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老憨
诗三首
作者丨江雪
我们的父辈
1
一场寂静的大雪覆盖整个柏树塆,包裹法鼓寺的塔尖。
我们的父辈,以衰老的肉身怀抱婴孩,围坐在幽暗的火炉旁。
半个世纪过去,他们中间有人成了还乡者。
他们的体内盛满屈辱,虚荣,蛆虫,邪魅,时代之晚餐。
父亲曾经是一个在乡下遭受百般挖苦的书生。
他曾因奋勇扑救一场矿山的大火,而被打断一排门牙。
跳蚤爬满樟木楼梯,外省乞丐依次排坐在石门前。
异乡人倾听云德爷二胡独奏,二泉映月,阳关三叠遇故人。
2
清水塘边的草地,明代官兵曾醉卧于此。
万历年间的古驿站,歌女,商贾,刺客,云集蕲州城。
我们的父辈,一群渺小的布衣。
他们也是农夫,流浪者,逃犯,伟大的拓荒者。
饥饿,改变不了田野格局,包括袈裟与衣钵。
山林宗经,拯救不了愚钝之诗。
他们从异国战壕里归来,四十年后去了风高浪险的八里湖。
湖泊是一面镜子,未来之镜,生死之镜。
3
那烧焦的黑山羊,那火车头里的女司机。
那袒露的黝黑与动荡,那浓烟滚滚的江边钢厂。
祖父的女人不会生孩子,但会生火做饭。
午夜的柴火,发光的土豆,照耀穷人圣洁之爱。
沉默,女性的沉默,构成我们的父辈。
虚无缥缈的自尊自大,包括静静的马桥和蕲河。
我们的父辈,是傻子,侏儒,也有告密者。
我们的父辈,是先生,匠人,也是革命者。
4
清水塘的守灵人,孤儿峔的伐木人。
而鬼魂像草绳,纠缠,维系,勒索他们一生。
伯父是个聋子,姑父装疯卖傻。
姨父是个孤儿,老表们至今没见过自己的祖父母。
我们的父辈背井离乡,逃避瘟疫,沿着河岸奔走。
他们曾经隔岸观火,曾经放荡不羁。
记忆,如露天电影幕布后的乡恋与拥抱。
来自闽南桉树林的记忆,乡村女教师的大海情书。
5
那蔷薇与玫瑰构筑的诗学栅栏,仅呈现于二十世纪初叶。
峡谷的夜宿,暗合人生低谷之沉沦。
我们的父辈,度过了理想主义的潜伏期。
而十月的灰烬,黎明的弧线,哀悼碑史的沉重。
他们知道四人帮,但不知道什么是乌托邦。
在日新月异的大地上,他们娶妻生子,悲欢离合。
我们的父辈曾经生活在农场,写教育日记。
他们的青春热血与幻灭,散落在红旗桥与荒野。
6
五十年过去了,半个世纪的风云。
我们一生动荡。如今,我们也成了一代人的父辈。
自然与世界的变迁,让我们力不从心,学会缺席。
而空空的大地与城堡,空庙,空椅子,是我们犯错的物证。
从此,乡绅后代的大小姐爱上五四青年。
爱情在乡村美学的祭台上,形成三千尺瀑布。
人生暮年,我曾立志做一位魏晋的田野考察者。
哦,田园荒芜,诗心不古,松鹤鸣于九皋。
2023
摄影:老憨
幽暗时代的人们
1
深夜,我在阅读瓦尔特·本雅明,
一个死去的德国中年。
深夜,我怀想陌生的波特波,
一个西班牙海滨小镇。
深夜,时间之神追忆到
1914年的8月4日,上帝摄取他们的足迹:
本雅明来到柏林,在波西米亚咖啡馆的
玻璃橱窗外,观察他的瑞士手表。
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巴黎,
一个怀旧的男人早早地上了床。
弗兰茨·卡夫卡,在布拉格写下日记:
“战争开始了,我在游泳。”
阿道夫·希特勒在维也纳,听到战争的消息,
兴奋得手舞足蹈。
2
疾病之冬夜,我们谈论自由,死亡与正义,
显得多么奢侈。我们需要炉火,
需要柏拉图的爱,需要涂鸦的青春,
因而,欲望的舌苔
被重新唤醒,冬日墓草重新被点燃。
3
公园里的杉木长椅,是为波德莱尔准备的,
他像往日一样,在等待妓女朵拉,
为他带来巴黎的消息,艾菲尔铁塔的消息。
这个矮小男人,从出生时起
就活在母亲的身体里。
朵拉是个天才,但是更像一个时代的弃儿,
她正在巴黎的夜色中眺望,或者
安慰那些大街上
会写诗会嚎叫的饥饿艺术家们。
4
这个夏天,我像怀念萨特一样,怀念
福柯,一个“不正常的人”,一个性史专家。
