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三首
作者丨庞培
一阵江风
这时候一阵轻风
吹向远处的青山、芦苇岸滩
江流汩汩，有时波平如镜——
我毕生的努力都在这股轻风里
2005
约瑟夫·康拉德：黑暗心脏
他感到大海把他轻轻翻过去了
那是一个中篇。远方
莫名的岛屿
以丛林开头，而不是父亲入狱
这使他屏息
孩童般兴奋
在黑暗的铺位上彻夜摸索
准备做一名作家，一名小说家
而大海——海上飓风
这第一读者
最严厉的评论家！
一个浪给予他灵感，谴字造句
当航船满载石油、煤炭、医生、革命家
商人、流亡份子
无政府士兵，……他谦卑地
在船长室弯下腰
他让漆黑的海域
惦量内心的故事
让未来小说的封皮
习惯巨浪颠簸
自信周围的洋流、海岬
弄懂了古希腊悲剧
清晨。大海把他像一页纸
轻轻翻过去了
那上面没有波兰童年，没有出生地
只有海浪的国籍。曙光
金色签名，一部
名叫《青春》的小说
2011
练习曲
——隔壁
有人在黑暗中练琴！
帮帮他！
这人曾经是鲁宾斯坦
他流亡海外，流亡巴黎
一文不名。站立在晚会
颁奖台上
人类幼小的手指，靠墙倚放
从森林咆哮般悦耳
火光中扬出一台“斯坦威”牌钢琴
如此拘谨地昂贵，似他
病体光滑的俄国母亲
……与此同时
太阳五音不全
有人重回史前洞穴
有人在中亚高地，沿山脉的走向，孤身
在人群、在尘土中放置炸弹
有人旅行
在黑海边寻觅家园
有人枯坐如我
秋天，正走向悲惨旅程的尽头
孩子们“咚咚”响的黑眼珠
读解一张唱片音符背后的遗忘
琴声消逝后
一切多么像坟地！
2011.10.13
看 书
书本多么安静
你朝它看，朝它望
可它比遗像，比石头还安静
仿佛它是深夜的水面
是漂泊的水手们眼里的汪洋
可是，哪里有大海的水
能够一本本叠起来
能够一页页被翻开？
哪里来的灵魂和命运
像星际迷航
像陨石飞落的空间站
要用什么样古老的眼睛怎样刻苦去读
才能比遗像，比石头更安静
才能读出冬天的风暴
读到今夜这一页？
2014
库车的黎明
一天清晨
醒来，发觉自己正在赶乘
早班车。在库车城郊
天朦朦亮，戈壁沙丘
渗出云层的霞光
刚刚坍塌的土墙冻得人直哆嗦
前方无边无际的古道
枯水季龟兹国
漫天风沙中展露威严和震摄
车厢和人都跌跌撞撞
司机上车后点火，发动两次
我的行李太重，也不知道往嘴里
塞了什么早餐
一月寒冬，同行的人用棉衣
用一切布一样的东西把自己裹起来
车厢里的塔吉克人，吉尔吉斯人
露出吃东西的热气
和两只眼睛
冰封的河流蜿蜒
大地的各个方向都通往荒凉史前
好像历史书上，读书人
眼角的余光
车窗外，没有一样东西是我们的眼睛
之前看见、熟悉的：
皑皑雪峰，保留着千年风声的
峡谷的峭壁（山下，有玄奘当年
西行的足迹……）
大面积荒滩形成地球表面的威严
我的喉咙被一口馕饼噎着
无法回答同伴小声的嘀咕：
“克孜尔千佛洞……天黑到吗？”
寒流砍削过的朝霞天边
少女般惊人
一种羊群般洁白的品质，流动
在视力所及的空间。无辜
出奇地乖巧，明亮
人人都很虚弱，蜷缩身子
宁愿回到各自乘车之前的黑夜深处
出发是危险的——哪怕车厢温暖
驾驶座旁有供暖装置——
暴露在如此大面积的极寒旷野
即使人人有舒适的座位
醒过来往前走，也就是说，
继续旅行，无疑更危险
这可是沙漠戈壁上的头班车
这车平时只有牧民，只有四川、贵州
人坐。或当地土著坐
他们昏头昏脑地拖家带口
在最野蛮的文明社会里
误认为自己出门打工，是挣钱
活下去——鬼才相信！
“克孜尔千佛洞？没听说过……
马路边有个拐弯，有个拐角
你们在哪儿下。对！
向左转，不能向右——这地方
无论你到哪儿下车，都只能左边去
因为右边是天山！”
大家替各自的问题低下头羞愧
这其中包括很多没意思。没好意思细问的
闷在肚子里。而车轮颠簸
很多年后仍在我记忆中一路颠簸
————噢，前方未知的诗意！
2014
秋 天
我在散步的路上遇见秋天
她在一阵树林的幽香里
躲在黑暗没有路灯处
一阵风吹来，说：
“……我还记得你往年的模样。”
远处的公寓楼波光粼粼
有很多没亮灯，无人居住
花园在萧瑟途中，遭遇了
比荒凉更恐怖
沁人心肺的结局：分手
我紧随其后，慢慢往前走
秋天和我，都在离开
她离开她白色的裙裾，夜露、子午线
街道转角的桂花
——我凋零我自己
2015
摄影：老憨
月之暗面
街道在读一本秋天的书
弄堂是缤纷的诗句
行人影影绰绰
早晨的豆浆热汽
是未被翻开的一页
幼年的心里，记得棉纺厂
工人快要落班这件事
其中有沿街孑行的妈妈
做长夜班。深呼吸一口
