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提斯卷宗| 荒原:无处告别|李西闽

文摘   2024-10-25 00:41   西藏  
摄影:老憨




中篇小说

作者丨李西闽



荒原:无处告别

1

宋杨来到榆树镇之际,已是黄昏,夕阳是个巨大的火球,缓缓滚落西山,半边天烧得通红。虽说是初夏时节,残阳已经没有了温度。榆树镇是个西部小镇,小得放个屁全镇都可以闻到臭味。镇子小归小,却五脏俱全,乡政府、派出所、卫生院、旅店、饭馆、小超市……该有的都有。短而宽的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显得冷清。走进镇街,一阵大风刮过,扬起漫天尘土。尘土迷住了宋杨的眼睛,灌进了他的气管,剧烈的咳嗽。

目光模糊,宋杨伸出右手,揉擦眼睛,有泪水淌出。

风沙过后,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

女人肥胖,眼睛挤成一条缝,脸上的肉往下巴上堆坠,巨大的乳房似乎要将花布上衣涨破,水桶般的腰,圆滚滚的两条腿,比上身要短。宋杨估摸着她的体重,瞟了瞟她粉白的脸。

女人笑了,五官挤在一起,好似哈哈镜中显现的人物。她说;“先生,你打哪里来?”

宋杨惊异于女人略带口味的嘴巴里吐出的声音,居然如此的甜美柔软,让他产生了某种进入甜蜜梦乡的错觉。不过,这不是梦境,站在面前的肥胖女人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尽管他无意触摸,对陌生女人随意触摸是人生大忌。

宋杨说:“我从上海来。”

女人说:“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吧?”

宋杨摇了摇头。

女人说:“这不正好,到我那里住。”说着,上来要拿宋杨的背包。宋杨躲开,警惕地说:“你那是什么地方?”女人咧开嘴巴:“哎哟,你以为我要害你呀。也怪我没有说清楚,喏,你看到没有,那是我开的客栈。”宋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亮起的灯箱,上面写着四个红字:“二娘客栈。”宋杨脑海里晃过《水浒》中孙二娘的形象,轻声说:“孙二娘。”女人连声说:“对,对,我就叫孙二娘。”宋杨头皮一阵发麻,浑身微微颤动。

孙二娘还是将他背上的背包抢到手中,一手提着,往客栈走,背包带拖在地上。宋杨有些心疼背包带,想对她说点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好在就那么一小段路,很快就到了。客栈是平房,进了门,左边是柜台,柜台后面是厨房,右边是饭厅,摆了几台四方桌。宋杨闻到了韭菜炒鸡蛋的香味。孙二娘将背包放在柜台上,笑着说:“登记一下身份证吧。”

宋杨说:“这么小的地方也要登记身份证?”

孙二娘说:“以前不要,现在要了,不登记的话,派出所查出来了,要罚我的钱。他们好像和我有仇,总是看我不顺眼。”

宋杨将身份证递给她:“这地方很少人来吧?”

孙二娘在登记本上写歪歪扭扭的字,埋着头:“夏天和秋天人会多些,我们这里有条榆树沟,有不少人去玩。我们本地人都不会去的破地方,这两年突然就成了风景区,还真有人,日鬼了。”

宋杨笑了笑:“审美不一样?”

“啥审美?”孙二娘登记完,身份证还给他。

宋杨说:“简单的说,就是看法不一样。”

孙二娘说:“我们的客房是80元一天,你住多少天?”

宋杨说:“先住三天吧。”

“三八二十四,加上100元押金,交340元吧,押金走时退还你。”孙二娘审视着他苍白而瘦削的脸,声音还是那么柔和甜美。宋杨说:“能微信支付吗?”孙二娘说:“可以,可以。”说着,从柜子底下拿出个二维码,让他扫。支付完房费和押金,孙二娘大声喊:“驼子,出来。”没有人回答她。宋杨问:“驼子是谁?”孙二娘说:“我们客栈跑腿做饭的,客栈就我们俩,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宋先生你多多关照。”

一驼背悄无声息地从厨房走出来,站在柜台边。

孙二娘对他说:“带宋先生去房间吧,开104房吧,干净些,人家从大上海来,要讲究些。”

驼子没有说话,拿起柜台上的那串钥匙,往后院走去。宋杨拿起背包,跟在他后面。孙二娘对着他背影说:“宋先生,安顿好过来吃饭,晚饭免费,我请了。”宋杨回头说:“谢谢。”驼子突然瓮声瓮气地说:“穷大方。”后院有个小院子,还有一排平房,看上去有五六间房。院子里有一棵老柿子树,粗壮的枝干,浓密的树叶,枝条上挂着鸽子蛋大小的青果。驼子开了门,将房间钥匙取下来,递给他。宋杨进了房间,要关门,发现驼子站在门口,没有走的意思。宋杨说:“你还有事?”驼子抬起头,宋杨这才看清他的脸,这是张黑乎乎的丑陋不堪的脸,鼻子扁塌塌的,额头上还有一条刀疤,眼珠子暴突,随时都有可能像玻璃弹珠般飞射出来。

宋杨不忍见他这张脸,目光慌乱地避开。

驼子嘿嘿一笑:“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一个人来榆树镇?”

宋杨说:“非要回答吗?”

驼子又干笑了两声:“那倒不是,我这个人好奇心很重,只是想问问,否则我整个晚上都会在想这个问题。明天见了你,还得问你。”

宋杨冷冷地说:“我是来寻死的。”

“寻死?”驼子有些诧异,“寻死跑那么远,上海离榆树镇少说也有几千里,在上海不能死吗?”

宋杨拉下脸:“我在哪里寻死要经过你批准吗?”

驼子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宋杨注视着他的背影,一阵恶心,头晕眼花,有一头栽倒在地的危险。他重重地关上房门,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倒在床上,大口喘息。房间里有股怪味,像是某个角落里,有只死去多日的老鼠,散发出的腐尸气味。他没有去吃晚餐的欲望,只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窗外的天完全黑了,他也不想开灯,任凭黑暗的潮水将他淹没。


2

房间里的怪味难于驱除,考验着宋杨的忍耐程度。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窗外一片漆黑,风在呜咽,夹带着沙尘。他知道那是片荒野,也许有神秘的怪兽在风中朝他临近。他赶紧关上窗门,拉上了脏兮兮的窗帘。这地方温差大,宋杨觉得冷,和衣躺进被窝里。躺了会,十分不舒服,只好坐起来,将牛仔服外套脱了。重新躺下后,宋杨企图让自己沉睡,睡死后,就什么也不会想了,不会想这黑夜的黑如何浸染每根骨头,不会想房间里的怪味堵塞每个毛孔,也不会想惶恐的生绝望的死……双手放在胸前,神直双腿,他闭上眼睛。

脚步声传来。

脚步停在房间门口。孙二娘柔和甜美的声音:“宋先生,吃饭啦——”

宋杨睁开眼,大声说:“我不想吃了,你们吃吧,谢谢你呀。”

孙二娘说:“还是吃点吧,夜很长,饿的滋味难受。”

宋杨有些烦躁,有时别人的关心反而是个麻烦。他耐着性子说:“我真的不饿,也不想动,只想躺着。谢谢你。”

这时,传来男人的声音:“他一个寻死的人,吃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宋杨听出来了,那是驼子在说话。孙二娘说:“去你的,怎么能这么说话。”接着,孙二娘说:“宋先生,你好好休息吧,不打扰了。”他们走后,院子里清静了,窗外风掠过荒野的声音还在继续,宋杨在狂暴的风声中辨析出另外一种细微的声响,那是啮齿动物啃咬什么东西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宋杨显得不安和恐惧,脑袋开始疼痛。

头痛已经折磨了他好多日子,就像有人将他的脑神经当做琴弦弹拨,弹出的不是动听的乐曲,而是痛苦的呻吟,有时还是野狼般的嚎叫。这个孤寂的夜晚,在陌生的榆树镇,宋杨没有呻吟,也没有喊叫出来,尽管旅馆里只有他一个客人。他起了床,摸索着打开了灯。灯管闪了几下,光亮才平稳下来。宋杨找出了止痛药,发现没有水。他来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一股浊黄的水流出来。他皱了皱眉头,不知所措。过了好大一会,水流才清澈了些。他想用那脏兮兮的电水壶烧点水,想了想,放弃了,直接用凉水吞服了止痛药。

宋杨站在床边,迟疑了会,还是脱掉了衣服,穿着衣服睡觉太不舒服了,仿佛身体被绳索紧紧捆绑,没有自由。都到这个地步了,连水龙头里淌出的凉水都喝了,嫌床单被子脏,的确过分。他赤裸着瘦得排骨暴突的上身,只穿着内裤,钻进被窝里,感觉放松了许多。在黑暗中,他又闭上了双眼。头还是很痛,阻止不了他想念祝小鱼。祝小鱼离开,飞往澳大利亚之后,他就想将她遗忘,可她是深深扎进他心脏里的一根铁刺,怎么也忘不了,想起来还会心疼。尽管忘不了她,可她的面容却那么模糊,怎么也显现不出清晰的五官。他心里懊恼,怨恨自己,无能为力,泪水漫出眼眶,从眼角滑落,流进耳朵里。他想给祝小鱼打个越洋电话,远在西澳的珀斯,现在也是夜晚,她在那个孤独之城,是否也和他一样疼痛和伤感?不,不,她也许和某个男人在温柔乡里缠绵。宋杨真想马上去死,活着真是难堪。

纷沓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打断了宋杨的胡思乱想。

不一会,敲门声和一个男人的喊叫同时传来:“开门开门,查房。”

搞什么鬼?宋杨打亮灯,起床,套上外衣,走到门边,说:“你们是谁?”