1970年12月2日,福柯在法兰西学院开讲第一堂课:
认知的意志。1971年12月9日,
图尔的监狱发生暴乱,囚犯洗劫狱中的木器厂,
焚烧图书馆,反对暴政,歌唱马赛曲。
1972年2月8日,福柯在蒙帕纳斯火车站的
圣贝尔纳小教堂,宣布成立“监狱信息小组”。
1975—1976年,开讲第二堂课:
必须保卫社会。“不要问我是谁,不要让我
保持同一个模样:让我们的
官僚和警察去核实我们的文本是否合格,
至少,让我们在写作时保持自由。”
米歇尔先生,发现愚人船,异托邦,
发明知识考古学,
解构词与物,疯癫与文明,医生与病人,
他心中的大禁闭与大恐惧,
色情与暴力,正在另一个国家上演。
5
1949年,奥威尔把一首诗
贴在一个水果篮上,送给他的英国病人。
阿斯顿回忆,1950年1月26日,
悲伤的人们在殡仪馆门前,目送一口加长的棺材,
行进在泰晤士河边。
我们应该铭记,这个反乌托邦的
斗士,遭遇美丽的索尼亚,
献出了“一个伟大邪恶天才”的爱。
那长眠于牛津的墓碑,一面
旧时代的镜子,黑暗中的闪电,穿越另一个世纪。
1984,噢,1Q84,
村上春树向奥威尔致敬。
6
谁是齐格蒙特·鲍曼?一个后现代声音的
占有者。1943年,18岁的鲍曼,
加入在苏联的波兰军队,像维特根斯坦一样
在炮兵营服役。一个昔日的共产党人,
从1939年9月1日开始,怀疑与预言
人类的诸种后果:
1949年的乌托邦之路
1989年的现代性和大屠杀,
2009年的工作、消费与新穷人……
7
1916年的冬天,约翰·斯隆与马塞尔·杜尚
在华盛顿广场公园附近的一个楼顶上,
一群波希米亚艺术家
摆上食物和酒,点上日本灯笼,吹红色气球,
朗诵先锋诗歌,打响玩具手枪,
在枪声中,约翰·斯隆宣布格林威治村为
“一个自由的共和国,独立的乌托镇。”
1963年9月9日,一群艺术家们
在生活剧院举行一场监狱诗人朗诵会,
体制,黑暗,幽闭症,压迫的政治,
残酷的诗意被历史镜头定格:
起床,穿衣服,整理床铺,洗澡,
上厕所,扫地,吃饭,
越过白线,放风,吸烟,操练,返回监狱,
搜身,上厕所,写信,洗澡,睡觉;
起床,穿衣服,整理床铺,洗澡,
上厕所,扫地,吃饭,
越过白线,放风,吸烟,操练,返回监狱,
搜身,上厕所,写信,洗澡,睡觉……
8
当我们谈论并热爱鲍勃·迪伦的时候,不能忘却
一个左翼青年,她的名字叫苏西·罗托洛,
鲍勃·迪伦的第一个恋人。
是她,把鲍勃引上“政治之路”,
是她,把鲍勃带进阿尔蒂尔·兰波的世界,
是她,让鲍勃“重返61号公路”。
而“漫游者”杰克·艾略特,
是对鲍勃的音乐影响最大的一个人,
人们视其为鲍勃的“父亲”。
而艾伦·金斯堡,则把他带到一个
更广袤更深刻的境地。
有一天,鲍勃和阿伦·罗马克斯
一起唱《战争的主人》,在谈论古巴导弹危机时,
他幽默地说,赫鲁晓夫是一个诗人。
苏西认为鲍勃在每一个港口
都能钓到姑娘,我相信这是真的,亦如
鲍勃的音乐,在这个时代
仍有让我们摇滚的冲动,愤怒的冲动。
2010
摄影:老憨
清水塘史
1
雪夜。走在马桥上,寒风把少年的瘦影吹皱在清水塘里
捕鱼的祖父一杆子插向水塘中心,鱼儿依旧水中游
稻谷和麦子,在饥饿时仍然不能像河东的
石狮,一夜间恍然大悟,傻傻的少年,傻傻的春天
傻傻的葵花开满田野,一直开到清河两岸,摇头晃脑
夕阳西下,我躺在山坡上,和地菜、巴茅一起生长
我看见母亲不开心时,她一个人
在草场的石滚上静坐,也许会有男人在暗中
打她的坏主意,那一刻乡村恶俗一览无余
细雨中滚动的泪珠,吓跑那些胆小又龌龊的男人们
我和哥哥,还有姐姐,都是背着谜团上学的
我们的家坐落在清水河畔,谜团总是跟在我们的身后滚动
河水滚动,地球和四叔的板车轮也在滚动
我喜欢在台下踮着脚尖,看姐姐和哥哥
在主席台上演戏,唱红色的歌,像青蛙一样舞蹈
若干年后,台下的人群中出现了亲属,仇人和穷人
