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老憨
诗十三首
作者丨陈东东
张骞
消失了十三年的那条街
死了十三年的那棵树
在拐角沉默了十三年的老蟋蟀
你们终于等到了我
行星的沙漠
马走到河边
长安啊长安
1981
杜牧
黑衣穿到了杜牧身上。他倒下
像一头被豹咬伤的非洲羚羊
听秃鹫讲述最坏的消息
当他梦见李贺之前,在土坡一侧
他首先梦见了孤寂的
我,坐在假日餐桌前,端着一杯倾斜的水
远远看去,树像一只细腿的鹤鸟
迎飞翩舞
也迎着驴背上瘦瘦的亡灵
1982
诗人蒲宁在巴黎过冬
冬季温暖地漂浮在河上
夹竹桃鱼群缀满了枝头
它们的影子纤细到迷乱
像手指翻动无限的票据
当我面向街景的时候
黑头发爱神变幻着鳞波
更向我闪烁,在一幢
尘封的塔楼顶端
我的阳光是我的梦境
干燥的河滩,几块冰融入
两个男人忍耐于垂钓
身旁是一架白色的帐篷
我很难看清自己的影子
在白天,我是名叫蒲宁的
诗人;在夜晚,在深睡里
我可能是一场大雪,或是
瓦上的一角晴天
1985
A·R·阿蒙斯
——因此我说
我是埃兹拉——
当一个下午翻过刀锋
你翻过陌生的诗人阿蒙斯
又一次,你看到落日
它投身在万千窗玻璃之上
它是这世界
共同的形象
满城喧哗浮出了江面
一支浊流几乎能改变时间的向度——
因此我说我是埃兹拉
——从上海唯一的风景线向西
你再一次想起
这北卡罗莱纳提供的阿蒙斯
你读他的诗篇只不过五首
你继续从堤坝走向阴影
春天正催发
一树树桃花
每一朵火焰,每一副性器官
她们是万古长青的记忆
她们能辨认出
改变了面貌和嗓音和血液的同一颗灵魂
初月下巨大的孔雀正受难
因此我听到空中的呼喊
被风运送的姓名像箭镞
射穿了咽喉
——因此我说
我是埃兹拉——
当一粒太阳没入江心
一个人要跟你不期而遇
1991
袁山松
箭自空中夺命,凭嗜肉铁喙的
本能,咬破一颗颗仲夏夜之心
弓弦的颤音来得还要快,勾魂
摄魄,变奏称之为勇毅的共振
——那是我告别我人生的缘由
楼船擎起灯迎风,乱军们登上了
还没怎么成形的沪渎岸线
冷月底下,须多少骨头、姓名
钢刀和嘶吼,才能完成这摧毁
这成长的仪式?孙恩赤脚(沾染
盐血)踏在我胸口,逼排出一腔
浑浊的未及自挽的憾怆。也未及
等到苍蝇们遗弃,死光又已经
返顾新死亡……笼罩向那颗
等价同份量黄金的岛屿人头颅
参陆广微《吴地记》:“有晋将军袁山松城,隆安二年筑,时为吴郡太守,以御孙恩军,在沪渎江滨,半毁
江中。”房玄龄等《晋书·列传第七十》:“……(孙)恩复还于海……转寇沪渎,害袁山松,仍浮海向京口……”
《晋书·安帝纪》:“临海太守辛景击败孙恩,斩之。”
1997
眉间尺
煤气燃烧,窜出了炉膛。在空气
波澜下,蓝火焰潜艇深陷于
危机,要全力升上复仇的洋面
高压骤减,肺几乎充血
眉间尺又带来决心的旋风
眉间尺又带来他的茫然
如同刚刚铸就的宝剑,还不知怎样
应和风嘶鸣,还不知怎样
在暗于海底的月黑之夜
去成为刺客、鱼雷和闪电
一位魔术师命运般降临
从袖中摸出也许曾经是幻灭的
手镯——这手镯也即
另一朵蓝火焰,也即另一种危机和
恨,另一番燃烧,把青涩的
眉间尺,引向了更高领域的冲突
彩排的自杀性飞抵虚空
有如语言蜕化为诗行,慨然献出了
意义的头颅。那手镯再一变
摇身为悲歌——刚好在悲歌里
魔术师继续眉间尺喜剧:以一枚