“警察,开门!”口气凶巴巴的。

宋杨说打开门,三个警察站在门口。其中一个高大警察对他说:“身份证?”宋杨说:“让我看看你们的证件。”那警察愣了愣,然后提高了声音,瞪着眼说:“别废话,身份证!”宋杨也瞪着他:“我要先看你的证件。”那警察想发火,旁边的瘦警察掏出警官证,在宋杨面前晃了一下:“看到了吗?”宋杨说:“没看清楚。”高警察说:“我让你出示身份证,你听到没有?”宋杨身体发冷,打了个寒颤,心想,不和他们计较了,赶紧打发他们走吧。他找出了身份证,递给了高警察,高警察将身份证给了另外一个矮警察。矮警察接过身份证,在一个本本上记录。高警察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回到宋杨身边,对瘦警察说:“给他验尿。”

“为什么?”宋杨问。

瘦警察说:“让你验就验,你这人话多。”说着,他从工作包里拿出个小塑料杯塞在宋杨手中,推了推:“进去。”进卫生间之前,宋杨往院子里瞟了瞟,发现驼子站在老柿子树下往这边张望,老柿子树被风刮得飒飒作响。宋杨进了卫生间,瘦警察也跟了进来。宋杨说:“你在这里我怎么撒尿?”瘦警察说:“我不看着你,怎么知道尿是不是从你鸡巴里撒出来的。”宋杨憋了好大一阵,才撒出一点尿。瘦警察将他的尿分别滴在三条试纸上。高警察还用手机拍了照。检测完毕,瘦警察对高警察说:“没有问题。”

高警察说:“收队。”

他走到门口,回过头说:“你把那些东西收拾一下。”

他们走后,宋杨重重地关上门,头痛欲裂,止痛药仿佛失去了效力。他走进卫生间,发现那三条试纸分别测试的是海洛因、冰毒和大麻。原来他们怀疑他是吸毒者。宋杨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可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

整整一夜,宋杨没有合眼。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一片混乱。

晨光从窗帘布上透进来的时候,他发现风停了,其实风什么时候停止的,他没有留意,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风上了。脑袋还是隐隐作痛,但是比夜里发作时要好了许多。头痛的缓解,宋杨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活人,能看到新一天的晨光,心里还是有点小幸运。和受到的屈辱相比,活着还是比较重要的,尽管他很清楚,死亡是他此行的唯一目的。

宋杨有个习惯,早上不赖床,醒着就要起来。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对着有条裂痕的镜子,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眼圈黑黑的,髋骨高高隆起,像鬼一样。他真想一拳砸碎镜子,还是忍住了,怪味让他呼吸困难,产生了逃离房间的念头,他想外面的空气是鲜活的。

摄影:老憨 


3 

走出房间,宋杨的确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一丝风都没有,老柿子树的叶子凝固在凉丝丝的晨光之中,透出生命的亮泽。宋杨大口呼吸着,像是将要渴死的鱼突逢一泓清水。他抬头仰望天空,天蓝得无可比拟。这时,驼子从前屋的后门走出来,拿着大扫把。他仰起脸,看了看宋杨,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然后就开始打扫院子。院子其实很干净,只有几片落叶,驼子还是尽心尽责地扫地。宋杨觉得奇怪,孙二娘为什么会雇这样一个怪物在旅馆里做事,他和孙二娘之间或许有什么瓜葛。

宋杨听到驼子叽叽地笑。

宋杨走到他跟前,沉着脸说:“你笑什么?”

驼子头也不抬:“笑你。”

宋杨说:“我有什么好笑的。”

驼子的声音有些苍凉:“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结果你还活着。一个寻死的人,经历了那么难熬的一个夜晚,竟然没死,这是多么好笑的事情啊。”

宋杨:“你怎么知道我难熬?”

驼子说:“你以为这地方是天堂?”

宋杨无语。

驼子也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扫地。

宋杨走出客栈的大门,左顾右盼。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走出小镇,不一会就消失在透明的晨光之中。二娘客栈斜对面,镇政府旁边的王记饭馆已经开张,放在门口的蒸笼冒着白雾般的热气,一个戴着白帽子的矮胖中年男子在一边炸油饼。油饼的香味飘过来,宋杨抽动了几下鼻子,有了食欲,肚子也的确饿了,馋虫被勾起来,咕咕叫唤。他朝王记饭馆走去。走到饭馆门口时,他看到孙二娘从一条巷子里钻出来,快步走来,浑身的肥肉不停地颤动。她朝宋杨大声说:“宋先生,客栈有早餐的。”炸油条的男子探出头:“二娘,你也管得太宽了,这位兄弟想吃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情。”孙二娘走近前:“哎哟,王矮子,你看你小心眼了吧,我不过这么一说,你就来劲了。宋先生,你随便吧,我只是给你提个建议,客栈早餐是免费的。”

宋杨笑了笑:“我还是在这里随便吃点吧。”

孙二娘也没再说什么,屁颠屁颠回客栈去了。

一条大黄狗吐着舌头跑过来,宋杨往后躲了躲,生怕大黄狗扑上来咬他。

王矮子满脸堆笑:“兄弟,不要怕,这是我们家的狗,不咬人的。里面请。”

大黄狗坐在门边,在等待着什么。

宋杨找了个座位坐下。里屋走出个瘦高个女人,她的脸很黑,说话时露出黄黄的牙齿:“吃点啥?有包子油条小米粥豆浆面条。”宋杨说:“包子什么馅的?”女人说:“有猪肉粉条馅,牛肉馅,豆腐白菜馅。”王矮子插了句:“都是大馅包子,皮薄馅多,咬一口满嘴流油,不是吹牛皮,方圆百里,你打灯笼也难找这么好吃的大馅包子。”女人说:“还真不是吹牛皮。”宋杨笑笑:“就来一个牛肉馅的,一个猪肉粉条馅的,然后再来一碗豆浆和一根油条。”王矮子说:“这位兄弟胃口真好。”

咬了口热乎乎的牛肉包子,真的满嘴流油,馅料鲜美入味,面发得恰到好处,松软,还有点嚼劲。宋杨真没有吃过如此好吃的包子,说:“真好吃。”王矮子乐了:“我没骗你吧,我在榆树镇是出了名的实在人,从来没有懵过人。”包着包子的女人说:“对呀,你是没有懵过别人,就是懵我。”王矮子瞪了她一眼:“你这婆娘,皮肉又痒了?”女人冷笑了一声:“你有种打死我。”宋杨喝了口豆浆说:“怎么能打女人。”王矮子讪笑:“我哪敢动她,我要动她一下,她就会撕了我,女人难伺候。”女人白了他一眼:“你打得还少吗,你对谁都好,就是拿我当老妈子使唤。”

宋杨不想卷入他们的家事,自顾自地啃包子。

王矮子的嘴巴闲不住:“兄弟,你怎么敢在孙二娘客栈住?”宋杨警惕地问:“孙二娘会谋财害命?”王矮子压低声音:“那倒不是,你知道她和派出所张所长是什么关系?死对头。昨天晚上查房了吧,验你尿了吧?张所长就是不想让孙二娘安生,她的客栈要是关门,张所长会笑掉大牙。”宋杨说:“此话怎讲?”

女人说:“好好炸你的油条,一个大男人,总是嚼舌根子,也不嫌丢人。我要是你,一头栽进油锅里,把自己炸了得了。”

“去去去。”王矮子说,“张所长和孙二娘曾经是夫妻,后来离了,变成了仇人。他们有一个儿子,断给张所长了,孙二娘总是想拐他走。因为这个儿子,他们的仇恨就越来越深。有次,张所长在我这里喝酒,气得说,真想一枪嘣了她。”

“王矮子,又在胡说什么?”

一个穿警服的高个子站在店门口,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桔红色的阳光打在他的半边脸上。宋杨发现他就是昨天晚上查房的那个高个子警察,见到他,宋杨沉下了脸,屈辱感涌上心头。王矮子尴尬地说:“杜警官来了,吃点什么?”杜警官面无表情:“来三个牛肉包子,一碗豆浆。”王矮子说;“好咧。里面坐,里面坐。”杜警官瞟了宋杨一眼,坐在一边。宋杨有种被压迫的感觉,吃完包子,那根油条来不及吃,就站起身,付完钱,朝外面走去。王矮子说:“慢走,再来呀。”宋杨明月回应他,走到了街上,阳光有了暖意。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有些人朝王记饭馆走来。他清楚,王矮子的早餐生意这才真正开始。

宋杨站在镇街的中央,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他想到了祝小鱼,她是不是还在沉睡,西澳的阳光是不是从窗口照进房间,洒在她的床上,她盖的被单是纯白色的,还是印花的?她在阳光中醒来时,长长的眼睫毛是不是会轻轻的颤动,就像微风拂过的细嫩草叶?她是不是睁开眼睛,就像明媚的春光乍现?她是不是会伸出双手,等待一个温暖又深情的拥抱?那拥抱她的人是谁?他会不会俯下身,轻轻地吻她红润的唇,感受着她如兰的鼻息……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孙二娘气呼呼地走出客栈,朝王记饭馆走过来。她走到饭馆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正在吃包子的杜警官大声说:“杜坤,我到底犯了什么法,你们三番五次来查房,你查出什么来了?告诉我,查出什么来了?多长时间了,我们客栈才来了个客人,你们又想赶走,是不是?你们不想让我活,就把我弄死好了,别来阴的,老娘不怕死。杜坤,你回去告诉那个王八蛋,有种就自己出面,直接冲我来,我分分钟在客栈等着他,他要不把我弄死,我的客栈就要开下去。”

听到孙二娘的声音,镇街上的人纷纷走到街上,朝王记饭馆围拢过来,宋杨突然觉得榆树镇也是有不少人的。宋杨的脑袋有些乱,一下子无法消化那么多信息,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人们眼睛里仿佛没有他的存在,此时的主角是孙二娘。孙二娘不停地说着什么,宋杨不一会就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了,只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就像一只鸟儿在叽叽喳喳叫唤。杜坤没有理会孙二娘,沉着脸,吃完包子,对王矮子说:“记账。”说完就走出去,穿过人群,往镇子东头的派出所走去,头也不回。孙二娘像是对一块石头喋喋不休,一点反应都没有,气呼呼地回客栈去了。孙二娘踏入客栈,围观着就三三两两地散了,他们窃窃私语,说着宋杨听不懂的话。

最后,剩下宋杨独自站在街中央,似乎和这个西部小镇格格不入。

他像是在梦幻之中,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依稀记得,有个女人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要陪他走很长的路,直到他的生命消逝。那个女人却不见了,留下他独自上路,通向死亡之路短暂还是漫长,还是个未知数。一个流着鼻涕的傻子走到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衣尾,他回过头,看清了傻子无辜的脸,才从梦幻中醒悟过来。傻子光着脚,脏兮兮的手指塞进嘴巴里,直愣愣地盯着他,嗫嚅地说:“饿,我饿。”

饭馆里吃早餐的人都对傻子视而不见。

王矮子往他们这边看了看,低着头炸油条。傻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宋杨动了恻隐之心,走到王矮子面前,说:“给我来两个包子吧,牛肉馅的。”饭馆里的人发现了怪物似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王矮子小声说:“两个包子不够他吃的。”宋杨叹了口气:“那来四个吧。”他拿着四个包子走到傻子面前,递给他:“吃吧。”傻子接过包子,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宋杨怕他噎着,买了豆浆,女人没有给他碗盛豆浆,而是用一次性的塑料碗盛豆浆,也许是怕傻子弄脏了他们的碗。宋杨端着豆浆走近傻子时,饭馆里有个人轻声说了句:“这个外地人也是个傻子,只有傻子才会给傻子买东西吃。”那些人窃窃地笑起来。

 

