,我经常一边盘算着当年稿子的选题,一边看着花苞随风飘舞。虽为事业忙,心中却如玉兰一般“白玉挂枝头,无绿也无愁”,忙得坦荡与开心。就算玉兰退场,露华茶馆依旧值得一去,因为另一侧,花团锦簇的芍药接力玉兰,将春的热闹拱手献上。耦园的玉兰也好。耦园窝在苏州古城东部的小新桥巷内,三面临水,前后都有河埠。上了年纪的紫玉兰与白玉兰扎根在每一进院落内,成双成对。园主夫妻都爱丹青诗词,平生以恩爱出名,园中有一对联:“耦园住佳偶,城曲筑诗城”仿佛是爱情誓言。玉兰盛放时,苏州城内情侣们爱到这儿来约会,拍照。姑苏区婚姻登记处还在耦园设立了服务中心。有次,我为了避开人群,上双照楼内的茶室坐一会,上了二楼,无意中发现满树玉兰,尽敛眼前。坐在我前方的一位白发老奶奶正对着窗外发呆,喝了几盏茶后,她告诉我,每年与她一同来耦园赏玉兰的人不在了,同一张桌子,如今只剩她一人孤独地坐着。春日的园林花事除了桃、李、杏、海棠等,不得不提在四月中旬绽放的紫藤。紫藤的美态如累累璎珞般妍丽,仪态万千,花香也宜人,但它花期极短,从抽芽到坠地最多两周。盛放时,如雾的紫色爬满藤架,如梦似幻。它也是园林常客,拙政园、网师园、留园、狮子林、艺圃、西园寺中的紫藤各有美态。其中最有名的一株是嘉靖十一年,文徵明为庆贺王献臣新建成的拙政园而在园中亲手种下的紫藤。王献臣在官场失意后,退隐老家苏州,自嘲不通政治,将园子取名为“拙政园”。江南大才子文徵明与他交情颇深,不但参与建园,还两次将拙政园无双的景色绘成画册,从此拙政园名声大噪。拙政园的归属权短暂得和紫藤花期一般,传说他死后,儿子一夜豪赌输了园子,其实就算没有那场赌局,拙政园很快也会被对它虎视眈眈的人夺去。风雨飘摇中,拙政园曾一分为三,又几经分分合合,太平天国时期的忠王李秀成把一部分园子据为己有,文徵明种下的那棵古紫藤便在其中。时光荏苒,快五百年了,历史的书页不知道翻篇了多少,那棵紫藤居然还健在!花季,每当我排队进拙政园时,抬头便能看到它用深深浅浅的紫色覆盖着忠王府与苏州博物馆的外墙边,灿若烟霞,韶华依然。
到了夏天,文人在园中的乐趣大多与水相关。除了去水榭看晨间的藕花,还爱临窗听芭蕉夜雨。造园巨作《园冶》中有好多关于芭蕉的美句,我很喜欢“窗虚蕉影玲珑”。拙政园内的听雨轩庭院内种满了芭蕉,夏天能将花窗沁满绿意,满室生凉。文徵明这样写园内的一槛芭蕉:“新蕉十尺强,得雨净如沐。不嫌粉堵高,雅称朱栏曲。”在园林美学中,粉墙为画纸,花木投射在墙上的剪影浓淡相宜,是一幅意境高远的水墨画。佛经将芭蕉喻为空虚无实体之物,这种自由如同思想,没有疆界,暗合士族文人的隐士思维,于是园林中的芭蕉代表隐逸的态度。主人们最爱在书房窗前种齐墙的芭蕉,还给它起个雅号“绿天”。暑气逼人时,长又阔的芭蕉叶将白日的烈阳遮蔽,浓荫使双目清凉。若有夜雨,芭蕉懂人的听觉。明快爽利的雨打芭蕉声帮着窗内人理清千头万绪,适合“幽人听尽芭蕉雨,独与青灯话此心”。《红楼梦》中,探春住在大观园内的秋爽斋,斋内遍种芭蕉与梧桐。她便自称自己为“蕉下客”。荷花盛开时,沧浪亭内的一池绿水中满是荷花、荷叶与莲蓬。我观荷爱去沧浪亭因为它拥有苏州园林中少见的活水。诗人苏舜钦购得唐末五代孙承祐之池馆,傍水建亭,以“沧浪濯缨”之典故取名。相比苏州其它园林的精巧华丽,不加雕饰沧浪亭营造得最为古朴,也更接近自然。门外流淌着蜿蜒的河流,主人巧妙地借水入园。听常去的老人说,观荷时得沿着临池长廊走起来。