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游园时,从建筑美学、空间布局的角度能得到视觉的快乐,建议多停留一刻,看一下园林中的字。那些如诗如画的文字如像长了翅膀一般在心里飞翔,衍生出无穷无尽关于意境的想象。高悬于门洞、匾额、楹联的文字于苏州园林来说是灵魂,也是无尽的古典文学宝藏。
宝玉游园时创作了许多精彩的名字与诗句,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词是“沁芳”。一汪池水,活泼泼的,浸润着落花的香气,让水也充满芳香。通过两个字,表达落花流水的视觉与听觉,还有嗅觉的引导,十分了不起。后来当我在艺圃的一株临水梅树下,看到一夜北风后,大朵大朵的梅花掉落在湖石与水面上时,不禁感叹:“这就是宝玉眼中的沁芳吧!”
藏在古城西边的艺圃不好找,我第一次去时从阊门进入,穿过弯弯绕绕的狭窄弄堂,抵达文衙弄后又问几个居民才看到它低调的大门。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一度是艺圃的主人,他与造园家弟弟文震亨在园林中心开凿了“方广而弥漫”的水池,遍种深深古木。我本以为拥有如此开阔水面的园景很容易一览无余,然而进园后,爬满墙头的蔷薇枝蔓遮阴蔽日,人转过翠障后,视线才豁然开朗。
我最爱坐在艺圃东南角的“乳鱼亭”内。亭子四面敞空,对着水面的一面设有美人靠。闲坐在此时,总能看到一尾尾幼鱼穿梭在水中。晴日里,太阳倒映在池中,鱼儿们争先恐后地追着光嬉戏,下雨时,点滴涟漪徜徉在水中,鱼儿们忽上忽下地和我捉迷藏。小巧的明代古亭果然十分适合观鱼,名字中的“乳”字让我莫名喜欢。试想如果古人题字为“幼鱼亭”或“小鱼亭”,哪有这番活泼可爱又亲切可人的气质。
品嚼园林中的文字就像在欣赏古典文学,每当我看不懂造景的寓意时,便会去求助提在周边的字,它们总能给我答案。某次,我在建于清朝末年的怡园,展开一场文字游园。“怡”取自怡然自得,有欢喜的意思。光绪年间,园主顾文彬写给儿子的信里说道:“我已取定怡园两字,在我则可自怡,在汝则为怡亲”。我走进怡园,看着肥猫懒洋洋地趴在草丛中,鸟儿在枝丫上婉转咿啾,会告诉自己,要怀揣着舒朗的心情游园,方对得起主人的用意。
同其他文人一样,顾文彬造园时把自己交给了自然。进小院复廊,北端是“锁绿轩”,出了轩后,能穿过名为“迎风”的月洞门。中央水景取名为“小沧浪”;花台东边的厅,南半部称为“锄月轩”——园主的灵感来自诗句“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北半部临水,是夏日赏荷佳地,称为“藕香榭”;与鸳鸯厅曲廊相连的亭子叫做“南雪亭”,在甚少下雪的南方,园主以小亭的名字来向往雪景。游一圈怡园,不仅风、花、雪、月都有了,锁、迎、锄这些绝妙的动词也让我回味无穷。
去狮子林游玩,湖心亭中有一处匾额,晴日里,水波荡漾反射在蓝底金字之上,充满流动之美,上面提着乾隆帝御赐的两个字“真趣”。苏州有一个口口相传的故事与这个匾额相关,当年乾隆在狮子林爬假山,走曲径,玩得很是尽兴,在此亭休息时,觉得视野最好,便想在湖心亭中题字:“真有趣”。
随行的文臣倒抽一口冷气:“在禅意园林题大白话为匾额,是对整体的破坏啊。”于是紧急想了个说法:“请万岁爷将‘有’字赐给在下,留下真趣二字。”故事不知真假,是个关于语言的游戏,却从侧面证明清雅的文字对园林是何等重要。
在充满书卷气的园林中,有些名字蕴意深邃。留园内矗立着一座国宝级的太湖石,它完美诠释了太湖石“瘦、漏、透、皱”的特点,名为冠云峰。冠云峰北面的冠云楼下有一对楹联:鹤发初生千万寿,庭松应长子孙枝。
单从字面读,很容易联想到长寿与多子,但结合此处三座太湖石“冠云峰”“岫云峰”“瑞云峰”一起品味,寓意不止如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海上有仙山,云雾缭绕,若隐若现,从海面徐徐升起的光芒被称为瑞云。岫云是从山洞中升腾而起的云雾。冠云意为在群峰之冠腾云驾雾。有次在无锡,江南园林专家金石声老师同我说过:“古人相信太湖石里住着神仙,所以将它放在园林中,有仙山的隐喻。”我当时只是当做吉光片羽的信息听过,如今当我读这三座太湖石的名字,才彻底理解文人通过太湖石虚虚实实的结构,遨游在幻想的世界中,将自家园林当做缥缈的蓬莱仙境,那么为何苏州园林是隐秘的天堂,就很好理解了。
风月同天,类似的营造思路,对东亚影响深远,不少古代日本庭院中,也会在洁白的沙石上放三座或五座石头代表仙山,用来表达“庭院是非日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