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三首
作者丨黄大明
无 题
《青海湖》文学月刊 80.1月号
1
当黄昏降临的时候
正是你闪动的红绒衣
火焰一般抹去
我眼中的灰暗
姑娘,站在巷口
还等着什么呢
回去点你的灯吧
2
当我梦着的时候
星星
都像飞不动的流萤
当我不再梦着
圆月升起温柔
升起
你亲手给我戴上的白草帽
3
你的微笑
和柠檬花一起
搁在岸上吧 –
当我不再悔恨
当我迷惘的眼睛
涉过湍急的小溪
丢失在你摇动的臂弯里
我写洁白而甜美的诗
1979《飞天》
我写洁白而甜美的诗
为那举着奶油蛋糕的孩子
一个晨光一样艳丽的孩子
一个晨鸟一样欢快的孩子
举着奶油蛋糕跑进客厅
跑向他年轻文静的母亲怀里……
挤了一客厅的目光
盛了一客厅的微笑
全投给那蛋糕般鲜嫩的孩子
孩子,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孩子的日子够丰富了
世界,每天向他展示着新奇
像妈妈搁在他小膝上的画册
怎么翻也翻不到底
要不,姐姐怎么昨夜试穿花裙
哥哥上学前要放飞一群鸽子
还有这手里的奶油蛋糕
醒来就放在小床边上的呀
——多像爸爸讲的那个童话故事
孩子的日子够美好了
不!再美好的日子也不能跟今天相比
他可听清了妈妈说的那句话
他可懂得妈妈说的那句话的意义
我却听清了,也听懂了
那是年轻母亲的庄重的耳语:
今天,是你的命名日和生日……
母亲向客厅回赠一个微笑
携着孩子走出门去
门外,一幢幢明亮整洁的高楼
一片片碧绿碧绿的田畦
孩子,举着奶油蛋糕
母亲,举着蛋糕般鲜嫩的孩子
衣裙飘动着共和国满天的霞彩
眼睛辉映着共和国八点钟的晨曦
我也是孩子,我也要举起
——我洁白而甜美的诗
灯
1979《飞天》
你是灯吗?
那么,夜注定就是你的
就是说
你的颤栗是夜的颤栗
你的向往是夜的向往
呵,你是灯
你有一幅黑色的海图
企 求
1979《飞天》
夕阳在遥远的天边灿笑,
这是借别的深情和友好:
要让我们说声“再见”么?
呵,在人生的旅途上,
我们已不知告别过多少
虽然我们的心,花瓣一般
自开自束,却仍企望着
每一次相别,总有别一样的心潮。
你以金子似的余辉
作为不变的馈赠——
这曳在地平线上的辉煌啊
恬然向我们驼鸟的命运
启迪着永恒:
我们没有额外的表达
也不企求多余的沉重
像你一样,只永远展现一个完整!
我该起来了
1979《飞天》
我该起来了——
尽管枕下还压着一个沉重
昨夜的倾诉,心也这般干燥
我该起来了——
尽管红阳又染在青青楼角
无数次告别,能不能有一次拥抱
我该起来了——
尽管白昼将把我们的影子拖得长长
草尖的露水,会闪烁生命的奥妙
我该起来了——
尽管万物都已经过晨风的扫描
喧哗的树叶啊,请融进我迟来的鸣叫
早晨,我同太阳一起沉思
1983《西藏文艺》
高原,早晨九点钟
我同太阳一起沉思——
这升腾的灼亮的思想啊
这被袅袅飘摇的蜃气和蓝色烟岚
撩动的情愫啊,烘托着
远山近峦的合奏
隆起心中渴望的霞蔚,隆起原野尽头
耸立的古堡遗址,断戟一般
敲响太阳的洪钟,
处女的风传递着,回声
悠远而又
犷悍
一匹马,一匹红色的骏马
徜徉在旷野上
它那潇洒、劲健的姿态
叠印着我燃烧的目光
我清新烈炽的灵感啊
我日思夜梦的磅礴啊
如阵阵花瓣
随着马蹄的扬落缤纷着
