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篇
作者丨庞培
睡 姿
“能抱抱我吗？”一天早晨，在我的脚跟头她半梦半醒地宣称：“……我做了个梦。”
我随即醒来。“当然了——过来抱你还是抱着脚？”
“……那好吧。”停顿了一秒钟，回答从卧房的另一头，以一种仍旧梦魇着、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传来。她迅速领会了我的意思。
这意思正是倦怠，是一对夫妇从漫漫长夜中辗转着醒来、通常会有的深睡眠状态。我意思是那恶梦如果不是太过可怕，老公我不必再劳你大驾，把彼此倒着睡的姿势换过来呈并肩拥抱状了，那样要翻动热被窝，要爬起床半个人，睡到她那头去。话语意思的传递，半靠说话，半靠依偎在一起的肢体。
夜里非常冷，一天的凌晨时分更冷。已经到了按照中国农历过腊八，要吃腊八粥的前一星期。
床的另一头，她哑哑不乐的声音仍从黑暗中传来：
“老公，每当我做了不好的梦，醒来发觉你在我身边，我就知道是假的（梦里所见的不好，并不存在——）”
我醒来时光裸着身子，搂着她的脚。冬天这样做，似乎被窝头会更热些，尤其是下身和容易挨冻的脚更舒服，彼此会更加深些睡眠。我的父母在世时，我记得他们冬天也常这么睡。睡之前可彼此按摩双脚，我和她睡，主要是我替她按摩，一般会认真按上半小时到一小时不等。但也不一定。反正从未碰上过我抱着她两只脚左右按了一个小时而她还没睡着了的。大约半小时罢，铁定睡着，多半打鼾，鼾声轻或重，视她一天结束的疲劳程度。总之，她很享受我的这种体贴，或者说服务。有时候，她睡着了，我按摩的顺序才进行到一半，一小半。我只能把自己认为舒筋活血的认真力道和穴位，偷换成轻轻的抚摩，更像是皮肤和脚腂表层的按抚。这时候，我的手成了她的身体，成了她偶有惊醒的知觉的全部。形式大于内容，但她也显得称心和惬意。久而久之，遂养成某晚，俩人想更加安静地休息，我俩就把头挨着头的姿势换成其中的一人把身子倒置过来，我睡她脚跟头，而她把脚仰面搁在我胸门口的睡姿。
我抚摩她细巧的足腂，她温暖的小腿肚，热情洋溢的膝盖。脚趾是天生色情的部位。其实人体从上到下，每一个部位都书写和燃烧着情欲，人体每一个毛细孔，都深藏着不能满足的渴念。久而久之，我用心摸遍了她两只脚上每一块、每一片骨头，她的两只脚腿肚子，明显肿涨粗壮，跟身体其他部分的纤细，不成比例。恐怕是往常操劳，或儿时走多了山路的缘故，有一种农田里村妇的雏型。婴儿肥的脚面微胖，非常之细腻，非常性感。仿佛她的走路会在她的脚面上绽放出一路诱人的鲜花。膝头也较一般的女性略显粗大。她有一双天生力气很大的大腿。黑暗中闭着眼睛，我常习惯了用双手，或一只手（视我在被窝里躺卧着的姿势而定）的五指在她秀美温暖的脚腂上下游走，沿着想像中的筋脉，替她或重或轻的舒经活血。在这样不说话的彼此爱抚的黑夜里，通常，人会产生许多不断变换的角色想像。我想像她的童年生活，我没有见过的她在山村小学上学的模样，这样想像会自然地同时不由自主掺杂进去许多的色情，抚摩于是变成了喘息，变成一种克制不住的肢体搂抱。爱情刺透了肌肤，直接渗透到情人彼此的骨头节缝，或骨髓深处。这样的爱抚，在最佳时，彼此都有些魂不守舍，比脸贴着脸的亲嘴热吻，还要来得深情缠绵，温柔上百倍。随着冬天的临近，俩人睡觉时骨头和骨头似乎都已互换。我们交换了彼此肌肤和身体褶皱处的每一点余温。无论说话或不说话，动作和不动作，都在抚爱，都在示爱。爱惜似乎从身体里跑出来，弥漫在室内，在卧室、客厅、书房、卫生间……深夜冰封的窗户，四壁围墙间每一处静止不动的夜色空气里。爱在黑暗中凝固了，停留在俩人睡着之后的头顶上方。
我醒来也很奇怪，我好像是在她的身体里醒来。好像我的意识、我的知觉的大部分都是从她体内跑出来，重新钻进了我自己的躯体。
作者简介：庞培，1962年12月，出生于江苏江阴北大街；1977年，踏上社会，务各种零工，1980年，造船厂工人，开始写作，1985年，发表小说，1993年，到广州，任媒体记者、编辑。1995年，获得首届“刘丽安诗歌奖”，同年始写作散文集《低语》、《五种回忆》并出版。2005年，偕诗友创筹第一届江南“三月三诗会”（每年一届，辗转经年），2009年，诗集《数行诗》、《四分之三雨水》（台版），《写给梦境》等。后陆续有其他著作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