4

傻子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宋杨问他去哪里。傻子笑嘻嘻,没有回答他,而是往镇子外走去,边走边回头,朝他招手。宋杨迟疑了会,还是跟上了他。宋杨有个怪异的想法,小镇上的每个人似乎都不正常,傻子才是唯一的正常人。在傻子面前,宋杨觉得自己也是个十三点。

宋杨不清楚傻子要带他去何处,未知的地方才有吸引力,就像死亡一样,有时,他急于想去探索死亡背后的世界,却不忍心向自己下手,还有,就是不舍,心里存有牵挂的人。所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来源于未知。人活着,是巨大的矛盾体,他就是在矛盾中,跟着傻子走。

傻子走向荒野。

荒野上,布满了低矮的骆驼刺,傻子赤脚选择自己的路,每一步都避过骆驼刺,碎石和砂子硌着宋杨的脚,傻子脚上无鞋,却像是走在平坦的地上,没有丝毫的违和感。阳光的温度越来越高,荒野渐渐蒸腾起热浪。宋杨脱掉了外套,露出白色的衬衣,这件圆领的白衬衣,是祝小鱼给他买的,他脱下来的牛仔衣,包括他下身穿着的牛仔裤,脚上穿的耐克鞋,甚至连内裤也是祝小鱼买的。他离开上海,带的所有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祝小鱼当初给他选购的,这是他保留的和她仅存的联系。

穿过一片荒原,宋杨看到了一条小河。

傻子趟入河中,裤脚也忘了绾起来,清澈的河水将他裤脚上的泥尘冲刷掉,裤脚变干净了,裤子的上半部分和破烂的上衣还是脏污的。河水很浅,连膝盖也没不过去。傻子弯下腰,双手捧起清水,往嘴巴里送。喝完水,他扭过头,朝宋杨笑。宋杨也渴了,脱了鞋,将衣服放在鞋子上面,绾起裤管,快步趟入小河中,也像傻子那样喝水。清甜的河水顺着喉管进入胃里,五脏六腑也清澈起来。阳光照耀下,河水扑闪出迷幻的光泽。宋杨突然有个想法,他用清水给傻子洗脸。傻子的脸在阳光中明亮起来,他原来也个英俊少年。傻子的笑脸触动了宋杨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隐隐作痛。他无法改变傻子的命运,也无法改变自身的宿命。

他说:“你有名字吗?”

傻子摇了摇头。

“你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不管你?”宋杨又问。

“死了,死了,埋在坟里。”傻子开心的样子,也许他对死亡的认识是正确的,没有悲伤,没有惋惜,流水一样自然。谁都没有看到过悲伤的流水,没有见到过忧郁的树,还有天上飘动的白云,也不会思虑生和死。宋杨有些感动。傻子活在自然之中,他不能像傻子那样像一棵野草,或者一粒砂子那么自然地活着。

傻子突然撩起水,朝他泼过来。

猝不及防,宋杨被泼了一脸的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傻子笑出了声,水不停地朝他飞溅而来。宋杨也乐了,发起了反击。他们在小河里追逐,嬉闹。宋杨暂且忘记了一切,和傻子一样,融入大自然之中,那时,他也是一滴水,或者清水之中的一块鹅卵石,无忧无虑。

临近中午,阳光强烈,晒得小河边的草地都冒着热气。他们也玩累了。

他们的衣服都湿了。傻子脱掉衣服,铺在小河边的嫩绿的草地上,光溜溜地躺在那棵两个人都抱不过来的老榆树下的阴影里,闭上了眼睛。他的皮肤被清水濯洗后,变得光洁,紧绷,活力。宋杨也像他那样,脱光了衣服,躺在树荫下,闭上了眼睛。很奇怪的是,他的头竟然没有疼痛。柔软的嫩草,是天然的褥子,开始背部皮肤有些微痒,渐渐地,皮肤和青草融合在一起,舒适安然。微风轻拂,树叶发出细微的声响,青草的甜味丝丝缕缕地渗进鼻孔,宋杨迷醉其中,像是找到了归宿。

有多长时间,没有如此放松了。长久以来的焦虑、悔恨、无助、屈辱……一扫而光,他误打误撞走进榆树镇,没有想到一个傻子会将他引入这个清幽之地。他身体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张开,都在自由地呼吸。渐渐地,他进入了梦乡。

他像一片羽毛,轻轻地飘起来,一直飘到半空中。阳光下的旷野,小河蜿蜒,是一条晶亮的白蛇。他想带着白蛇一起飞翔。他想降落下来,可是太轻了,越飘越高,高空中的风也越来越猛烈,吹得太阳也晃动起来。他突然有些紧张,离地面越高,心就越悬,愈不踏实。他的身体越来越轻,像一滴水很快就要被蒸发。他喊道:“我不要消失——”大地离他越来越远,那条小河也要在他眼中消失,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就在这时,他发现一朵云飘了过来。有个声音传来:“宋杨,别怕,我在——”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一如青草熟悉阳光雨露。

那是祝小鱼的声音。

她的声音比孙二娘甜美,当初爱上她,就是因为她的声音。他没有想到,通过声音就可以爱上一个人,这比许仙遇见白娘子还神奇。祝小鱼穿着洁白的纱裙,站在白云上面,目光里充满了爱意,她伸出粉嫩的手臂,一把抓住了他。他也站在云朵上,祝小鱼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嘴巴凑近他耳朵,柔声说:“别怕,我在,一直在。”宋杨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你再不离开我了?”祝小鱼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宋杨和她依偎在一起,巨大的幸福感。云朵将他们送回地面,飘走了,那是朵心形的云。

祝小鱼微笑地说:“宋杨,我们到水中去,好吗?”宋杨点了点头:“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祝小鱼走入河中,他跟着踏进了河水里。祝小鱼的身体慢慢地缩小,缩小……宋杨呆呆地凝视着她,想伸出手抓住她,手却不被大脑控制,僵硬,无法动弹。祝小鱼渐渐地变成了一条红色的小鱼,他可以听见她柔美的声音,还是像从前那样令他心动:“来,宋杨,快来——”宋杨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缩小,最后也变成了一条游鱼。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小鱼,你是红色的,好美,我是什么颜色的鱼?”祝小鱼微微地摆动尾巴:“你是蓝色的,天空一样的蓝色。”宋杨说:“我们要到哪里去?”祝小鱼说:“随波逐流。”宋杨说:“随波逐流好吗?”祝小鱼说:“那我们逆流而上吧。”宋杨说:“那好吧,我听你的。”祝小鱼说:“你会永远听我的话?”宋杨不假思索:“永远。”祝小鱼说:“知道这是假话,不过我还是相信是真的。逆流而上很辛苦的,你要有思想准备,说不定要付出代价。”宋杨说:“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是问题,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祝小鱼说:“我说过,我从未离开过。”

天空风云突变,下起了暴雨。荒原上的沙子泥浆被四处横流的雨水冲到小河里,河水暴涨,清澈的河水变得浊浪滔天。祝小鱼被洪水冲散了,宋杨使劲地喊叫:“小鱼,小鱼,你在哪里——”他的声音被雷声,雨声,浪声淹没了,他听不见小鱼的回应,也无法听到小鱼的呼唤。他心里再度充满了恐惧,混浊的水中,他看不清任何东西,不知道小鱼被冲到哪里去了,随波逐流,凄厉的喊叫;“小鱼,你在哪里,不要离开我,不要——”

……

宋杨在精疲力尽中睁开了眼睛。天空还是那么蓝,太阳还是挂在天上,不过是西斜了。树叶还是在微风中低吟。一只乌鸦站在老榆树的树枝上叫唤,那只乌鸦什么时候飞来的,从哪里飞来的,宋杨一无所知。乌鸦和傻子一样充满了神秘感。他还是赤身裸体地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只乌鸦,乌鸦的羽毛黑的发亮,在阳光下,像黑色的金子。从梦境回到现实,是一刹那间的事情,心理来不及充分的转换。宋杨喃喃地说;“小鱼——”小鱼离他遥远,在南半球的西澳,无法相像。宋杨站起来,寻找着傻子。他发现傻子不见了踪影,他晾晒在绿草上的衣服也不见了。他想问乌鸦,傻子的去向,可是乌鸦不会告诉他,乌鸦扑愣愣地飞走,在天空中成为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最后被阳光完全吞没。他遗憾地收回了追逐乌鸦的目光,心里无比的怅惘。他有个神奇的想法,那只乌鸦是不是傻子变成的,或者说,傻子是这只乌鸦的化身。他的衣服已经晒干了,穿好衣服,便四处寻找傻子。他找了很久,直到黄昏,也没有找到傻子。他怎么就不见了,就像梦中的小鱼,怎么也找不到了。宋杨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榆树镇方向走去。寂静中,他可以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摄影:老憨 


5 

宋杨是被抬回榆树镇的。他醒过来时,在镇卫生院简陋的病房里。窗外风声呼啸,旷野又受到无情肆虐。宋杨右手背上扎着针,吊瓶中的液体一点一滴地注入血管,清凉。他自言自语:“我怎么会在这里?”脑袋隐隐作痛,他竭力地回忆之前的情景。他在荒野迷失了,怎么也走不上那条通往榆树镇的道路,也找不回那条小河。天黑之后,星星一颗一颗地在天空闪现,实在是走不动了,头也晕眩,他躺在骆驼刺旁边,感觉到了寒冷。满天的星斗模糊起来,接下来,他就没有了记忆。

一个年轻护士走进来,她脸上有些雀斑,眼睛大而明亮。她朝宋杨笑了笑:“醒了。”宋杨也朝她笑了笑,挣扎着要坐起来。护士制止了他:“你还是躺着吧,烧还没有退呢。”宋杨说;“我没事。”护士说;“没事?都差点死在野外了。”宋杨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护士调了调点滴的速度,淡淡地说:“要不是孙二娘,也许现在野狼正在掏空你的内脏。”

宋杨心惊胆颤;“这——”

护士站在床边,俯视他:“入夜后,孙二娘发现你没有回客栈,让驼子到处去找你。他找遍了镇子里你可能去的场所,都没有找到你的影子。孙二娘这人平常像个泼妇,可她热心肠,担心你会发生什么事情,叫了镇上十几个青壮年,点着火把到野外去找你。是王矮子家的大黄狗发现了你,将找你的人引到你昏倒的地方,他们就把你抬到卫生院来了。你烧得厉害,满口胡话,叫着什么小鱼。小鱼是你什么人呀。”

宋杨说:“是我前妻。”

护士笑了:“舍不得她?”

宋杨说:“岂止。”

护士说:“那怎么要离婚?看样子,是她不要你了吧。你们上海的女人是不是特别放得开?”

