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你是我的眼，带我阅读浩瀚的书海；因为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这是前不久詹越博士在母亲胡宜87岁生日聚会上献给老妈的歌。詹越的演唱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可以看出她们母女感情深厚，情深意长。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胡宜移民加拿大已经27年了，一直扎根在水城滑铁卢。20年前她参与创办了滑铁卢枫叶正红老年俱乐部，担任了9年的会长，举办了丰富多彩的活动，为滑铁卢华裔长者朋友们创建了活动中心和精神家园。她德高望重，乐善好施，是老年朋友的大家长和主心骨，人们亲切地称她为老会长，今天，我们为大家讲述老会长的故事。
你是我的眼
郭绍武
生命中总有一些瞬间，会让我们泪流满面。
2024年5月18日，我应邀参加滑铁卢德高望重的康乐时光老年俱乐部胡宜老会长87岁的生日聚会。58位新老朋友相聚在老会长的大庄园里，围绕在老人家身边，欢歌笑语，其乐融融。Portluck午餐过后，开始了文艺演出节目，老会长的女儿詹越博士献给妈妈一首歌，面对着87岁的老母亲和现场众多来宾，她深情演唱了经典歌曲《你是我的眼》。歌中唱到：
女儿詹越演绎的这首歌，是发自内心献给老妈的歌，感谢这些年来老妈的养育之恩和倾情陪伴，深情婉转，跌宕起伏，深深地触动了我的泪腺……演唱结束后，所有在场的来宾都给詹越报以长时间热烈的掌声，相信这掌声也是大家送给老会长的生日祝福。
詹越的二儿子，就是胡宜的六个外孙之一詹加天也现场为婆婆演唱了自己创作的歌儿，他边弹边唱，一往而情深。
康乐时光俱乐部的朋友们也纷纷拿出自己的才艺，唱歌跳舞，诗歌朗诵，为老会长祝寿。我为老会长写了一副书法作品：仁者寿。
从胡宜家回来后，有许多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里。为什么87岁的老人家那样慈爱祥和，满面春风？为什么老人家的女儿可以如此深情演唱《你是我的眼》送给老妈，感动那么多人？她们一家两制三代十口之家为什么会这样和谐吉祥、幸福美满？为什么那么多朋友会相约簇拥在老会长身边，开心聚会，其乐融融？
于是我萌发了一个想法，做一次人物访问，深度了解胡宜的故事以及她和家人的生活状态，记录加拿大老移民家庭里最深的情。我预感到，这次采访，或许会为我打开一扇窗，让我看见滑铁卢资深老移民的生活轨迹和心路历程。预约访问非常顺利，老会长和女儿欣然答应。听说我要采访詹越的妈妈，我的朋友记者同行王玉玲也愿意参加。因为她同样喜欢观察了解滑铁卢老移民的历史故事。
我和玉玲访问胡宜母女俩的第一个问题是，老人家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移民加拿大？老会长说，那是1997年，她60岁的时候从香港移民到加拿大，27年啦，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啊……
胡宜1937年出生在中国江西省南昌市，爸爸是民国时期的南昌邮政局局长，她有7位兄弟姐妹，她是老大。从小衣食无忧，家庭幸福，有过幸福的童年。1955年考上了湖南医学院，在大学里爱上了同年级的同学、后来成为她的老公的詹柏源先生。两位年轻的大学生相知相爱，开启了人生幸福的旅程，然而，福祸相随，毕业后不久随着时代的进程也拉开了悲剧的序幕。
那个时代的出身在暗地里早就悄悄地注定了今后的命运。詹先生的家庭背景是印尼华侨，老爸老妈早年远赴南洋，在印尼结婚生活。因此，当詹先生和胡宜大学毕业分配到陕西三原县医院当医生的时候，几年后就迎来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悲剧从此开始了。
