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是老百姓在公开场合不好意思或不敢大声说出的、基本符合事实且令他们焦虑的事，于是在大选关键时刻，这些美国平民就投了特朗普的票。前美国国会议员共和党人利兹切尼（Liz Cheney）（她父亲是老布殊总统任期的国防部长、小布殊总统任期的副总统，正宗的官二代），在本届大选期间勇敢地为民主党候选人站台助选，鼓励选民们要按照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去投票。如果担心会被周围的人包括亲友们批评甚至暴力威胁和攻击，那就别把自己的政治选择公开讲出来，只要把手中的选票悄悄投给贺锦丽团队就行了。
切尼女士是传统的共和党人，她以为许多共和党籍选民内心里其实是反特朗普的，但又怕遭到本党同志的攻击，所以劝告这些人凭着良知暗下里投票给民主党候选人。在她这样有原则有理想的共和党世家成员看来（她父亲也公开支持本届民主党候选人），本次大选关系到美国民主制度能否健康延续，此乃头等大事，是超越两党相争的最高级别的政治理念。忠诚于美国的民主制度，远比忠诚于本党总统候选人更重要。
大话狠话实话胡话动听
没想到，众多美国老百姓不像切尼女士那样，把捍卫美国民主制度看得高于一切，反而把关系到本人和家庭的民生问题作为投票的首要考量，悄悄投票给了特朗普。显然，切尼女士的高大上原则和政治理想主义（我真诚希望她成为下届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之一），相比起特朗普的竞选讯息，对普罗大众的号召力差了一大截。这是我们要反省的沉重问题，因为相似的现象在很多社会里都显示过。
特朗普的竞选诉求大体上可以分类成四种话语：大话、狠话、实话、昏话或胡话。我并非调侃，他的胜选在相当大程度上要感谢他既善于也敢于讲「四话」。这四种话语令美国大多数选民相信，特朗普对美国长期以来面临的老大难问题洞若观火，不怕开罪于既得利益集团，把这些问题用最通俗的方式揭露出来，并且承诺他一旦重返白宫将用什么方法解决它们。这四种话语是特朗普胜选的鼓风机，我们千万不要忘记社会科学揭示的二十世纪一大特征：所有搞成了的巨型政治运动（最著名的是极左的俄国布尔什维克运动和极右的德国纳粹运动），首先要归于它们的领导人具有煽动民众的超群号召力和说服力。伟人系列传记作家Andrew Roberts把这种力量一直追溯至《圣经》：「正如圣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所言：如果冲锋号的声音犹豫不决，谁会为奔赴战场作好准备？」
特朗普竞选中最具有煽动力的民生话题之一，是他对非法移民的描述指控。他说美国已经成了全世界的垃圾桶（除了他，谁敢讲？），吸纳了来自各国的乱七八糟男女，其中许多人是犯罪分子或社会废弃物，强奸犯一串串。这些非法移民很多忙于毒品走私贩卖或消费，腐败了美国人民的血液。来自海地的非法入境者竟然偷盗美国老百姓家的宠物猫狗，把牠们给吃了（查无实据，是昏话）。他们耗费美国的资源，白白享受了社会福利。他们中间还隐藏着仇恨美国的穆斯林原教旨主义者、恐怖分子和马克思主义革命者，所以决不能让这个危机蔓延下去。
非法移民确惹美民众忧虑
一旦特朗普主政，将立刻开启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遣返作业，每年赶走100万人。毋庸讳言，特朗普以上描述指控，有些是中国官方也认可的。北京经常声称，那些跑到美国去的内地人里很多是刑事犯罪分子，有严重的贪污盗窃、诈骗、强奸、贩毒、走私等行为。眼下的美国华裔社区，近几年新来到的大陆人很多惶恐不安，除了设法转移资产，还要考虑万一被遣返咋办？我收到了一些惊恐不安的短信，讨论如何应付。
美国选举日前后的民意测验和媒体采访都显示，特朗普的上述言论在民众中的受认同程度，仅次于他对物价和经济状况的指控。客观地说，特朗普对非法移民危机的评论，包含了我提及的所有「四话」元素，有实话、有狠话、有昏话、有大话。就实话层面来看，美国本土民众对非法入境者的担忧，并非特朗普竞选班子煽动起来的。
虽然移民问题也涉及到种族歧视，但不能主要归罪于种族因素。本届大选期间，美国的民意调查显示，众多的南部州拉美裔选民投了特朗普的票，主要原因之一也是对非法移民危机的不满，尽管从美国和墨西哥边境跑过来的人口绝大多数是拉美人。