曲廊壁上的108扇漏窗每一扇都不一样。东方美学讲究含蓄,漏窗的半遮半掩既对外挡住了园内的苍山流水,又以隐约可见的姿态引起墙外人的好奇。我常在夕阳时分行走在长廊上,回头看,光影迷离斑驳,将其中一扇漏窗打得金光透亮,仿佛能穿去另一个时空。当残荷摧枯拉朽时,独属于秋日的橙红橘绿正当时。园林内的树木,不甘心在春夏后渐渐衰败,抢在冬天前展现更为明亮与鲜艳的生命张力。银杏落起叶子来,像下起碎金雨。秋雨潇潇后,鸡爪槭、五角枫、乌桕、黄连木、枫香纷纷换上热烈的色彩。苏州四大名园之一的狮子林内遍布加假山,石头的颜色寡淡,并不出彩,秋意为它添了层林尽染的氛围。名字借鉴于“狮子吼”的园林,最早是僧众参禅悟道的地方。之后几经兴衰变化,从寺到园、增加住宅,园林主人将传统造园手法与佛教思想相互融合,一座座奇石造型宛若狮子,与名字极为契合。秋日,入园处的燕誉堂内放满缤纷菊花,狮子林每年都会选送参赛的名贵菊花供人欣赏。湖中的奇石本来洞壑幽深,布满曲径,就连下江南的乾隆皇帝到此也左绕右转,迷失方向。有爱园人嫌它叠石零乱堆砌,缺乏天然意境。但在秋日,彩叶缤纷,水波漪漾,消减了湖石假山的密集,衬托了一份灵动和轻巧。另一处到了秋日就大变样的园林是环秀山庄。它同样以假山闻名,面积小巧,旅人转一圈便能尽收全貌。在这样的小园子里,叠山大师戈裕良在园内正中心叠起高七米的假山,有大山雄浑的气势。大师运用虚实对比,打造出了峡谷、石洞、石桥等景观,它是我在苏州所有园林中,最天真耐看的一座叠石山。十一月,假山旁环绕着橙红橘绿的枫树,将岭的迤缓、峰的陡峭、崖的险峻、谷的幽远打造成一幅宛若天成的秋山行旅图。
苏州的冬天很少下雪,花草树木大多在休养生息,但在隆冬逛园子却一点也不无聊,香花蔼清芬,空气中处处弥散着蜡梅的冷香。山茶打起花苞,粉墙竹影婆娑,松柏依旧翠绿,堂前桌上摆放着兰花与水仙——也是香的。 冬日蜡梅与初春梅花并不属于同个植物科系。蜡梅属于蜡梅属的灌木植物,梅花是蔷薇科杏属的小乔木或灌木。蜡梅的花瓣在枝头开得娇娇嫩嫩,黄灿灿的花瓣有着被蜜蜡刷过的光泽。我总觉得它的香气有着无声无息的侵略性,它们飞过花窗、隔扇、月洞门、让人从很远处就能知晓蜡梅的存在。宋人说:“蜡梅为寒客”,苏州的文人也喜欢它自带孤冷气质,仿佛是出尘的高士。有人问我,江南园林中,扬州的园子也出名,为何我独爱苏州园林?我斜着头思索再三,偏执地认为扬州园林多为阔绰的盐商所建,它们造价高昂,气派奢靡,提供了与官员、贵族打交道的场所。沾染了主人的野心后,园林变得世俗,少了闲云野鹤的淡然。而苏州园林多为退隐的文人所建,他们看透了世间的混沌,怀着受过伤却不失希望的心情打造出避世的山野。东方人的疗愈之所就是大自然。主人们不遗余力在住宅中还原自然,细节到沿着门槛的台阶都要做成曲线波浪状,取名为“踏浪”。他们的精神世界,就如蜡梅一般,哪怕深处人生的寒冬中,也能传递缕缕优雅的香气。 若在苏州园林中走一遭春夏秋冬,谁还能说草木无情?曹雪芹笔下的大部分故事,在大观园内发生。那些女孩子的性格大多于园内的植物映衬。爱流泪的黛玉,她的潇湘馆内种着留着泪痕的潇湘竹,洒脱直爽的湘云醉卧芍药裀,常年吃冷香丸的宝钗,居住的蘅芜苑内遍种芬芳的香草。仿佛只有了解了人与植物不可分割的联系,才能顿悟园林的精彩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