黎明凛冽的空气
屋顶此起彼伏
世界远远地在街的另一头
恍如月亮的背面
把房门开着。见证
人生的阴晴圆缺
2017
夕 照
这首诗还没写
已化作乌有
就像我一天傍晚
抬头瞥见窗前的夕晖
冬天的夕阳，照耀
新旧夹杂的一堆图书
书柜如同梦境
其中一本讲述树林里的鸟鸣
我听见了自己翅膀的声音
明亮的夕晖消失、移行
但又凝固不动——就像诗
当你看见、听见，它正在消失
以书籍、冬天的方式
我也曾来到这世上
如今我静谧而金黄
渐渐沉入漫漫长夜
一本书的行间距
犹如树林的枝柯空歇
疏密上下
酷似人脸上的五官耳鼻
夕照如同一支远古的火炬
慢慢在屋子深处点燃
那里有命运的绝笔
岁月尽头模糊斑驳的题壁诗
2019
茡 荠
腊月草根甜
——李贺
——冬天多么爽脆！
洗干净的茡荠朝露天一放
往窗台上一搁
水灵灵风干
剥茡荠肉的时候
妈妈像是就在身边
小小的茡荠
见证水乡的童年
又圆又黑的家伙
一颗颗神气活现
风好像亲人在场
干活时往手上呵气
手一会冻红了。雪地上
嫩甜的寒夜玲珑白生
削下来的茡荠皮
如脸颊“呼呼！”响的寒风
妈妈说话的嗓音
在一堆茡荠上浮现
酷似童年不懂事的我
没头没脑，风风火火
2019
趁着露水读诗
早晨趁着露水读诗
房间安静得像是一种责怪
（你怎么起了这么早？发什么梦？）
——但窗外立即传来柔亮的鸟鸣声
缓解了我在一首诗里——
因为那首诗年代太久了——
过份专注的沉浸
落下来的露水
也像我一样皱着眉头
很快街上有了行人走路，小孩
背着书包的声音
新鲜的一天湿漉漉地
翅膀在半空中，仿佛人在书房，在成排的
书架之间遨游，手捧露湿的诗行
2022
早晨一瞥
（改写自村上春树散文）
人生就像闭上眼睛被砍头
早晨慢慢地过去
刚才的一幕重新又回来，溅着
血渍：
砍头者，和被砍头者
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树上，有一只弃猫，一滴雨水
一只弃猫
一滴雨水
记忆淡淡地残留当年行刑的场景
中国士兵虽然知道自己将被处决
但是毫不惊惶、畏惧
只是闭着双眼静静地坐着
等待那把
令人敬佩的砍刀
刀落下来
诵经的背影全神贯注
2022
残 夏
就像桂圆的壳，轻轻一剥
一个人在家，吹着风扇
关上房门
把日子关进残夏深处
夏天没剩下几天了
上午的味道有点甜
空气，夹杂最细的虫鸣
窗下青草的荫余
是看不见的
桌上的桂圆，灰褐陈旧
停留在舌尖上如同
天亮时的露珠
我坐进了我自己深而又深的往昔
用喜欢的词，䑛舔此刻房间四处的
明亮，化身蜂蝶，时而又化身藤蔓
只听见岁月的流水淙淙切切
树上，只剩下几片叶子了
好像一支长在竹林里的竹笛
我将向何处的莲荷吹奏？
我门前的晾衣竿将在宁静白光的
谁的旅人的足迹前绽放？
一条青石的弄堂在午前江南的河道
深处蜿蜒。只有一个卖棒冰人
烈日下掖了掖紧木箱中的老棉絮
酷暑，原来是为穷人家小孩
保温用的，正如老年，不再是中年
是更加萎缩的少年模样
而桂圆的壳，有一种晒和风干后的
清凉。人用手亦可把残夏剥开
剥壳成一枚童年的记忆
2024
结束一首诗
山林中有
长久以来一直没忘怀的
诗人声音——潺潺溪流
横卧水中的断树中的年代
被阳光静静照耀
云雾中升起一座寺庙
山是环绕四周的院墙
甚至寺庙的
断垣残柱
残缺的石础
把诗篇稳固
林荫的蜘蛛网拉长群峰亘古的
音韵，向着终南，向着大海之上的
天台
每一片漩涡里的眼睛
在夜之殒落中重见天光
山谷底下
阡陌炊烟。万亩田畴
只有一头耕牛远远地，缓缓
转动泥泞的深山
仿佛诗人
正把他的诗篇传递
我离开我坐的椅子
要去楼下的超市一趟
要在已经开始的一天
让一首诗结束
2024
作者简介：1962年12月，出生于江苏江阴北大街；1977年，踏上社会，务各种零工，1980年，造船厂工人，开始写作，1985年，发表小说，1993年，到广州，任媒体记者、编辑。1995年，获得首届“刘丽安诗歌奖”，同年始写作散文集《低语》、《五种回忆》并出版。2005年，偕诗友创筹第一届江南“三月三诗会”（每年一届，辗转经年），2009年，诗集《数行诗》、《四分之三雨水》（台版），《写给梦境》等。后陆续有其他著作多部。
主编： 贝加
美编： 馒头
编辑： 憨头、馒头、祁爷、诺布旺典、岛吉嵯木
执行主编：小爱
视频采集：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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