首级的恐怖主义,惊吓乐于受
惊吓的观众——头颅被投入
沸釜中跳舞,它吐露的舌尖
把绝望舔卷……唾向了无辜
如此魔术师长啸一声,完成般
收起仇恨和仇恨煤气炉……然而
一错眼,眉间尺跃出了表演限度
——仿佛并没有罢休其命运
他张嘴,去咬断,幻灭的手镯
2001
礼拜五
被召唤的……是那个召唤者。他胸中
一片月将他照耀;他想象的海域间
汽泡般升上水面的博物馆缩微了宇宙
博物馆显现的岛屿乌托邦敞开
码头,要迎候一艘锈铁船抵达
罗盘却指向另一个所在。他的心偏离
他进展到时间半途的旅行上演了
滑稽戏:仿佛军舰鸟,有如被风
从前甲板拥抱上尾舷高杆的一张
旧报纸,他的身体在速度中变幻
他的意愿——飞翔中倾侧
划出的弧线企图围拢别样的中心
别样的标志物,别样的博物馆
和一个别样的主角……哦现实
他的船几乎在转向中覆没,他的自我
被抛上了浅滩——被时代风格的
低劣诗作之塞壬猎获,而又被舍弃
在一座反面的乌托邦岛屿。这样他努力
去做鲁滨逊,去点燃篝火、拉扯大旗
去词语乱石堆砌的堡垒召唤/被召唤
那竭力呼喊中借来的句子是新的
滑稽戏;那回声就像被照耀的一片月
又将他照耀——要让他看清:尽管他
从不是食人生番,却仍然仅仅
仅仅是礼拜五
2001
归青田
(纪念记忆)
整个夏天,临睡前去铺开
被汗渍渲染得更老的篾席
再把盔形罩锈蚀了半边的那盏台灯
也移往滑爽的打蜡地板,摆放于
篾席微卷起破损的那一头
他躺下,就着灯,展开一册
《聊斋志异》——望夜里干脆
就着满月
边上,他儿子喜欢看
玉兰树冠影从长窗到墙脚再到天花板
他读一段然后讲解,朔弦明灭
语调各不同。浓郁之晦里
他儿子听见狐妖们踮脚轻点屋瓦
另有魂魄,凄然转过弄堂暗角
脸色纸一样,到水边幽怨
接着是另几个眉月和盈月夜
另几个亏月跟残月切换,枕席之上
他娓娓,演绎更多非人间故事
为了强忍住一个呜咽,为了用他
所有的诉说,不去诉说他母亲的姓名
又一个夏天来临,儿子已到了
他当初啮心压抑悲愤的年纪
凭着栏杆,两个人翻看一册旧书
端详着,终会显影于遗忘暗房的
颤栗的底片
——当这个女人
在早先的夏天突然发了疯
从自己的姓名里纵身一跃
沉进河塘,像要去捂紧油亮水镜里
漩涡一样无限收摄高音的喇叭
殒于火红的黄昏之上,有另一只喇叭
跟落日重叠,仍然在倾洒
喷射拉线广播的烈焰,半枯焦了
野田禾稻、运河与沟渠……穿过
这个女人的道路,入夜之后没匿无声
唯有萤火虫把冷月领进了死之黑暗
躲避满城持续的喧嚣,他重温
母亲早年向他授受的种种传奇
恍惚两栖于阴阳世界。梦中之恋
天亮后幻化成光阴的废墟
而现在
从那册《聊斋志异》里,他找回
依稀于母亲所有前生的照片一枚
背面一行字,只为他儿子倏现即逝
重慈:归青田……隔世的情人并逆鬼
2008
谢灵运
永嘉山水里一册谢康乐
尽篇章难吐胸臆之艰涩
他郁闷便秘般晦暗的抒情
贯彻了太守唯一的政策
他用那欲界仙都微妙的词色
将削他头颅的刽子手抵斥
他比他假装的还要深刻
还要幽僻渺远地跋涉
好赢得还要隆重的
转折
夕阳为孤屿勾勒金边
凸显于暮色天地间浑噩
2011
顾阿桃
经过冷摊瓦覆盖廊棚的中市桥
你看见她经过你
叶群的顾妈妈
捧图画讲稿,踏水泥船头
脚下是还没有变黑的河流
经过五角星门楣的新华书店
你看见她经过你
许世友的顾妹妹
胸佩像章,披印花兜头布
上面是三叉戟划破的天空
经过后你依然看见她经过你
碰翻文革瓷杯具里腾腾的热浪