宋杨苦笑:“哪里的人都一样,都有七情六欲,都有自己的品性。如果你深爱的人对你有了变化,变成了你厌恶的人,你会怎么样?是忍辱负重和他继续生活下去,还是离开,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护士脸红了,脸上的雀斑反而使她多了几分妩媚:“对不起,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我还单身,连对象都还没有。我还不知道被爱的感觉,有时也会有冲动,可是,爱是可遇不可求的,我看上了别人,别人不一定能看上我。”

宋杨说;“喜欢上谁,一定要让他知道,也许他也暗恋着你呢。”

护士说:“你说的有道理,我试试吧。”

宋杨说:“值得去尝试。”

护士说:“卫生院里就你一个病人,晚上我值班,你知道一个人值夜班很孤独吗?”

宋杨说:“知道。我也值过夜班。”

护士说:“你这个样子,我还找你聊天,是不是很自私。”

宋杨笑笑:“其实你是在陪我。”

护士说:“你这个人看上去不错嘛,挺善解人意的,也会说话。我就想不通,为什么你对你前妻会不好呢?”

宋杨说:“因为你不是我亲近的人,人真的很奇怪,往往会对一个陌生人充满善意,却对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冷漠,甚至伤害。我想一定是在什么方面出了问题,得到的不晓得好好珍惜,失去后已经无药可救。”

“我很好奇,你前妻长得漂亮吗?”

“她很美,我很难描述她的美,她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其实我现在也快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只是还能感觉到她的风情,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举手投足的那种温婉和雅致,想起她,我就会想到雨中的丁香。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是她的声音。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当初没有见到她真身,通过她的声音就爱上了她。”

“真的?”

“真的。我们相识也是偶然,之前虽说同在一个城市里,相互根本就不知道有对方这样一个人,像是两棵梧桐树上的叶子,没有交集。有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刚开始以为这个陌生电话是广告电话,就摁掉了。不一会,这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又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我接听了这个电话。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的神经紊乱了,浑身触电般痉挛。她问我是不是某某某。我好大一会才想起要回答,我说我不是某某某。她很有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就挂了电话。那个晚上,我一直想入非非,可以那么说,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美妙的声音。我脑海里搜寻着听过的女歌手或者女播音员,企图找出和她相似之处的声音,结果没有相匹配的,她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我想用夜莺或者什么别的来形容她的声音都不过分,我迷上了她的声音,尽管只是简短的两句话。我存下了她的电话。渴了。”

“喝点水吧。”

“谢谢。”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认识了。有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给她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我是谁,而且迷恋她的声音欲罢不能。她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就挂掉了电话。我理解她,我贸然给她去电,无异于一个马路求爱者,会让她厌恶。从那以后,我有事没事就打个电话给她。那段时间,他将我屏蔽了,怎么也打不通她的电话。我就给她发消息,几乎是每天一条消息,告诉她我的思念之情。这样过了半年之久,有天,她给我来了电话,约我出去喝咖啡。见面后,我才知道,是我的坚持打动了她,她其实是个内向的姑娘,能够主动打电话约我,是下了决心的。”

他们的谈话被中断了。孙二娘提着一个小保温桶走进了病房。她笑着说;“沈护士,你也在。”沈护士脸红了:“宋先生点滴很快完了,等会给他拔针。”孙二娘看着宋杨说:“宋先生,你吓死我了,你要是在我们这地方出个什么事,我一辈子也过意不去的。没事了吧?”

沈护士说:“烧退了就应该没事了。”

宋杨说:“孙老板,谢谢你。”

孙二娘说:“谢啥呀,你住我客栈,照顾好你,是我的本分,住我们客栈的人,我都把他们当自己家人。来,喝点鸡汤,驼子炖了两个多小时。他烧的菜好吃,王矮子没法比。”

沈护士说:“真的呀?”

孙二娘说:“你们卫生院的人,都喜欢往王矮子那里跑,什么时候也光顾一下我们客栈,让驼子烧桌好菜给你们吃。”

沈护士说:“好呀,好呀。”

孙二娘十分体贴,从小保温桶里舀出一碗鸡汤,一勺子一勺子地喂宋杨鸡汤。鸡汤熬得的确鲜美,沈护士闻到鸡汤的味道,忍不住往肚子里咽口水。宋杨喝了小半碗鸡汤后,脸上有了亮色,他也觉得温暖。孙二娘仿佛是在对待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那神态,专注而用情,特别是她把鸡汤放在嘴边吹凉后,喂进宋杨嘴里的样子,沈护士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

喝完鸡汤,吊瓶里的液体也滴完了。沈护士拔掉针头后,让宋杨用酒精棉球按住针口。宋杨说:“沈护士,我要回客栈去。”沈护士说:“不行,你烧还没有退。”宋杨下了床,边穿鞋子,边说:“我真的要走,我没事了,呆在医院里,我更不舒服,对医院,我有种恐惧感。”沈护士面露难色:“可是我做不了主,我要去问问值班医生。”沈护士拿着吊瓶出去了。宋杨听到她在敲值班医生的房门,医生也许睡了。孙二娘说:“真的要回客栈?”宋杨说;“我要不回去,回死在这里。”孙二娘说:“别总把死挂在嘴边,晦气,你是不是对驼子说过,你来榆树镇,是寻死的?”宋杨说:“说过。”孙二娘说:“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一点,我要说清楚,你千万不能死在客栈里,否则派出所会认为我是杀人犯的。”宋杨没有言语。

沈护士回来了:“医生说,你要真走,就走吧,带上点药,有什么问题赶紧回来。”

宋杨点了点头。

沈护士说:“真想再听你讲故事。”

宋杨笑笑:“恐怕没有机会了。”

沈护士说:“能加你微信吗?”

宋杨说:“没那个必要了吧,我只是个过客。” 


6

宋杨听到了雨声。狂雨在密集地抽打原野、屋顶,还有院子里的老柿子树。从屋檐流下的雨水稀里哗啦,宋杨突然想起了傻子。他此时在何处?狂雨是不是也抽打着他年轻的身体,像是要洗清某种与生俱来的罪孽。宋杨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窗外迷茫一片,分不清天和地。

“这场雨水好哇,都两个多月没有下雨了,东煌谷地的麦子有救了。”

驼子在瓮声瓮气地说。

孙二娘说:“你又不种地,旱不旱关你屁事?”

驼子说:“妇人之见。”

孙二娘说:“哎哟,就你这龟样,还瞧不起女人。”

驼子说:“当年刘罗锅也是我这龟样。”

孙二娘说:“刘罗锅和你毬关系,别扯了,快去下碗面,煎两个荷包蛋,一会我给宋杨送去。”

驼子说:“你咋对那小白脸那么上心,是不是瞧上他了?”

孙二娘说:“驼子,你想哪了?老娘对你不好吗?一个客人,生病了,天可怜见,我关心关心他,你就吃醋了,我看该把你扔醋缸里淹死。况且,就是老娘瞧得上他,他还能瞧得上我?快滚去做饭吧,别说些丢人现眼的话。”

驼子不说话了。

宋杨打开门,院子地上淌着水,还有些落叶和青果。孙二娘从前屋后门探出头:“宋先生,下雨天,你该多睡一会,别起那么早。”宋杨说:“醒了就躺不住了,习惯。”孙二娘说:“身体好些了吗?”宋杨说:“没事了,没事了。”孙二娘说:“那就好,我吩咐驼子给你做早饭去了,你稍等,做好了我叫你。”宋杨笑了笑:“谢谢孙老板,你不必对我这么好的,不值,我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孙二娘说:“只要是住我们客栈的客人,我都一样对待。”宋杨说:“孙老板,我还是到王记饭馆去吃吧,我喜欢吃包子。”孙二娘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恢复了常态:“也好,你自己想到哪里吃,就到哪里吃。你先别过来,雨大,我给你拿把伞。”

孙二娘给他送了把黑布伞过来。

撑开,伞很大,三个人躲在里面,都不会淋到雨。宋杨来到前屋,驼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叽叽地笑。宋杨说:“你是不是又笑我没死。”驼子说:“我笑有些人自作多情。”宋杨没理会他,走出客栈大门,撑着伞到斜对面的王记饭馆去了。孙二娘踹了驼子一脚:“死驼子,快去给老娘把鸡蛋面端出来,别人不吃,老娘自个吃。”驼子说:“这才对了。”

镇街上成了一条小河,污泥浊水横流。雨水打在路面上,接连不断地惊起一个个水泡。成片的水泡破灭又呈现,在宋杨眼里,像是一种启示。走到王记饭馆门口时,宋杨的鞋子已经湿透了,脚底凉浸浸的,不是很舒服。饭馆里蒸汽腾腾,浓重的尘世烟火气。吃客不多,也许是因为下雨。王矮子还是在炸油条,油条在油锅里翻滚,焦灼的香味。宋杨没有发现女人,王矮子的脸上有几道抓痕,深深浅浅,深的还有血丝,浅的发红。王矮子见到他,堆起笑脸:“兄弟来了,里面请,里面请。”宋杨说:“我不是你兄弟,叫我宋杨好了。”王矮子说:“得,得,宋兄弟里面坐,需要什么,说一声,我帮你拿。”宋杨站在那里,低下头,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寻找着什么。王矮子说:“宋兄弟,你这是干啥,里面坐啊。”宋杨说:“黄狗呢?”王矮子说:“跟那婆娘回娘家了,狗是她养的。”

宋杨瞪着他:“她为什么要回娘家?”

王矮子脸色难看:“你就别问了,坐下来吃东西吧。”

店里一个老者说:“王矮子又把她老婆打走了。这怂货,不喝酒是个好人,灌几杯马尿,就成恶鬼了。看看,老婆又被他打回娘家去了。我要是他丈人,早就让他们离婚了。”

王矮子扭转头,忿忿地说:“我打她,你看看我的脸,她就是匹母狼,动不动就伸出爪子撕我的脸。这婆娘下手忒狠,我都怕她了,还敢打她?况且,昨夜我根本就没有喝酒,就说了一句,她这块地怎么就种不出苗,她就急眼了。你们评评理,我和她结婚都八年了,八年呀,连个蛋蛋都没有给我下。就这样,我都没有嫌弃她,她还撕我的脸。她走就走,打死我不会再去接她回来了。”

老者冷笑:“嘿嘿,自己没用,还怪媳妇。你不动手,她会撕你?我们眼睛又没瞎,嫁给你她享过你的福吗,你把她当牛当马,还嫌她不会生孩子,良心都被狗吃了。王矮子,你真是怂货,我就要看看你有多硬气,你要超过三天不去接她回来,我就是你儿子。”

王矮子气急败坏地说:“我才不稀罕你这个老杂毛当我儿子,你要是养活我,我当你儿子。”

宋杨的心一阵悸痛。

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了,转身就走。王矮子朝他的背影喊:“宋兄弟,你怎么走了。”宋杨没有回头,也懒得回答他。他想到了祝小鱼的泪,那个冬天的夜晚,祝小鱼拖着沉重的大旅行箱出门,回头时眼睛里的泪水,是绝望的冰珠,凝固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他对朱小鱼最后的记忆。他没有帮她拿箱子,像往昔出差一般送她去机场,只是冷冷地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翻看一本时尚杂志,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朱小鱼回头的泪。祝小鱼的泪滴没有得到回应,伤心地走了。宋杨一直在想,如果那时,他能真诚地挽留,她会不会留下来?那只是个假如,假如是尘世最不靠谱的词语。