呵,我已闻到了它那夹骨沦肌的芳香
一匹马
一匹红色的骏马
是我久久期待的生命狂想的信号吗
我缱绻而粗犷的歌唱
连同它所嘶鸣的湛蓝天穹
将一起夯响纵横坎坷而又
广袤深沉的土地
呵,我已向太阳扬起我的骀荡、
我的轩昂
高原,早晨九点钟
一匹红色的骏马
同我的沉思一起
接受着太阳的洗礼——
一秒钟,也许一个世纪,雕塑了
一个永不坍塌、永不褪色的形象……
圆号
1983《西藏文艺》
远处
那缕缕撩动的
不是雾霭,不是梦魇
是晨岚,是一段久久寻觅的渴念
召唤我,每天同太阳站在一起
把清晰的剪影献给天空
山巅
那倏忽闪烁的
不是云朵,不是积雪
是鹰隼,是曾经放逐的思想
摇撼我,使我的心卸去一切沉重
如同猎猎的旗旌
呵,我站在这里
让身影
像没有终点的路标
穿过黎明的地平线
穿过无数点地梅扬起的
欢乐和苦难——
不是为了追忆
也不仅仅是企盼
而是为了在这块阳光热吻的土地上
重新掘起掩埋的圆号
使这土地的每一页宣言
随着雄浑的风鼓荡
这复苏的骄傲
这壁画般的憧憬
午夜锅庄
1984.9《上海文学》
那么此刻让群山肃穆
让森林追逐鹫鹰苍凉古朴的箴言
而黄昏在茫茫砂砾之上
在高原严峻的诱惑的躁动之上
筑成只属于一支镀银长号的
月光的堤岸 呵 静默如此多情而伟大
瑰丽而深沉 仿佛世界是一片
童话的叶子 但在此吹奏
浮雕般的雪岭所封闭的
生命的炫耀和午夜庆典的火把
带着星光的祝愿 他们来了
还带来日耀岩所固定的风的形象
那曾簇拥在山上的老人们
那曾在无数个十字路口
点燃牦牛狂奔的尾鬃
倾听黑夜昂扬瓢泼的暴雨的孩子们
他们相信了
不再只有一种爱情
能慰藉高原广阔无垠的神圣
从新鲜的海子里
他们打捞岁月翠绿的宝石
发现地球不过是拴马桩上年轻的印记
而黄昏再也无法安息月亮
冰阶回荡的新生的洗礼
在这灿烂的一瞬 扶起雄浑的记忆
那一支核桃树
1984.9《上海文学》
如果你记得那一支核桃树上
有四月的风踩响高原的涯岸 变成
野鸽子平静荡漾的湛蓝穹顶
让目光困惑于茫茫沙漠里旋舞的白昼的火炬
放逐又收回我们最深沉抚慰里闪烁的翎羽
呵 那在世界中央召唤我们醒来
把太阳浇淋在鸟儿歌唱的嘴唇
又以一片落叶
使我们新编的篮子里布满熏香启示的
就是那一支核桃树
圆形的草地 以及春天褐色的群山
都沉浸在你闪电般浓郁的梦寐里
当南风也悄悄向你俯首
带着地平线那不可接近的絮语
缠绕我们焦灼的、新生的躯体
是你以最倔强、柔韧的舞蹈
伸展早晨天空的七彩帆缆
以最喧腾、最宁静的铧犁
向那黄昏里美丽村庄和草场
犁开我们希望的边缘上游荡、颤栗的纯朴
呵 核桃树
我们在早晨 在世界中央醒来
接受你漫长岁月里照亮一切的果实
哦,高原
1984《拉萨河》
哦,高原,你永恒蔚蓝的天空下
由赤尾鸟在春天召引的眩目的歌唱 告诉我
羊群曾在我们汨汨流动的灵魂的草地
叙说帆形的安宁 遥远的大海变得空洞
唯一的水激荡在陶瓮里 告诉我
当粗糙的太阳抚摸着我们不朽的睡眠
姑娘们带着露珠的亿万支三棱镜
围住森林的回廊里夏日拍打的阴影
那由孩子们在黑夜的颠沛流离中
传递并且辨认高原父亲的严峻的
就是那血红的三叶草 告诉我
那重新飘浮起我们悲哀的月光的松脂
又被怎样的手点燃了 在流入莽莽沙漠之前
也带去我们纯真之火的斑驳传说
那聚集于世界隆起的悬崖上的人们
眼睛的燧石深深镂刻着一只消失的赤尾鸟
脚下却有无数条坎坷记忆的道路
从鹫鹰永不坠落的亘古的悲愤
