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人们总是容易关注光鲜亮丽、缤纷炫彩的外表,而忽视在这个外表背后艰难困苦的故事。一般来说,越是早期移民过来的人,起点越低,在生活底层打拼的经历就越是丰富,融入之后的幸福感也越强。阅读Jason先生的文章尤感如此,但是Jason是坚强的理工男,任何时候的思维都非常理性,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作为老移民,回顾当年经历的时候平静自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他总是这样清醒豁达,这样辩证平衡,想必这就是过来人的成熟吧。自己选择的道路自己走,命由我做,福自我求,无所畏惧,无怨无悔。迁徙之路就是这样,可以拓展我们承受痛苦的下限,同时也会提升我们享受生活的上限,实际上就是增加了我们生命质量的宽度、厚度、浓度和温度。相信每一个寂寞追光者,都会是这样披荆斩棘,砥砺前行。寂寞追光何所惧,满天繁星等君来。
寂寞追光
Jason 詹
自觉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既没干出些可以自我陶醉的大事来,也没混得穷困潦倒,在千千万万的移民中,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那个。郭老师约稿时,感到无落笔点睛之处,因此不敢满口答应,只说试试看,这样一晃就是大半年过去了。
几天前偶尔翻出以前写的一篇文章《寂寞追光》忽然想到,我与夫人之移民二十余年,不正是如此吗?告别熟悉喧嚣充满活力的昼,而选择了旷野中寂寞清冷却又平和恬静的夜,抱着憧憬而来却没遇到极光,可最后天上的千万星光,却又让我们感到了真实和永恒。于是想了想,那就写写那些年,我这个普通人的那点普通事吧,虽然不绚丽也不出彩,但每一件小事,却也如浩瀚银河中的一颗星,微小羸弱,但真实存在。
我是一个好动的人,移民加拿大这个决定,多少有年轻时不安分的成分在里面。大学毕业后进入设计院,机缘巧合只用了短短几年,就将变电站、高压输电、生产系统集控、工业场地动照网、大型设备运行控制、工程项目管理等等,这些通常需要几十年积累才能获得的机会,统统干了一遍。想着今后要重复同样的甚至更简单的东西,就没了最初的热情,开始有了跳槽的想法。这时看到身边有人办理了加拿大移民,没多想就递交了申请。
至于移民的动机,与其说是为了梦想这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我倒是觉得“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更贴合我年轻时好动的性格:明知要受点罪,但就是有这样一种冲动,可以让我放下熟悉舒适的东西,去选择陌生寂寞又寒冷的远方。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感谢我的妻子,当我提出移民时,喜欢平静生活的她只是淡淡的说,我没想过要出国,但如果你认定了,那我们就一起走好了。
2001年8月,我们登陆多伦多。初来加拿大,面临着和其他新移民一样的困难和挑战,大家大同小异,所以我也没有更多可分享的东西,只是我天生乐观派,没工作英语也说不好的日子里,也没觉得天会塌下来了。但接下来的事情,就让我,或者说是我们,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了。
“医生说我怀孕了。” 从士巴丹拿和登打士夹角处那个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夫人对等候在外面的我说,接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就是我们在加拿大的开始,落地刚一个多星期,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原先一切计划。
“嗯...那...我出去打工,你在家调养好身体。” 经过十来秒短暂的大脑短路后,我说。
于是我开始寻找打工的机会。好在运气不错,经一位朋友介绍,去了一家小作坊做松下电池返修。发挥手速快的优势,我一临时工,愣是把一份计件工作,干出了技术员的收入。可惜好景不长,几个星期后 911 那天,老板召集我们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天大家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了,我们的活干完了。再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世贸大厦半个小时前被袭击了,估计下一步经济不乐观。”
对刚落地一个月才几天的我来讲,纽约太遥远,我更多的只是关注眼前的苟且,眼见连眼前的苟且都要消失不见的时候,实在无法苟同这是件多好的事情。相信说到这里,对 911 之后那次经济危机有印象的朋友们,还有那些为了申请一个装配工的岗位,冬天凌晨四点钟就去电子厂门口排队碰运气的高学历们,你们一定懂得我在说什么。
90 年代末 2000 年初的技术移民,基本上都是两手空空来到加拿大,没钱没时间让你去计划、等待和选择,生存下来,就是最迫切的问题。于是我从维修工到搬运工,从餐馆工到工厂工,所有能保证第二天有面包在桌子上的 Surviving Jobs,那时都是来者不拒。篮球运动员科比曾说:”你见过凌晨四点钟的洛杉矶吗?” 是的,我没见过凌晨四点钟的洛杉矶,但我见过凌晨一两点钟多伦多的雪花,知道夜里公交车多长时间才来一趟。当科比在训练场上一次次重复着同样的投篮动作时,我们这些打工人,也在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机械的动作,每天抬起累计几十吨的重物,上午餐馆站上三四个小时后,下午晚上工厂里再站上八九个小时。