雨打在雨伞上,砰砰作响。遥远的珀斯是不是也在落雨,雨水是不是也在击打着某把雨伞,雨伞下那张脸是否忧郁,像一片雨中愁绪的叶子。宋杨不能再想祝小鱼,头又隐隐作痛,头痛发作是他目前最不愿意经历的事情,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不想回到客栈去,顺着镇街往西行走,两边高高矮矮的房屋,缓缓地晃过,只有乡镇府是三层的楼房,是榆树镇最气派的建筑。在镇政府旁边一处民居的屋檐下,宋杨惊喜地看见了傻子。他还是流着鼻涕,脸比昨天早上去河边之前干净了许多。他的衣服湿透了,头发上也往下淌水。傻子迷茫地仰头望着天空,张着嘴巴。宋杨走过去,关切地说:“你饿吗?”傻子从天空中收回目光,咧嘴笑了:“天漏了。”宋杨说:“天是漏了。你饿吗?”傻子摇了摇头,然后走入雨中,赤脚朝镇子外走去,他的脚板有力地踩在淌水的路面上,溅出灿烂水花。他边走边回头朝宋杨笑,像是在说:“跟我来——”

想起昨天,宋杨有些迟疑,不过,傻子对他而言,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在污浊的人世,傻子也许是最纯洁的存在。宋杨的心还是被打动了,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就在这时,街上有人喊:“张所长又和孙二娘吵起来了。”

不管雨下得猛,就是天上落刀子,榆树镇的人也不会放过观看好戏的机会,死水般的生活总要有些波澜。榆树镇的人像蚂蚁般涌出巢穴,纷纷聚拢在二娘客栈门口。宋杨停住脚步,回转身,目睹着小镇空前的盛况。宋杨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走出镇子的傻子,傻子对小镇上发生的事无动于衷,他走自己的路,还不时回头朝宋杨微笑。宋杨没有追上去,回到了客栈,站在人群之中,伸长脖子,和人们一起观看演出。他心里忐忑不安,又想看他们吵什么,心又被傻子牵动,他去了哪里?

演出场地是室内,客栈里的柜台里外。主角是派出所张所长和客栈老板孙二娘,配角是驼子和杜坤以及所有围观者。张所长穿着雨衣,没有穿警服,雨衣帽子垂在脑后,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站在柜台外。孙二娘站在柜台里面,穿一套宽松的白色的卫衣。杜坤高出张所长半个头,穿着警服,站在张所长身后,手上拿着滴水的雨伞。驼子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低着头,用一把锋利的刀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挂猪蹄上的毛,门外的人看不到他的头,只能看到隆起的背部。围观者在外面雨中窃窃私语,有的打伞,有的穿雨衣,有的什么雨具也没有带,躲在别人的伞下,半个肩膀被雨淋着。他们都伸长脖子,像一只只被抓住头提起来的鸭子。

张所长商量的语气:“二娘,孩子前天就不见了,他要上学,耽误了学业,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他也是你的儿子,你就忍心让他将来考不上大学,在社会上游荡?我劝你还是让他跟我回家吧,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别让乡亲们看笑话了。”

孙二娘气呼呼地说:“孩子不见了,你就来找我要人,这算什么事。孩子当初断给你,你还要求法院判我不能去见他,你还是人吗?你不好好管教孩子,每次他不见了,你就赖我拐走了他。他都已经十三岁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到哪里去,我怎么会知道。我告诉你,张大强,你找错人了。”

杜坤插嘴说:“孙二娘,有人说,张小南来找过你,是在前天晚上8点左右。而且,那天晚上我们到客栈查房,也没有发现你,你一直都住在客栈,为什么就不见了呢,是不是带张小南到哪里藏起来了。”

孙二娘说:“姓杜的,我和张大强的事,你老掺合什么,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到哪里去了,要向你汇报吗?敢情你三番五次来查房,就是查我的岗呀。我和张大强离婚都快十年了,你们让我安生过吗?你没事滚一边去。”

驼子边刮猪蹄边说:“每次查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也不能这么折腾的。”

张大强瞪了他一眼:“驼子,没查出问题是好事,你别忘了,没有我那一枪,你早就见阎王去了,还能在这里刮猪蹄。”

孙二娘冷笑着说:“没有驼子挡住毒贩,挨了他一刀,你儿子也没命了。”

张大强说:“难道那不是你儿子吗?他要不来找你,会碰到危险吗?别废话了,感紧把小南交出来,否则——”

孙二娘走出了柜台,站在张大强面前,用葱白般的食指指着他的鼻尖,仰起脸说,一手叉在水桶般的腰际:“否则怎么样?一枪将我嘣了?来呀,张大强,掏出你的枪,打死我呀。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也再不会诬陷我拐你的儿子了。老娘早就活够了,自从被你抛弃,我得了肾病的那天,我就活够了。”

说着,孙二娘的泪水就像门外的大雨一样,纷纷洒落。

张大强的脸发青,太阳穴上的青筋暴突,眼睛血红。他挥了挥手:“孙二娘,你别来这一套,我给你一个时间,明天早上,小南要是没有回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他走出客栈大门。围观者让开了一条路,他悻悻而去。杜坤也跟在他后面,快步离开。走出一段,他回过头,对人群说:“散了,散了,该干啥干啥去,别成天寻思着看热闹。”

 

7 

围观者散去之后,宋杨还站在雨中。张大强和孙二娘谁是谁非,他无法判断,也没有心思去判断,只知道在这个雨天里,心里特别牵挂祝小鱼。想起昨日躺在老榆树下做的那个梦,还是有些温暖。他突然往镇子外头跑去,已经早没有了傻子的踪影。一条乡间沙土公路通向更远的远方,路两边是长满骆驼刺的荒野。他想着昨天傻子是带他往哪边走的,却记不起来了,脑袋里一片浆糊。

他沿着乡间公路缓缓而行,在荒原上搜寻着傻子的影子。他后悔去看孙二娘和张大强吵架,失去了傻子。今天能够再度见到他,宋杨心里是又惊又喜的,想跟他去些美好的地方,而且还要问他,昨天撇下自己去了哪里,他又是在哪里栖居,度过漫漫长夜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雨就停了,云在天上狼奔豕突,渐渐散去。他收起了伞,对着空旷的原野,大声吼叫。此时,他是一匹绝望的苍狼,吼叫声凄厉而又悲沧。

雨雾散去后,远处巍峨的山脉清晰可见,绵延不断。记得新婚之际,他和祝小鱼到西部旅行,曾指着莽莽苍苍的大山说:“我弥留之际,要来这里和群山告别。”当时祝小鱼捂住他的嘴巴:“不许你说这些话,我们要活很久,很久。”那时的他们,真是恩爱呀,仿佛对方就是自己的生命,不可替代。谁想到,那么恩爱的一对夫妻,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天各一方,再也不能牵手。

宋杨累了,找了路边比较干净一块石头,坐在上面。雨后的石头湿漉漉的,屁股凉丝丝的,天空露出了蓝天,太阳投下灼热的光芒,高原的气候就是瞬息万变。在阳光的炙烤下,宋杨的身体有了温度,像一块冰在融化。他真希望傻子像神一样降临在他面前,将他带回到那条小河边,他想躺在老榆树下做梦,梦见祝小鱼,一起变成游鱼,如果真有机会,他会紧紧地跟着她,不让洪水将她冲走。

傻子并没有出现,他是荒野的精灵,不知游荡到哪里去了。

想到王矮子,想到张大强,不管王矮子做的包子多么好吃,不管张大强的业务水平有多高,破过多少案子,作为丈夫,他们的面目可憎。从他们身上,宋杨看到了自身的丑陋,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路人,宋杨十分的揪心,祝小鱼走后,在许多长夜里,他扪心自问,和祝小鱼生活了那么几年,对得起那份爱情吗?正如祝小鱼说的那样,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在通往西部的列车上,坐在宋杨前面的两个女人一直在说一个男人,她们都认识的一个男人,是她们闺蜜的丈夫。听着她们一路聊天,宋杨如坐针毡,几次都想中途下车,脑袋要爆裂,良心受到痛苦的折磨。

“之前,我一直劝朱芳和肖飞离婚,可是朱芳鬼迷心窍,她怎么能够容忍他,我都替她不值,气死人了。好在她终于下了决心,离开了他。”

“可是,朱芳一个铜板都没要,净身出户,这太便宜他了,公司是他们一起创建的,这些年,朱芳东跑西颠,为公司费尽了心血。她离开肖飞,一切都留给他了。他非但没有说一句良心话,或者主动分一些财产给朱芳,还要她到公证处立下字据,说是她主动放弃一切财产的。做人怎么可以如此无耻。”

“我理解朱芳,这些年来,她一直心存希望。你想想,他们当初是多么恩爱,让大家都十分羡慕,我们都以为她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伴侣。没想到,不到一年,事情就发生了变化。那天晚上,肖飞对她动粗了。她跑到我家里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我拨通肖飞的电话,就是一通臭骂,当然,他没有听完我的话就挂了电话。我为什么不结婚,是因为我不相信男人,特别是我们中国男人,大都不懂爱。追求你的时候,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出来,甚至给你下跪。当然,也会用一些从国外爱情电影里学来的桥段,比如每天给你送一束玫瑰花,比如每天守在公司门口等你下班,或者在你生日时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浪漫惊喜,等等。可是,只要追求到手,结婚后,一切都变了,所有的浪漫都消失了,他们追求的目的,是为了占有,而不是发自内心的爱。哪怕当时是真心爱恋,结婚后也会变质,当你成了他的妻子,就觉得你是他的私有物品,连最起码的尊重都谈不上。婚姻出现问题,他们从来不从自身找问题,什么都是女人造成的。肖飞当初也是每天一束玫瑰花,把朱芳捧得像个幸福的公主,到头来还不是拳脚相向,原形毕露。那天晚上,我的确很生气,劝朱芳不能再和他生活下去了,动手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二天,她回去了,说什么能走到一块不容易。”

“不过,肖飞后来还真没有打过她。”

“冷暴力比动拳头更加的可怕。肖飞是个有心机的男人,他知道,再动手,真的会失去朱芳。他还要利用朱芳,朱芳多厉害呀,没有她,公司就难以为继,那时,公司刚刚起步,他离不开朱芳。公司稍微有点起色,他对朱芳的态度又不一样了。你还记得有一次,朱芳约我们出去吃饭,说肖飞已经三个月没有碰过她的身体了,她想要,他总是推三推四,后来干脆每天深夜回家,回来就倒床便睡,连一句话都不说,也不说去哪里了。我认为他在外面有女人了,你还不相信。”