印尼华侨的出身背景自然促成了詹家嫌疑特务的身份。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参加运动，每日提心吊胆，惴惴不安。随着运动的逐步深入，詹医生进入牛棚学习班接受审讯批斗和毒打，后来胡宜医生作为特务家属也被关入牛棚，需要在规定地点揭发自己丈夫的“特务”行为。当夫妇两人都被抓进牛棚里的几个月里，家里唯一的孩子詹越那时只有4岁，成了一个没人管没人爱的“野”孩子。
詹越1965年出生，上幼儿园的时候，正好赶上“特务”爸妈都被关进牛棚里，她一个人到食堂打饭，身高达不到柜台，都是爸妈的同事帮她买黑馍馍。后来上学后，同学们当着她的面喊她：特务特务，喊她爸妈的名字，詹柏源胡宜……嘲笑她欺凌她，她就握紧了小拳头跟小朋友们打架。有一天，孤苦伶仃的小女孩詹越去牛棚寻找爸爸妈妈，爬上有玻璃渣的墙头偷偷地往里面看，碰巧看见了自己的爸爸被人毒打的场面，她就哭着喊爸爸，爸爸也看见了她，失声痛哭，摆摆手让女儿回家，詹越的胳膊被墙头的玻璃滑出了伤口，鲜血直流……
1973年，当詹医生走出牛棚的时候想到，这恐怖的运动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他随时都会被再次作为特务游街、批斗、再关牛棚。为了在风雨飘摇的动荡时代活下去，他心生一计，想出了一个逃离的办法：他谎称自己是独子，身在印尼的父亲家族要让他们去印尼继承遗产，说要求带媳妇和唯一的孙女一起去签字才可以。上级组织经过一年多时间的考虑，终于在1974年同意他们全家出发印尼。在坐火车进入罗湖的时候，詹医生才跟女儿揭开了谜底：“我爸爸在我三岁时已被日本鬼子打死，我有12个兄弟姐妹，你是几十个孙子里面的其中一个，我跟你说这次是暑假出来玩几个星期，但我们是不能再回中国了。”女儿这才恍然大悟，想到自己的朋友、书本、玩具都不能再见了，不知所措。当他们来到了香港，安定下来之后，两位医生在香港开始打拼创业新生活，他们做起了医生的老本行，开中医私人门诊，实际上是中西医结合，詹先生做儿科医生，胡宜做妇产科医生。
9岁的詹越初到香港，因为不会粤语，经受了一年的欺凌，跟其他“大陆阿灿”比较这还算是一个短时间的歧视。那时詹越暗下决心，如果要被接受，广东话一定要说得好，学习一定要优秀，活动一定要积极参加，这样才能入乡随俗，不被歧视。19岁的时候，詹越留学到加拿大，本科就读麦吉尔大学食品科学；研究生就读多伦多大学语言病理学；后来带着老大怀着老二一边工作一边就读滑铁卢大学健康老年学博士，然后在滑铁卢大学做教授；在医院研究所任所长。詹越还曾应邀担任滑铁卢大学校长David Johnston的特别顾问，Johnston后来成为加拿大第28届总督。她最近著书立说《Skin Sobering》，成为亚马逊畅销书，是皮肤健康和健身达人。这是另外一个美丽的传奇故事。
有一个戏剧性的事件，发生在胡宜医生第一次来加拿大的时候。1994年，那时候57岁的胡宜来加拿大看望29岁的女儿，当时詹越已经结婚，并且怀胎十月，来到机场接母亲。在机场接到妈妈后詹越就喊肚子疼，以为自己是拉肚子。妈妈就问女儿，怎么个疼法？女儿说几分钟疼一次。身为妇产科专家的妈妈说不要回家，直奔医院临产。于是，经过24个小时辗转飞行的妈妈，不顾舟车劳顿，带着女儿直奔医院住院生产，又陪伴女儿经过16小时的产前阵痛，被允许亲自为自己的女儿接生。所以，胡宜的第一个外孙子是自己亲自接生的，自己亲自剪断了女儿和孙子之间的脐带，她是第一个抱起了自己孙子的人……
1997年2月，正当詹越在滑铁卢大学面临博士论文答辩和老二临产的时候，也是詹越工作和学习压力最大，生活最艰难的时候，詹柏源胡宜夫妇爱女心切，断然放弃香港火热的事业和生活，关闭了自己经营20多年的诊所，作为新移民登陆加拿大，来到了天寒地冻的滑铁卢，陪伴和照顾自己的女儿和孙子们。从此拉开了一家三代、东西文化交融的移民生活。