但我不想抱怨打工时的艰辛,那时很多新移民都是如此,抱怨也不是我的嗜好,何况打工还让我有地方住有饭吃。我也不轻看体力劳动,自己干过也曾与工友们共呼吸过,所以心里认为所有劳动都值得尊重。而且我也不后悔那段打工的日子,甚至还必须感谢它拓展了我的下限,能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下来,我知道,未来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更是在那段寂静的没有色彩的岁月里,懂得了什么才是人生中更重要的东西,也永远感谢那个深夜归来,为我留下一盏灯的人,也永远感谢拖着带病的身体,为我们打点国内事宜的父母。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一年后我们不光生存了下来,账上的存款还多了,还成了我们后来买房首付的一部分。有了经济上的短暂自由,我辞去了打工工作,花更多的时间学习英语。又通过短期成人coop项目,被一家科技公司留了下来,做了一名可靠性实验室的实验员。可以毫不夸张的讲,当时及之后十年里,每一个在加拿大有银行卡信用卡的人,你们都曾经使用过我和我的同事,共同测试和 Qualified 的读卡机。
多年后当我有了更丰富的人生履历回头看,坦率的说,类似实验员这种机会如果出现在早些年,我是接不住的,在国营环境里养成的一些坏毛病,是我之于我的最大敌人。是那些年打工的经历,洗去了我原先身上的浮躁,让我可以更加务实,从一个普通的职位上起步,一步一步完成职业转向,最终成为一名质量工程师,并先后任职多家科技公司。如果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那么打工的那些年,就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学习和转变的阶段。
实验室的工作开展了刚两个星期,项目经理满口法兰西口音还没听懂,头儿就让我独自参加项目会议,还打趣的说,英语不会不要紧,做质量工作的,会说 “No” 就可以了。两年后新产品上市后,法国总部决定把北美研发中心给关了,大家过俩月后就都要没工作了,可我们的新房合同才刚签了一个多月,还不上贷款就要破产。后又经历了08年全球经济危机,和2013年黑莓公司史诗级的崩盘,当无可奈何的失业来临的时候,实话实说,因为曾经有过一段挣扎的日子,知道如今的情况还远没那么糟糕,基本上也就做到了处乱不惊。
其实这些所谓故事的故事,无非是世纪之初来到加拿大的那一波技术移民们,很多人都有的经历,放在大千世界之中,我这点事也算不上什么。远的不说,妻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那些年,如果我打工还可以用小时数来衡量,那带着刚出生孩子的她,基本上就一直处于24小时待命的状态。她的第一份工作,是一边推着婴儿车,一边在公园、商场、社区做 Outreach,向路人介绍即将成立的早教中心。由于全身心做好了这份没人监督的临时性工作,几个月后有雇人机会时,新中心首先想到了她。后来更是被几个中心争抢,最后联合起来,为她创造了一份全职工作岗位。若干年后,她又完成了职业转向成为了加拿大注册会计师,中间所有的过程,和打工也没什么两样,白天一份全职工作,晚上和周末还要学习和考试,再加上照顾两个孩子,繁忙的日子,她一坚持就是 8 年的时光。
如今回头看,我们每一个来到异国它乡的人,或多或少都曾怀揣着一份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如同憧憬五彩绚丽的极光一般,可以不加思索的选择一种奔向。当刚刚来到加拿大人生地不熟,现实的云雾锁住了我们的天空让生活寂静下来的时候,我们也曾有过怀疑,来加拿大是不是值得。而当我们这些移民们,不再关注极光是否会出现,开始从身边最普通的工作做起后,有一天我们仰望夜空,发现曾经做过的,那些平凡而普通的一件件小事,已化作漫天的星斗,每一颗都不亮眼,但汇聚在一起,灿烂的银河又是如此的真实和生动。也才在多年后忽然意识到,最终真正让自己欣慰的,是当初没有停留在一片叹息之中,而选择了“士兵突击”,放弃临渊羡鱼之后,才有了退而结网的专注。
如今同样的故事依然发生在身边。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年轻人,高中时独自来到加拿大,坦率地说,那时的他各方面技能,与同龄人相比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唯一保留的火种,是内心深处那份对自我提升的渴望。留学这些年,他不断寻求自我突破,即使有些时候碰得头破血流,花了很多功夫仍然不得要领,也从未停止过步伐。几年之后,他成长为具有一定独立能力的年轻人,管理着自己的时间、学业、任务,独自办理护照、学签、大学申请、专业选择、课程选择等所有留学相关事宜,并于去年进入麦克马斯特大学,攻读数学专业。而这些变化,都开始于他愿意从最普通的洗碗这件事上做起,告别十指不沾阳春水投入到更多实践中后,也就相应锻炼出了更多的能力。我知道他会看到我的这篇文章,也希望借这篇文章告诉他:“你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去为你这些年的每一个普通的进步而感到自豪,它们都是你劳动和努力换来的,有一天回头看,你也会看到你的星辰。”
至于最初为之奔赴而来的极光是否会出现,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出现了固然很好,不来又何妨?已拥有满天繁星,何须劳神极光来否。
2024年2月9日 滑铁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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