“对的,我当时是不相信,他要有女人,干脆就不回家了,我还是太善良了。后来,朱芳发现他竟然藏着女人的蕾丝内裤,哭着喊着要和他离婚时,却发现有了身孕,我还觉得奇怪,他不是不和她上床了吗,怎么就怀上了。她哭着说,有一次公司拿下个大单,肖飞很高兴,奖励她,和她上了床。朱芳真的是鬼迷心窍呀,就这样,还相信他的鬼话,原谅了他。孩子生下来后,他又故态复萌,对她冷漠有加。”

“哪里等到孩子生下来呀。就在朱芳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他就带着外面的女人到处活动了,根本就不顾朱芳的死活。可怜的朱芳,还希望有了孩子后,他会有所改变,会对她另眼相看。”

……

她们的谈话,触动着宋杨的神经。

尽管他在外面没有女人,可是,她们说的那个叫肖飞的男人,难道就不是从前的自己吗。想到那些残忍对待祝小鱼的日日夜夜,宋杨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死有余辜。他在一个西部县城,下了火车,然后搭乘长途汽车,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榆树镇。

 

8 

宋杨回到榆树镇时,已经入夜了。他刚刚走进榆树镇,就看到几个青壮年,举着火把,准备去寻找他。他们见到宋杨后,就各自回家了。二娘客栈的大门洞开。孙二娘坐在饭桌旁边看着一桌子菜发呆。驼子坐在厨房门外的小板凳上抽烟。宋杨跨过门槛,踏进客栈,驼子抬头就看见了他。驼子叽叽一笑,摁灭了烟头,站起来:“我以为你死了。”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不开心?”宋杨冷冷地说。

驼子说:“你说呢?”

孙二娘站起身,愣愣地看了宋杨一会,眼睛睁大了:“你回来了——”

宋杨笑了笑:“我回来了。”

驼子说;“我说他会回来的吧,你不信,你以为他真的会死在野地里,野狼会掏空他的内脏?”

孙二娘说:“滚,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驼子说:“好,我闭嘴。”

孙二娘说:“最好找针线把嘴巴缝上。”

驼子没再说话,进厨房去了。

孙二娘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请人去找你,还担心找不到你,因为王矮子老婆把黄狗带走了。你要真死在野外,我就完了,张大强会以为我谋杀了你。”

宋杨说:“刚才我碰见找我的人了,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的,也不想拖累你。”

孙二娘叹了口气:“宋先生,你一定是饿了吧。来,来,坐着吃饭。”

饭桌上,摆着几盘小菜。宋杨也不推让,坐了下来。孙二娘坐在他对面,朝厨房方向喊了一声:“驼子,把猪蹄端上来。”驼子默默地端着一大盆红烧猪蹄走出来,那盆热气腾腾的红烧猪蹄上桌后,驼子坐回到了小板凳上,低着头抽烟。猪蹄的香味勾起了宋杨的食欲,口舌生津,满嘴都是口水。孙二娘夹了块肉多的猪蹄放在他碗里,温柔地说:“吃吧。”盛情难却,宋杨拿起筷子,夹起那块油亮的猪蹄,往嘴巴里送,咬下一口,满嘴香味,肥而不腻。孙二娘微笑地看着他吃,一动不动。吃完这块猪蹄,宋杨说:“真香,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红烧猪蹄。”孙二娘又挑了一块,夹起来,放进他的碗里。宋杨说:“孙老板,你也吃。”孙二娘脸上的肉都在颤动:“好,我也吃。”宋杨扭过头,对驼子说:“你也来吃吧。”驼子头也不抬,吐出了一口浓烟。孙二娘说:“不要管他,我们客栈有规矩,他是不能上桌和客人一起吃饭的,我们吃完了,他再吃,饿不着他的。”

宋杨低着头继续啃猪蹄。

孙二娘拍了一下脑门:“哎哟,我怎么忘了这茬,你看我这记性,人老了,真的是不中用了。驼子,快把我房间柜子里的那瓶五粮液拿出来。”

宋杨说:“孙老板,不用了,我平常不喝酒的。”

孙二娘说:“我想喝点,你就陪我喝几杯吧。”

宋杨想了想:“也好,喝几杯。”

孙二娘见驼子没动,提高了声音:“驼子,你聋了,还不快去。”

驼子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一摇三晃地走进后院,那排平房最靠右的那间房间是孙二娘的卧室。孙二娘说:“这驼子勤快,菜也烧得好吃,就是怪。宋先生,你可别见怪呀。”宋杨说:“怎么会。”不一会,驼子回到厅里,重重地把酒瓶放在桌子上。孙二娘说:“驼子,去把大门关上吧,不会有人来了。”驼子瓮声瓮气地说:“不会来查房了?”

“人都送回去了,查什么房。”孙二娘气呼呼地说。

驼子关好大门,坐回小板凳上去了,又点燃了一根烟。孙二娘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宋杨面前。她端起酒杯:“宋先生,来,走一个。”说完,她哧溜一声就干了这杯酒,五官挤在一起,随着哇的一声后,脸才舒展开来。见宋杨没喝,她将空酒杯在宋杨眼前晃了晃:“我一个女人都干了,你怎么不动,快快,干了。”放下酒杯,她夹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巴里,咀嚼。宋杨皱着眉头,端起酒杯,咪了一点酒,砸吧着嘴巴。孙二娘乐了:“宋先生,你还是男人吗,一口啁了。来来来,我陪你干了这杯酒。”说着,她又往杯里倒满酒,端起来,和他碰了杯,两个瓷杯相碰的余音还没有消尽,那杯酒已经滚落了孙二娘的胃里。宋杨有点豁出去的味道,闭着眼睛喝下了那杯酒,呛得他一阵猛咳。孙二娘被他的囧态惹得哈哈大笑,脸都扭曲了。驼子发出叽叽的笑声,像是老鼠的叫声。

宋杨好不容易恢复了常态:“这酒太辣了。”

孙二娘说:“这就还辣,因为你,我才把藏了几年的好酒拿出来喝,真不识货。”

宋杨说:“我真不喝酒。”

孙二娘说:“怪不得弱不禁风,都是不喝酒闹的,男人不喝酒,筋骨不壮呀。”

宋杨说:“谬论。”

孙二娘给他酒杯满上,又夹了块猪蹄放在他碗里:“先吃点东西,再喝,今夜拿出男人的样子来。”

宋杨叹了口气:“那我就舍命陪烈女了。”

孙二娘说:“什么话,喝点小酒还用舍命。我们这里的男人,除了驼子,谁不会喝酒。酒量大得都吓死你,就说那王矮子,平常不怎么喝,喝起来两斤打不住,不过,这怂货有个坏毛病,喝完酒就欺负老婆,其实他打不过老婆,吃亏的是他自己,也挺可怜的。说起喝酒,就不能不提张大强,他当小刑警的时候,喜欢喝酒,破了案子,就要到我这里来喝酒,那时还没有开客栈,这里是个酒馆,我爹和我操持。他的酒量惊人,可能方圆百里,没有人能喝过他的。有天晚上,他抓了个毒贩,在我这里喝了两斤半老白干,突然又接到任务,他竟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出警,办完案子,回来继续喝。说实话,我鬼迷心窍,就是被他的酒量打动的,要不当初也不会嫁给他。”

说起张大强,孙二娘的眼睛放光,不过一会又黯淡下来:“唉,我们是冤家,我前世一定是欠他的。我们恋爱时,我爹发现后,劝我悬崖勒马,说我们没有好结果。我不相信。我妈死得早,我爹就我一个女儿,什么都由着我,我和他结婚,他也没有反对。结婚后,我的确提心吊胆,担心他出什么事,他出去执行任务,我都整夜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了,也会在噩梦中惊醒,我总是梦见他血淋淋地站在我跟前,和我道别。当时想,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到头,我就提出来,让他辞职不要干了,回来一起经营小酒馆,过普通人平静的生活,踏实。他根本就不会答应我的要求,说他喜欢做警察,这辈子也不会脱警服。于是,我们的冷战就开始了。吵吵闹闹两年多,什么感情都吵没有了。不过说句公道话,他还真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他力气大呀,一巴掌就会拍晕我。我决意要和他离婚,是因为我爹咽气时,他都不在场,我爹重病,他都没有陪过完整的一天。唉,离婚后,我们就真的成仇人了。我也想过,是不是自己不对,应该支持他的工作,但是晚了,覆水难收。来,来,喝酒。”

驼子咳嗽了一声说:“二娘年轻时是榆树镇的西施,不会比电视上的明星差,很多明星和他没法比。”

孙二娘笑了笑:“驼子,别说了,那都是过去式了。”

宋杨说:“我很好奇,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驼子默默地站起来,走进后院。他重新出现在宋杨面前时,手中多了个像框,像框里镶着一张照片。宋杨接过来,眼睛直了,照片中的女子亭亭玉立,面容秀美,明眸皓齿,就是那朴素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显得风情万种。宋杨目光在孙二娘脸上和照片之间不停地转换,呐呐地说:“天哪,照片中的女人真的是你吗?”

孙二娘的脸红了,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羞涩:“驼子,谁让你把我照片拿出来的,快放回去,快放回去,你再这样自作主张,我就不让你保管我房间的钥匙了。”

驼子没有说话,叽叽地笑了两声,从宋杨手中夺回像框,又进后院去了。

宋杨盯着孙二娘红扑扑的肥脸:“孙老板,怪不得张大强当初会被你迷上,这下我信了。问个问题呀,是不是当初,很多人追求你呀。”

孙二娘喝了杯酒:“那当然,我们小酒馆一到夜晚,都爆满,阿猫阿狗都来喝酒吃肉,就是想和我套近乎。有胆大的摸我屁股,会被我用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去。他也不恼,笑着离开,还扬言明天晚上还得来。我就对他说,你来欢迎,要是不管好你那狼爪子,我就要动刀子了。”

宋杨说:“好厉害。”

驼子坐回小板凳上,又点燃了一根烟:“她真敢动刀子。对过的王矮子,年轻时,也想占二娘的便宜,灌了几杯马尿,就动手动脚。二娘一刀劈过去,差点把他的耳朵劈了。吓得他落荒而逃,再不敢对二娘乱来了。不过,这家伙总是贼心不死,总是色眯眯地偷窥二娘。”

孙二娘说:“驼子,别乱说,我现在这样子,就是一头大肥猪,谁还想看我呀。你说说,宋先生,你会喜欢我吗?”