和无边灌木所放牧的岩层之梦的热情开始了
又一次更加辉煌的征服的旅程
当正午幽谷的礼赞
那瀑内落叶覆盖的雨后的虹
只如一声嘘欷
哦,你严峻高原的水晶之钟
正长鸣不醒
当我醒来
1984《拉萨河》
站在世界为我虚设的高高的赞美的台阶
用祖先的牧杖叩击迟钝的雷霆
在一路为我而加冕的河瀑和花阵里
我嗅出了芬芳草地的悒郁
和唯一对我藏匿的最灿然的秘密
我开始走向早晨无花果树的启示
走向正午席卷悲哀的蔚蓝流苏
在黄昏,姑娘们发现了我
我是一个宁静的巨人
一只显影于黑夜杯底的黎明的燕子
大海为我打开一颗三叶草宝石
那属于我的汹涌记忆和生命巍峨的图腾
在山巅 那鹰隼的绚丽的严峻的信仰
为一次次升起的热情的雪雾
和融进地平线的血红羚角 而迅速展开了
哦,当我从世界的高高台阶醒来
用马鬃般的云朵系住天空
那唯一的颤动着我们向往的天空
同一的浩瀚覆盖我们无愧的生死
永恒的太阳激溅狂欢
我们面对同一次被爱
组诗《圣者气象》
1987.5.6 《诗歌报》
一
自从你告诉我 你所从来的地方
你炫目的形体就荡漾一片响亮的色彩
让我跟随着你
去观看这世界的全部光源
并且辨认你无处不在的奇迹
你把一滴水放在陶瓮里却让一只蝉去守护
这巨大的世界 这广漠的世界 – 你说:
于是我从缄默开始学习依附你深邃腑脏的严谨技艺
我摈绝江河 噙含泥沙
我的智慧象鱼一样唼喋焦渴
这时只有聒噪的八月是沁凉的
只有站在核桃树下点燃野风的那个女人是透明的
仿佛乘坐涂满磷粉的蝉翼而来
她挥舞的柏枝散发无穷的芳香
如同她倾吐的喃喃言词
空洞的时间是夏天的这一瞬
这一瞬我满腹狐疑极度哀伤
我看见蜥蜴在河心岛屿上交媾 作为雨电之母
它们穿梭于你暴雨的斑驳世纪
而太阳以它们的蠕动为唯一的投影 永远不动
当雪豹在雪线游行时 步履轻柔 激起新月的华贵
我遂认它们为血族近亲
这大地啊乃是怔忡的梦游者
为石英和云母所放逐 为你深处的鼓钹而昏聩
是秉承你的意志吗 那个点燃野风的女人
已在山顶安排好装满净水的陶瓮
嗡木①所有纯洁的灵魂遵照于兹
所有至上的智慧复现于兹 – 她说
是秉承你的意志吗 我在每一缕晨风中醒来
肩披你蔚蓝如古海的宽松内衣
祷颂这玄奥的言词 我豕突的是
一片破碎陶瓮的瓦砾场
以及席卷星辰灰烬的鼓风箱
呵 这博大的世界 这广漠的世界
我的双眼噙满泥沙
唯有奉献这最高的缄默
二
当你的风声和鸟语灌注我的耳畔之前
你山谷的黑曜岩已千百次将我击碎
满怀战胜的信心 我集合了二十八星宿以及会占卜的石头
它们说着另一种语言
有如雄獐的肌腱
有如峻峭海峡少女们缠绕海星的臀部的浑圆
镀银的岁月
坚忍如牦牛瞳仁中展现的苍茫落日的一声喟叹
那么你 无情的圣手 隐秘季节的制造者
我从风声和鸟语而隐匿 暂不为你所瞥见
我要在簇拥我的鸟儿们面前袒露我的姓名
并赋予石头以珍贵的意义
在早晨我将受到森林里露珠的欢迎
他们告诉我绿松石②的纯洁归处
和夜间供奉在小小祭坛上的星宿们的火把
在正午在黑曜岩燃烧的溪涧
当格萨尔的铜镜再度重现
我将知道作为布道者我年轻的容颜
诞生了色钦花震颤的公正时刻
那么我 鹰隼和西风的掌握者
率领雷霆的颂辞 高奏复仇的号角
亘古冰川为我打开一颗蓄火的籽种
我用它装饰天空的水母和大地青葱的朝笏
我将宣告
无处逃遁的命运是海峡的命运
我俯临你们
激溅纯真的喜悦
三
只是 这苍穹绝望的暴力
玩弄水和沙子的神圣器皿