特朗普对非法移民危机的指控，除了有实话，还有狠话，而后者恰恰是绝大多数美国政客不敢公开讲的，哪怕内心里也愤愤然。讲狠话过瘾，听狠话也过瘾，此乃人之常情。比如特朗普说非法移民里面有大量犯罪分子，主要是毒品贩和强奸犯，当然是夸张，但也有相当程度的事实根据。墨西哥主要犯罪集团最大的收入来源是毒品和人口走私，均是大批量输入美国。二者在经济上又相辅相成，那些被走私进入美国的非法移民，其中胆大妄为的，最快的脱贫致富渠道就是参与毒品贩卖和人口走私。
中国吸纳移民应借鉴美国
我早年在美国参加社会调查，多次听到成群的青少年沦落者倾诉其人生经历：像我这样只上过中小学、上不了大学的穷家庭孩子，不会整天做虚无缥缈的美国梦。我只要一次顺利转手一小包毒品，赚个两三千美元，就够我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非法移民里的很多人心态与此一样，于是墨西哥和美国的边境地区，就成为损害美国家庭和社区的出发地。获引荐为副总统的万斯（JD Vance）在2021年7月23日由Intercollegiate Studies Institute举办、于弗吉尼亚州「美国政治经济的未来」论坛上的演讲，伤感地描述了他经历的那种社区溃败的状态。所以，当特朗普竞选期间发出狠话，要把目前1300万非法移民里的犯罪分子（确证的约43万人）通通驱逐出境，大多数美国居民觉得终于有机会选出一位敢于动手解决美国社会癌症的总统了。
特朗普马上要行施执政权了，其组阁非同寻常，被纳入政府高层的都是他的铁杆跟班，不会对他说不。他最早任命的两名高官之一就是霍曼（Tom Homan），负责移民和边境管控的前ICE主任，他们正在筹划如何动用国民卫队甚至正规军，落实针对几百万人的「清除垃圾」运动。如果特朗普第二任期就像在他的第一任期，还做不成他呼吁的大规模遣返有犯罪证据的非法移民，他的那些豪言壮语就变成纯粹的大话，「四话」只剩下了「一话」。如果他做成了，我们将目击一个大不相同的美国，这个过程搅动着几个华人社会。
我特别关注美国移民政策变更，是因为多年里我一直建议，中国人口出生率持续下降，是全球高中等收入地区的普遍现象，只能通过有控的国际移民才能对冲。否则，根据联合国《世界人口展望2022年》预测，到2100年中国内地人口会降到7.71亿。香港人口萎缩，还能从内地大量吸纳新移民。整个中国从何处吸纳？目前全球只有两个区域保持例外的人口持续增长，非洲和穆斯林社会。
中国如果开放国际移民，这两个区域是唯二的来源。而这两地的人群在种族、语言、文化、信仰、生活习惯方面，都与华人大不一样。除非中国不在乎人口持续下降，永远关紧跨境移民的大门，否则，中国政府就须早作备案，逐步实行移民绿卡制度和随后的入籍法规。十几年前，我授课的香港学生到广州地区调研，证实已经有约10万非洲人常住此地，很多已经成家立业，生养的孩子说地道粤语，认同广东。该调研报告建议，中国政府应该允许广州进行政策试点，对外国合法进入此地常住的居民作入籍管理。
吸纳来自全球的大量移民是一个国家的创新源泉之一，新移民又必然会造成社会整合和治理的多种张力与冲突。作为全世界最大的移民国家和最重要的创新国家，美国在合法和非法移民治理方面的差错和改进方法，是极宝贵的参照系。几十年来美国常在两难之间试图达到动态平衡，一方面要大量吸纳外国人才促进本土的创新发展，同时又要维持社会秩序和国家认同，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太复杂。美国已经为此付出那么高的学费，我们看着不学习，且不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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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香港科技大学荣休教授，1992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曾就职于哈佛本科生院（Harvard College）、澳洲国立大学亚太研究院（RSPAS， ANU）、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EIP）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