宋杨笑笑,没有表态,他原本苍白的脸,也变成了一块红布,那是酒精的作用。孙二娘说:“瞅瞅,瞅瞅,连宋先生都看不起我,驼子,你真的不要再乱说话了,你那张臭嘴,败人胃口。还是喝酒吧,来,宋先生,干了这杯。”宋杨举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一口喝下,似乎喝顺了,酒也不辣了。驼子不言语了,低着头,不知道心里在琢磨什么。

宋杨说:“我没有看不起你,只是喜欢这两个字不能随便说的。我敬重你,但是还谈不上喜欢。我实话实说,你别见怪。”

孙二娘笑笑:“我都滚刀肉了,怎么会见怪,况且你也没有说得罪我的话。你说的没错,喜欢这两个字是不能乱说的,我认同,所以,我也不能说喜欢你。”

宋杨说:“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你年轻时那么漂亮,怎么现在就成了这个模样?这变化也太大了,简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匪夷所思,就是现在,我也还半信半疑。”

孙二娘叹了口气说:“宋先生,你信命吗?”

“信。”宋杨也叹了口气,“不过,很多时候,和自己造孽有关。”

孙二娘说:“可是,我造了什么孽,离婚后不到两年,肾就出了问题。为了治疗肾病,几乎倾家荡产。而且人也变成了这个样子,有的时候,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想一死了之。你理解我吗?宋先生。”

“理解。”宋杨说,“十分理解,这是人间悲剧。”

孙二娘抹了抹眼睛:“唉,这还多亏了驼子。他是我恩人。他原先不在榆树镇,是城里人。我两个肾都坏掉了,长期的血透,我哪有那么多钱。如果能换个肾,就不用长期血透了。可是,换肾也要一大笔钱呀,我就是卖了小酒馆,也买不起一个肾。况且,就是有钱,要找个相匹配的肾,也比登天还难。我都不想活了,到头来,一无所有,还落下这种病。你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驼子站起身:“别说了。”

他打开大门,一股风吹进来,宋杨的额头顿觉清凉,孙二娘的头发也被吹乱。驼子出门去了,关上了门。孙二娘说:“他不想听,就让他出去吹吹风吧,一会他会回来的。”

宋杨说:“是驼子给了你肾?”

孙二娘泪水流淌下来:“是的,是他。他是好人哪。那天晚上,我是想去寻死,想找棵老榆树上吊。他就在后面跟着我。我从走出医院大门开始,他就跟着我。我正要上吊,他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就哭着对他说,我都要死的人了,你还想凌辱我。他气愤地说,你这个人好没有道理,我是来救你的,怎么是要凌辱你。我说,你让我死,我活不下去了。他说,死太容易了,我只要放手,你马上就可以去见阎王。我挣扎着,让他放手。他死死地抱着我,就是不放手。他说,妹子,你有什么难处,对我说,我要能帮你,就是要了我的命也会帮你。我说,我要你一颗肾,你能给我吗?他笑了,笑得十分难听。他说,能,我连命都可以给你,肾算什么。我说,你说的是真话?他说,那还有假吗,我都不让你去死,你死了,一切都没有了,我的承诺又算什么,我珍惜你的生命,难道不是吗,有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我听了他的话,觉得他说的也再理,就说,你放开我吧,我不想死了。他又笑了,说,这才是我应该救的人。他放松了手,我转过身,对他说,如果你的肾和我不匹配,我再去死,你不要拦我。他说,我陪你一起死。我突然眼泪流出来,接着嚎啕大哭。几年来,没有人这样对我,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让我心痛的话,他说了,那个夜晚,他是我的上帝,我服从了他。真的像是在梦境一样,我鬼使神差地跟他回了医院。神奇的是,他的肾竟然和我是相匹配的,他无偿的给了我一个肾,而且,用他多年的积蓄,给我付了手术费。在手术室里,我们各自躺在手术台上,麻醉之前,他对我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十分难看,但是我觉得他是天使。他说,等你醒来,一切都改变了,答应我,你要重新面对生活。我含泪点了点头,说,你是个傻逼。他说,我愿意做个傻逼,只要你活着。就这样,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宋杨的泪水也流淌出来,像早晨的雨。

孙二娘说:“你一定会很奇怪,驼子为什么会跟着我。我告诉你吧,他是医院的清洁工,那天晚上,他无所事事,就在医院里转悠,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感觉我会出事,就一直跟在我身后。驼子吹嘘说,他会观相,看面相就知道人的生死。我不相信。但是,我的命的确是他给我的。奇怪的是,我出院后,他就辞了医院的工作,跟着我来到了榆树镇。他在医院的那份工作,还是一个远房亲戚给他找的。远房亲戚忧虑地对他说,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失去了工作,你有可能会饿死的。驼子说,我反正孤独一人,死了就死了,无牵无挂,你就别担心了,我余生就在榆树镇过了,我心甘情愿做孙二娘的奴仆。远房亲戚觉得他不可理喻,就没有再劝他什么。我也孤独一人,就接纳了他,我们相依为命。”

 

摄影:老憨


9

宋杨很难想像,当初美如天仙的孙二娘变成了一个臃肿肥胖的妇人,身后跟着其丑无比的驼子,回到榆树镇的情景是如何的令人震惊。小镇的人们,一定是走到街上,注视着他们,眼神各异,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想法。

驼子刚来到榆树镇时,榆树镇人实在是看不起这个貌似百无一用的驼子。有些人还故意的给他使绊子,让他难堪。比如,驼子开了块荒地,种些菜。有人在通往菜地的必经之路上挖了个陷阱,看着驼子掉入陷阱,像乌龟一般老半天才爬出来,灰头土脸。驼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是全镇人都和他作对,他也无所谓,就当他们是荒漠里的一颗石子,或是一株小草,构不成威胁。

自从驼子挨了毒贩于一铭那一刀后,榆树镇的人才对他刮目相看,一个可以为他人舍命的人,不能不让大家敬重。

那是个深夜。后院孙二娘的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她搂着六岁的儿子张小南,张小南依偎在她怀里,眼泪汪汪。张小南说:“妈,我想你,做梦都梦到你。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不让我来看你,我不喜欢在城里和爷爷奶奶一起,他们都说你坏话。”孙二娘抚摸着儿子的头:“小南,他们说我什么都没有关系,你要好好的跟他们在一起,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你的爷爷奶奶。明天妈妈送你回去,你这样偷跑过来,你爸爸和爷爷奶奶会着急的,他们又会怪罪我。”张小南说:“我才不管,我就想和妈妈在一起。”孙二娘的泪水滴落在儿子头上,张小南哭出了声。孙二娘说:“小南别哭,妈妈好好的,你不用担心。”张小南说:“是妈妈先哭的,妈妈不哭我就不哭。”

一个黑影从屋顶跳到院子里。

黑影站在老柿子树下,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一片叶子飘落在黑影面前,黑影微微晃动了一下。睡在前屋厅里行军床上的驼子睁开了眼睛,屏住呼吸,倾听后面院子里的动静。他轻手轻脚地爬下行军床,摸进厨房,拿起了一把菜刀。老柿子树下的黑影飘到孙二娘房间门口,飞起一脚,踹开了门。孙二娘惊恐地看着手里操着一把明晃晃利刃的彪形大汉。孙二娘紧紧地抱住儿子,瞪着眼睛说:“你,你要干什么?”大汉冷冷地说:“你就是张大强的前妻?这孩子就是张大强的宝贝儿子?”孙二娘吓得气都喘不过来:“你,你不要过来。”大汉说:“让孩子跟我走,只要张大强放了我兄弟,我就放了他。”孙二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死死地抱着同样惊恐的儿子。

驼子打开了大门,大声喊:“我们家进贼了,我们家进贼了——”

喊叫完,他就跑到后院,扑进了孙二娘的房间,站在了大汉和孙二娘母子中间。大汉冷笑:“嘿嘿,一个驼子,看看,你拿菜刀的手都在发抖,敢和我拼?”驼子声音颤抖:“你不能伤害女人和孩子。”

街上传来喊叫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大汉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全劈了你们。”说着,他举着利刃朝驼子扑过去。驼子手上的菜刀和大汉手中的利刃相碰在一起,菜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驼子喊了声;“二娘,保护好孩子。”大汉的利刃劈在了驼子的额头上,驼子扑倒在他脚下,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大汉的小腿。

大汉睁着血红的双眼,正要举起利刃,再次劈落,一声枪响,大汉扑倒在地上。张大强站在房门口,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孙二娘母子,孙二娘也愣愣地看着他,张大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

……

讲到这里,孙二娘抹了抹眼睛里的泪水。宋杨心里潮水翻滚,如果自己像驼子那样对待祝小鱼,她一定不会离开。他的眼中也流出了忏悔的泪。孙二娘说:“从那以后,张大强就对我十分仇恨,只要小南来找我,他就会气得半死,觉得小南和我在一起太危险,他也不允许我去看小南。你来的那天晚上,小南的确来找我了。我把他藏在巷子里的吴嫂家里,吴嫂是我在榆树镇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女人。唉,我也想通了,只要儿子好,见不见又如何呢,所以,下午我就送他回张大强那里了。”宋杨说:“可是你还是舍不得儿子,你心里疼。”孙二娘说:“心都烂了,能不疼吗。宋先生,我说的是自己的事,喝得有点多了,什么都说,别怪我啰嗦。”

宋杨端起一杯酒,泪滴落到酒杯里,溅起一朵酒花。他喝下了这杯苦酒,凝视着孙二娘:“驼子对你是真爱呀。”孙二娘说:“他是我恩人,也是我的守护神,说到爱,我不懂,我也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没有那种欲望,只要每天看着他,心里踏实就好了。”

宋杨说:“可是,他有欲望吗?”

孙二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我忽略了他的感受。”

宋杨说:“从他看你的眼神中,我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火焰,他也是男人,但是他克制了心里的那团火焰,他的心是一座活火山。”

孙二娘喝了杯酒:“这酒真好。”

宋杨说:“孙老板,你说,要是张大强得了绝症,你会同情他吗?”

孙二娘:“他毕竟是小南的爸爸。”

宋杨的脸红得像火:“如果他回心转意,要和你复合,你会考虑吗?”

孙二娘哀怨地说:“那是不可能的,他恨死我了。”

宋杨呐呐地说:“可是我不恨她,还爱着她,她怎么就走了呢,连我的忏悔都不愿意听,也听不到了。我做人真的很失败。”

孙二娘说:“她是谁?”

宋杨说:“祝小鱼。”

孙二娘笑了笑:“很好听的名字,她是你什么人?”

宋杨说:“曾经是我的妻子。”

孙二娘说:“她去了哪里?”

宋杨说:“澳大利亚。”

孙二娘说:“那很远很远吧?”

宋杨说:“在南半球。”

孙二娘说:“你还那么爱她,为什么不去找她?”