詹柏源胡宜过年给外孙发红包
女儿与老外丈夫先后生了三个混血儿子，然后要离婚，尽管胡宜夫妇心里很不情愿，但是他们尊重了女儿的选择。结果女儿又找了个“半老外”，也是二婚，Laurier大学的院长，而且也是带着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于是一家二婚三代十口人，在东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的同一个屋檐下，有六个从8到13岁之间的儿童团，甚至詹越一家还与前夫和前公公婆婆也保持亲情延续，十多年来，他们是如何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呢？
胡宜的女儿女婿
考验每一个人的智慧和情商的时候到了。
血浓于水，传统中国人都愿意几代同堂，一起居住，互相照顾。但为了保障家庭和睦，詹越坚持一定要一屋两家：老一代和自己的家一定要有各自的生活空间！ 两个女人不能共用一个厨房，两个男人也不可同争一个电视。在这个距离产生美的简单原理下，詹越每次买房都要求后院有walkout，把这一层留给爸妈住。中间有一个楼梯上下连通。平时各过各的，楼下中餐，楼上西餐，十人共处，各有各的天地，但是随时可以互相沟通照顾。
到孙子们都长大成人后，很多中国老人都自己搬出去住，胡宜也有此打算，不想给女儿的家庭添麻烦。詹越说：“不愿让年迈的爸妈自己过，老爸身体开始衰弱，更应该得到照顾和陪伴，要减轻妈妈的负担，所以和老公购买了滑铁卢近郊北部小镇上的一处大庄园。爸爸就在这风景如画的庄园里安享晚年，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程，没有一天离开过家”。
宜园
衣食住行，解决了前三样，出行的问题如何解决？詹越知道父母一生独立，每天都有出去购买新鲜蔬菜的习惯，于是在他们刚刚到达滑铁卢，詹越就威逼利诱，支持爸妈学开车，学英文。詹越说，在加拿大，你们只有会开车才会有腿脚，才能拥有真正的独立生活，才能在自由的生命空间里走得更远。于是60岁的詹柏源和胡宜开始学车，在女儿的帮助下，胡宜交通法规考了100分，G2一次性通过，最后夫妻在移民的第二年就同时拿到了加拿大终身驾照。
胡宜开车后不仅自己的出行自由了，而且可以帮着女儿女婿接送孩子们上学放学，参加各种活动。至今，87岁的胡宜老会长仍然保持多年来每周两次自己开车去健身房游泳的习惯，一次参加康乐时光俱乐部的活动，一次去教会做礼拜。经常买菜回家做饭，养鸡养鸭喂鱼撸猫打麻将，日子繁忙而丰富。女儿如果要跟她外出吃饭，都需要提前预约。
全家福
家和万事兴。一房两家，一家两制，三代十口，东西文化，不同血缘的人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和睦相处，正是：一家情义无远近，三代同堂仁者心。这些年来，老会长本着不服输不放弃的精神，玩微信、Facebook、YouTube、Zoom会议等等社交软件轻车熟路，结缘国内外诸多朋友。女儿詹越现身说法著书立说，成为健康科学家；女婿刚刚在和哈密尔顿投资创建了一所私立工学院，成为教育专家。六个外孙都已经长大离开了家庭，各有各的生活和事业，各得其所，各有所成。至今，女儿还是中国胃，每日仅用一餐，每天晚上都会下楼陪着老妈共进晚餐。
一家三口
60岁移民加拿大，27年来把生活打理得有滋有味、井井有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胡宜告诉我们，来到加拿大后有过两次痛哭。第一次是刚来的时候，语言不通，不会开车，没有朋友，孤独寂寞，找不到存在感，记忆里的早期滑铁卢比坟场还要空旷寂静。她怀念香港丰富多彩的生活，那时候是她最低谷的时候，在女儿面前痛哭过一次。第二次痛哭是老伴儿2018年生病去世的时候，老夫老妻相濡以沫风雨同舟60年，结果老伴儿在瘫痪卧床两年后撇下了她，自己先走一步，那时候她伤心痛哭……