他们向死而生,乡下人的阳谋变得不堪一击
饥饿的秋收不原谅激情的春播,月亮偷窥人间欢乐
没有根的家族,没有叶儿的梦想,露水和冰凌,挂向哪里
随波逐流的纸船,流浪的猪儿,在水上行走
2
把菜地里的西瓜,抱回家切成两半,水鬼就出来了
祖母坚持说清水塘里有水鬼,母亲也说有
姐姐半信半疑。家中的男人,从父亲开始,姓氏里开始有了水
小时候祖母对我说,有水的地方就有水鬼
由此推断,我们的姓氏应藏着很多关于水鬼的故事
范先生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
我们是乡下人,父亲却带领我们,转到江南小镇的边缘
在他乡,人们也相信,有水的地方就有水鬼
家乡的水鬼长个啥模样,我至今没有见过
我一直在想,邻人仙姑家的水仙,是不是我们唯一见过的水鬼
或者说,我们就是水鬼的后代,我们的肉身是否有着水的
基因,水的破坏力,诱惑与柔情敌意
生殖无边的苦难,滋养清河两岸的葵花、蓖麻和杨柳风
因为水,我一直怀念马桥的曲线,水牛和土狗
清水塘游泳的姿势,因而习惯在水底思想
没有水性的人,不宜在水底思想,更不宜在水底生活
可疑的身世,可疑的河水,把少年的身体浮向哪里
清水塘上的荷叶,多么纯洁,六月的手掌
亢奋的戏剧师,阴沉的赶路人,离水远一点吧
我担心,有人在我的掌心,画山不画水,画皮不画骨
3
公牛发疯,用头角挑出祖父的肠子,在清水河公路上
狂奔。父亲的中年叙事,在我看来,有些迟钝
父亲想杀了那头公牛,父亲只是想想而已,他没有
这个勇气和能力,公牛的愤怒,与人类关系
就如我的愤怒,与月亮没有关系,与神庙也没有关系
无名拖拉机手,拖石灰进城,世春大叔用板车拖猪进城
我和小毛,兴高采烈地小跑在板车的后面
我们的手上沾满石灰和猪粪
我们不敢擦拭自己的眼睛,我感到
风光进城的猪,已走上被宰杀的道路
一个下午,童真和忧伤被城里人干掉
是啊,我们因此而学会干坏事,然后在巷子里
七弯八拐地奔跑,谁也别想追上我们
如果追上了,我们一定会承认甘蔗是我们偷的
小吃店的油条,高压馍,也是我们偷的
母亲不停地从乡下带来消息,比如幼时一起玩耍的庄生
一条腿被砖瓦窑的搅泥机吃掉了,另一条腿
现在特别粗壮,还能骑着自行车,带上彩礼,上门相亲
如今开起小卖铺,扎花圈,贩农药,
日子一红火,有些姿色的玉兰姑,和他好上了
4
四十年你在江北,五十年我在江南,那些小镇青年
草草结束麦地生涯,布衣生活,草草结束
尚未修成正果的理想,爱情,忌恨,开始排队进城
读书进学做鸡做鸭打长工,幻灭中,吞噬另一种苦难
范先生说生活是一副棺材,命中注定三长两短
廿七年前,我一直在沿着公路奔跑;廿七年后
开始沿着铁路奔跑。每个人的一生就是奔跑的一生
我们活着像小丑一样,把欢乐留给舞台下喝倒彩的人们
习惯于把辛酸与悲悯,藏于幕后的反光镜,藏于
黑暗中的灵魂,赖以信任的玩偶之家
六月荒诞,草草结束。随之上演的是这橘红的
染香之秋,清水塘里暗藏早熟的青春,少年的亢奋
他们盲目地活着,清贫的布衣口袋,充满激情与梦魇
那些小镇诗人纷纷出逃,像个懦夫
更像一只只瘦弱的田鼠,溜进城市,甘当仆人和小偷
为什么,我们的母亲总是习惯于
黑暗中咳嗽,缝补时间的网,唱乡下歌谣?
为什么,我们的父亲总是习惯于暮年
长歌当哭,醉里挑灯看剑,身在他乡作异客
寂静的清水塘里,有一座老塔的倒影
就像死祖父倒下的样子,他死于饥饿,死于公牛之怒
也许是去年,抑或五十多年前,出生的那一刻起
命中注定我就是书写清水塘史的人
2013
作者简介:江雪,当代诗人、批评家、艺术家。
主编:贝加
美编:馒头
编辑:憨头、馒头、七也、诺布旺典、岛吉嵯木
运营总监:小爱
视频采集: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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