宋杨泪水哗哗落下:“她不会再回心转意了,不会再见我了,我怎么能够找到她,她真的就是一条鱼,潜入深海的鱼,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曾想漂洋过海去找她,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现在我不可能去找她了,我已经这个样子了,她更不会接纳我了,我也不想给她添麻烦,她应该有新的生活,有真正疼爱她的人,就像驼子对你一样,守着你,呵护着你,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孙二娘递过纸巾:“宋先生,你别哭,我特别害怕看到男人哭,心里难过。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宋杨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也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我得了绝症。”

孙二娘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双手放在他肩膀上:“你不是醉话吧?”

宋杨哽咽,泪水又如雨滚落:“不,不是,我知道,我喝多了,头很痛。我不能喝酒的,喝了头就更痛了。我,我得的是脑瘤,恶性的,晚期了。医生让我动手术。我说,动手术能够治好吗?医生说,没有人可以打包票,如果成功,可能多活几年,如果不成功,就很难说了。那天,我同病房里的一个病友,做完手术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当天晚上,我就出院,回了家。我对医院有种刻骨的恐惧感。出院时,我问医生,我还可以活多久。他说,最多半年。我觉得一切都没意义了,悄悄离开了上海。”

孙二娘说:“可怜的宋先生,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病,祝小鱼的心也忒狠了,怎么样也该回来安慰安慰你呀。”

宋杨转过身,突然抱紧孙二娘的腰,头埋在她柔软的胸脯上,泣不成声:“不,不,不怪她,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对她好一点点,她也不会离开,我不是人,我死有余辜呀。”孙二娘抱着他的头,泪水落在他蓬乱枯槁的头发上,什么话也没说,这个善良的女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这个伤心的男人,有些痛苦,虽说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却是会传染的。

门被推开了,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驼子冷冷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关上门,什么也没有说。驼子从角落里搬出折叠的行军床,打开,铺上被褥。孙二娘抱着宋杨的头,没有松手:“驼子,你要睡了?你还没有吃饭呢。”驼子冷漠地说:“累,心累,肚子里有股气,撑得很饱。”说完,就爬上行军床,罗锅对着孙二娘,蜷缩成一团。宋杨挣脱开孙二娘,眼泪汪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喝多了。”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后院走去。孙二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石化了一般。

 

10 

黑暗中,宋杨和衣躺在床上,感觉床边站着一个人。他伸出手,想抓住她,可是什么也抓不住。他嗫嚅地说:“小鱼,你不是说一直在吗,小鱼。”没有人回应,空气仿佛在凝固,连同他的呼吸。泪水也已经干涸,像荒原中冬天的季节河。

门外传来脚步声。

还有说话的声音。

“驼子,对不起,我一直都没有在乎你的感受,宋先生说得对,你是男人,也会有欲望,我不能如此自私,只顾自己的感受,忽略了你。驼子,走,和我一起睡大床去。从今往后,我们就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再不让你独自一人睡在厅里了。”

“二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说,怕你说我乘人之危,瞧不起我。不过,在进入你房间,和你同床共枕之前,我一定要说出来,否则我会不安。”

“傻瓜,你说呀,你说什么,我都接受,不会怪罪你,我的命都是你给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你对我的情意。”

“那我说了。心里还是有障碍,很难说出口。可是,不说出来,我会更难受。我还是说了吧。很早以前,我来过榆树镇,那时我妈还没有死,带我去三河走亲戚,长途汽车停在榆树镇车站的时候,我趴在车窗上,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他扎着两条辫子,从汽车旁边走过。我当时真想伸出手,去摸她的辫子。我朝她一直傻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朝我嫣然一笑。那一笑勾走了我的魂。我知道我这个鬼样子,这一生无法接近那美丽的姑娘,只能将那美好的瞬间埋在心里。榆树镇有个上车的人,我问他,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说,她的名字叫孙雪萍。那人说,你问孙雪萍的名字做啥,是不是想找她当媳妇。车上的人都笑了,我羞愧得低下了头。我妈紧紧地握着我是手,她粗糙的手硌痛了我,我没有挣扎,她是我慈爱的母亲。她轻声在我耳边说,孩子,不要在乎别人的嘲笑,你在我心里,是最优秀的人,孩子,放心,只要妈妈活着,一定会给你找个媳妇的,我要让她披红挂彩地嫁入我们家里,你会成为光鲜的新郎。当时,我是多么相信母亲的话,她从来说一不二。我还想,那个母亲嘴里披红挂彩嫁入我们家的新娘,就是那个叫孙雪萍的美丽姑娘。”

“孙雪萍是谁?”

“是你呀。”

“哎哟,你看看,你看看,我连自个的真名都忘了。要死,你这个坏驼子,原来早就心怀不轨呀,怪不得肯捐肾给我这个大阴谋家。滚回你的行军床上去,老娘不伺候你了。”

“唉,我说嘛,早知这样,我不说出来,烂在肚子里就好了。有些话还真的是不能说哇。得,我回行军床上去,反正都睡这么多年了,习惯了,说不定和你一起睡还膈应人呢。”

“死驼子,还来劲了,说你胖你就喘。告诉你,你要是胆敢回行军床上睡,明天一早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走得越远越好。”

“我的姑奶奶,小声点,别吵着宋先生。”

“宋先生孤苦伶仃,让人心疼。你以后对人家好点,少挤兑人家。”

“看看,又母性泛滥了,你去陪他睡好了。”

“这是你说的,我真去了。他也的确需要温暖。”

“你敢——”

……

脚步声和说话声消失,万籁俱寂。

宋杨在黑暗中露出了笑容,那是悲悯的笑容,他心里真诚地祝福驼子和孙二娘,他们也是尘世间卑微之人,愿他们的余生少点悲苦,多些幸福。悲悯使人内心宁静。宋杨在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宋杨回到了过去,一切仿佛都从头来过。他是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岁月的。那时,祝小鱼拖着沉重的旅行箱,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望他,目光里充满了哀怨。宋杨接触到她的目光,心被触动了,站起来,扑过去,拉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小鱼,不要走。”祝小鱼淡淡地说:“我留下来干什么,遭你的冷漠和猜忌?继续过没有温度的死寂生活?”宋杨说:“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抛下我。”祝小鱼扯开手:“你不会改变的,我也不想改变你,我们的路已经走到了头,留下来也是相互折磨,没有意义。让我走吧,我们都会有更好的生活。”宋杨激动地说:“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会死的,我已经经历过死亡的考验了,我爱你,我发誓,不会再让你难过。”祝小鱼说:“发誓要有用的话,中国人口就不会这么多了,很多人都会死于自己的誓言。”宋杨说:“我将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它还是为你跳动的。”说着,他的手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插进心房,将一颗有节奏跳动的心掏了出来,双手捧在她面前。祝小鱼流下了泪水:“宋杨,我不要你如此残忍,我要的是真爱和理解,以及尊重。”她帮他将心塞回胸膛。找来了针线,将伤口一针一针地缝起来。在缝针的过程中,宋杨觉得爱情在一点一滴地回归,幸福感充满了整个世界……

一泡尿将他的美梦破灭,他还是孤独地存在于漆黑的房间里,口干舌燥。起床,打亮灯,走向卫生间。卫生间里还是那股难闻的异味,不过他已适应了,不觉得有多么难以忍受。奋力地泚出那泡急尿,整个人清爽了许多。喝了几口水龙头里的水,回到床上,干瞪着眼睛,怎么也无法入眠了。他突然有种逃离榆树镇的念头。是的,他也该上路了,没有一个地方是久留之地,他是天地间的过客,来去匆匆。

一个重大的问题摆在面前,他该往何处去。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敲击窗门。他拉开窗帘,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他在薄明的天光中,像个天使。宋杨推开窗门,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里?”傻子擦了擦鼻涕,笑着说:“你是不是要走了?”宋杨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走了?”傻子指了指远方:“是乌鸦告诉我的。”宋杨呐呐地说:“乌鸦?”傻子点了点头。宋杨说:“告诉我,我该到哪里去?乌鸦有没有对你说?”傻子挠了挠头:“到你该去的地方。”宋杨说:“是乌鸦说的?”傻子连连点头。宋杨说:“你能带我走吗?”傻子点了点头:“我也想和你走。”宋杨作出了重要的决定:“好,我们一起上路,你到客栈门口等我,我一会就出来。”傻子哇地叫了声,欢快地跑了。宋杨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很快就要大亮了,他要赶在天亮之前离开客栈,离开榆树镇,他已不忍再向任何人告别,告别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宋杨收拾好行李,又将床铺好,他有个习惯,住在哪里,走时都要将房间整理干净。很快地做好了该做的事情,他背起背包,轻轻地打开房门,又轻轻地关上房门,不想吵醒驼子和孙二娘,甚至不惊动在某个角落里提心吊胆的老鼠。他站在老柿子树下,一丝风也没有,树叶沉默着,似乎还在沉睡。突然,一只乌鸦叫唤了一声,从老柿子树上扑愣愣地飞起,在天空中掠远。宋杨有些吃惊,注视了孙二娘的房门,发现房间里没有什么动静,心里说:“二娘,驼子,我走了,你们一定要幸福。”此时的驼子和孙二娘,是不是相互搂抱在一起,他们的呼吸也连成一片。宋杨有种莫名的感动,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最起码在这一刻是。他又感觉到自身的凄凉,可是,无论如何,他在梦中已经和祝小鱼达成了和解,不管祝小鱼能否感受得到。他还是有种淳朴的愿望,希望祝小鱼不再忧伤,不再怨恨,而是活在阳光下,不管她和谁在一起。

他默默地走到前屋,打开了客栈的大门,又轻轻地将大门关上。傻子站在街的中央,榆树镇一片寂静,在等待新的一天的苏醒。在朦胧的天光中,宋杨走到傻子跟前,拉起他的手,往镇子外面走去。那时,天上的星星还在闪耀,荒原上所有的骆驼刺还在沉默,在等待阳光的普照,等待另外一场雨水的滋润。

 

   2018年11月20日完稿于海口白沙门

 (选自李西闽中篇小说集《孤独旅行家》)

 

 

作者简介:李西闽,职业作家,福建长汀人,现居上海:出版唐镇三部曲《酸》《腥》《麻》等长篇小说30多部,散文集《肉身》,中篇小说集《孤独旅行家》、《饥饿范西蒙》、《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等。有五卷本《李西闽自选文集》、六卷本《李西闽文集》以及10卷本《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出版。





主编:贝加

美编:馒头

编辑:憨头、馒头、祁爷、诺布旺典、岛吉嵯木


执行主编:小爱

视频采集:小爱


投稿地址/Email:

17354517957@163.com











微信号:xa17354517957

欢迎添加微信投稿

也可发送至上方邮箱





声明:本号为公益项目,只发原创,无稿费,拒广告,欢迎转发(注明作者及公众号)。







特提斯卷宗
诗歌、短小说、游记、音乐、摄影、绘画、美食、平面设计、旅行指南等。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