是为那蒲葵般的海子而纷披诱惑吗
这大地 这布满堞垣和赭色塔林的华筵
温柔如羚羊圆梦的丰美牺牲
羞怯如清晨浓雾中杂沓私语的玄秘洞穴
那在十字路口梳理七十二根小辫的她
遍体涂满金黄的酥油 眼眶网结爱情的晶盐
她含苞的心房已为月色沐浴三次
当子夜的铜鼓敲响大地不朽的睡眠
啊 那战胜了时间的她 那偕百兽跳舞的她
得意洋洋 容光焕发 正召引我们挺进这片无垠的沙原
她一路掘起了斧锛和石镞
去叩击海子那乍然坼裂的汹涌遗忘的底座
那么你 于闪电浓郁的万仞之巅徢倏然穿越
只作这无上谕示吗 –---
啊 一切的光荫櫱于兹
一切的水发扬于兹
我最高的奖赏是一缕吹送羽毛的西风
在水深六尺处为蜉蝣加冕
在山坡背阴处 当所有的日晷都纷纷剥蚀
那战胜了时间的她 那偕百兽跳舞的她
终于发现了我
她说我是那些头戴太极帽③的同道人
她说我比他们更强大
四
在预定的节日里 你将被他们所瞥见
那时所有的岩石都将拥有你驱使光明的归宿
所有的河流朝圣你呼啸的白昼
苍白的太阳 这最后的主宰 你的脸上漂泊着乡愁
守望夏季 那最后一声灼热的叹息
仿佛来自七瓣莲花的致命一击
悲哀的正午牧放幽谷落叶的蔚蓝流苏
你是祭师 猝醒于熔炼万物的海滨
你挽住的红色骏马没有鼻息 畅饮草地移动的圆形月光
这渴望沁进他们冥寂的村庄 覆盖暴雨和泡沫的村庄
啊 这么大雾这么多人 他们聚集的悬崖
乃是时间的瓦砾场 海峡的梦之乡
那闪烁于鹰喙的睿智 有如页岩层的坚硬
并不能洞穿你唯一的光源
他们只是在高处书写 神圣神圣
你在时序的第十三个月 感到腹中强劲的疼痛
你说 最高者的光明是自己的光明
那么你 光彩焰焰 目光逡巡
是为了奔赴这预定的节日 这忘形的饕餮么
森林的记忆畅酣淋漓 而那琥珀的收集者
在冰川弦响处所展示的
不过是一颗斑驳的三叶草 带着粘滞舌苔的奇香
呵 你在黑暗中预见光明
那最高者自己的光明
注:
①史诗《萨格尔》的开篇颂词。
②西藏的一种珍贵的宝石。
③藏传佛教徒为了化缘常戴一顶部为阴阳太极图的红帽。
雨水或尘世所能抵达的幸福
《新安晚报》2003年9月14日
不由分说 暴雨倾城的夜晚
心是寂寞的 你是旅人
你同你前方的道路同样感受着惊悚的美
要在这样的瞬间饱经沧桑
你就得赶着雨脚独自上路 或者
为一个人静静地怀想
其实 夜雨并没有缥缈你的驿站
可是尘世怎能拒绝这样丰沛的洗礼
夏虫沉入另一场更为酣畅的睡眠
星星如候鸟振翅迁徙他乡
呵 雨夜使灵魂怒放
使白昼的花朵
陶醉于曾经的炽烈光源
其实 雨水只是让幸福在尘世走得更远
如果你曾经是旅人 哪怕你已停止飘泊
那雨滴洞穿大地的声音
如同盟誓
你不会忘却
那尘土飞扬的旅程啊
永远伴随远方钢蓝色的诱惑
而今只要夜夜豪雨如注
幸福的地表就永远蜃气飘摇
其实 自夏徂秋大雨未霁而心已披离
作者简介:黄大明,1982年大学毕业自愿进藏,在西藏山南师校和山南广播电视台共工作十一年。1993年内调回合肥,现已退休。1978年发表诗歌,1987年写诗封笔。其后职业生涯是创作纪录片和电影剧本。
主编:贝加
美编:馒头
编辑:憨头、馒头、祁爷、诺布旺典、岛吉嵯木
执行主编:小爱
视频采集: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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