在胡宜老会长深沉的回忆中，最让她开心的是找到了教会，受洗成为了基督徒，最让她牵挂的是枫叶正红和康乐时光俱乐部。想当年刚刚移民加拿大的时候，滑铁卢华人极少，为了排除寂寞，她和老伴儿到教会里学习圣经并广交朋友。2004年，他们和闵益群汤梅夫妇，朱耀荣陈家玉夫妇，以及王捷玉父母等六对夫妇，共同创办了枫叶正红老年俱乐部。三年后，胡宜接任第二届会长，跑前跑后，精心组织，会员从几十人，发展到后来的上千人。多年来，枫叶正红俱乐部成了滑铁卢地区华裔中老年朋友们的精神乐园。当年胡宜老会长因为找不到接班人，一直做了9年的枫叶正红俱乐部会长，所以大家亲切叫她“老会长”。最近几年，在滑铁卢华人联合会的支持下，又成立了康乐时光俱乐部，老会长是大家长，是顾问，是定海神针，而她一直说自己就是一个义工，为朋友们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每年5月份的生日大聚会，她以生日Party之名，实则是邀请会员朋友们到她的庄园里赏春游园，划船钓鱼，开心聚会，这才有了本文开始的一幕，才有了女儿在老妈的生日宴会上深情演绎《你是我的眼》
生日聚会的节目主持人朱莉说出了大家心声：胡宜老会长在大家眼里可能只是一个娇小柔弱，慈眉善目的老人，但在我们老会员的眼里，她是一个有着铮铮铁骨，韧性十足且极有原则性的女子……
作为虔诚的基督徒胡宜，多年来立足庄园，心怀协会，自立自强，奉献社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她是老公的好妻子，是孙子们的好婆婆，更是女儿的好妈妈。她深知长辈不等于家长，她充分尊重孩子们的自主选择，从不多事不添乱不烦人，让孩子们安心做自己的事业。我相信，胡宜和女儿詹越两个女人相依为命，母慈子孝，共同撑起了这个集中国传统老派孝悌精髓和西方现代宽松民主精神于一体的智慧、祥和、积善之家。她们各自独立，又相互效力，互相成为对方的眼睛。詹越说，小时候，妈妈带我看世界，长大了，我带妈妈看天下……
访问到最后，我问胡宜老会长移民加拿大27年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她说加拿大是她的天堂，这里没有什么歧视，只要爱学习，爱付出，心胸豁达，不患得患失，朋友会越来越多，生活会越来越幸福，将来会老有所养，老有所为，老有所乐。在此，衷心祝愿胡宜岁月静好，安享晚年。
在加拿大这片苦寒之地，在绚丽多彩的红河谷里，相信有许许多多来自世界各地的迁徙者们，相互搀扶结伴而行，抱团取暖彼此效力，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一代一代，繁衍下去。曾经的艰难困苦，都会随风而去，化作美好的回忆。胡宜一家只是千万个老移民家庭的一个缩影，在多元文化的国度里，默默传承着自己族裔的文化基因。此刻，我的耳边又想起了詹越唱给妈妈的那首歌——
你是我的眼 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
你是我的眼 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
你是我的眼 带我阅读浩瀚的书海
因为你是我的眼 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
2024年6月6日 滑铁卢
摄影：王加邦 王玉玲 詹 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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