毛主席的顾标兵
没弄湿领袖,弄湿了衣襟
本钱不够摆弄蒙尘的红色假古董
她背起冷饮箱叫卖着经过你
呵斥你对她摁下的快门
沙溪的顾阿桃
躲过大太阳,高喊着口号啊棒冰
啊棒冰!用一个寒颤突然经过你
顾阿桃(1914-1998)江苏太仓沙溪人,因不识字而请人画示意图提示宣讲毛泽东思想,被叶群发现竖为标兵,并得许世友等人关照。1966 年受邀参加国庆观礼,在天安门城楼送给毛泽东一份她的看图讲用稿。“文革”时期颇为风光,“文革”后日子贫困,常在街头叫卖冷饮。
2011
陈阿林
南洋,算盘珠怎么也除不尽雨水
连同一次次剃短的晚发
当他从麦家圈回归翌日
重新扮演起事之前的那个自己
心想他再也不会是自己了
或许他从来就不是自己
突围到城外乱坟滩迷失的一夜
并非噩梦,煎熬于上海壁垒的一年
也算不上——他记得深秋天扎头巾
时而赴彝场(小东门外,只差
几步路),火药价暴涨至
每桶二十六洋银……恍惚
他醒转,由一片月漂过几重大海
透进轩窗的连环魇呓,忆及豫园
点春堂前,太湖石有着惊涛的造型
暂借昏昧间反射的宇宙光,他去摊开
写着五个魔法字眼的奇异的布
露出那柄,一尺七寸长的小刀
陈阿林,生于 1829 年,福建青巾会首领,后成为小刀会的一个首领,1853年 9 月,与刘丽川等率两千余人从北门攻进县衙,占领上海县城,称大明国统理政教招讨左元帅,不久改称太平天国统理政教招讨左元帅,固守上海,屡挫江南大营清军。1855 年初,法舰炮轰城破,清军涌入,小刀会弹尽粮绝,弃城突围,刘丽川等战亡,陈阿林迷失于城外乱坟,又躲藏于租界,后搭船到香港,转而流亡南洋经商,卒年不详。
2015
汪伦的回应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
五十四岁了他还在玩
到泾县已弄不清今夕何夕,但还想玩
有人走进酒肆,从敞开的座头
注目码头。有人用铜钱和竹签占卜
再过一年,国破;再过三年或许遭流放
再过八年此生和篇章就全部交付
那些诗行却也是来世,谁诵读,谁就漫游
就恍恍与之去,举杯销愁愁更愁
又坐到酒馆窗前的时候,有人赞叹月下飞天镜
而他继续玩,乘舟将欲行。二十六年不复!他记起
当初送友人直至碧空尽,如今反过来
他要为送行者去唱欢乐颂。他想象当初
(二十六年不复!)在一间英国人遗留的办公室
有人写坏了几支圆珠笔,未必不知道浮出纸面的
其实是他的言辞之倒影,那些倒影里
云生结海楼,而宇宙回廊间鸟道盘旋
纠缠意义交叉的天气。当暝色入高楼有人继续写
思想正高飞,手可摘星辰;如今却乘着超级升降器
疾疾落下来。有人走出了玻璃摩天塔,他返身仰望
塔尖刺穿往昔的太阳。他的眼睛被强光晃到了
这样就不用仰望第二次,不用错视加错视
看见有人消逝,没入地平线就像他自己
孤帆转到了另一颗西沉的太阳背面
那么我依然踏歌,他已听不见
要是有人依然赞叹,路过青弋江说一声
桃红,那么我就对之以李白
2015
长得像博尔赫斯的人
那天……我碰见他,在不同星球的
同一个半球。他蔚蓝的休闲装
用的是宇航船救生艇一样的膜材
另几件,他说,以沙之书之页
剪缀,裁缝,以埃及草纸或中国
宣纸,颜色巧取了太空空无无
二的乌有之乌云共享的二逼云
哎呦喂,这凭着第一宇宙速度
沿自己的轨道绕舌的人……
他说他已复明,尽管从未反清
他失去视力的那段日子,曾入主
图书馆天堂的模样——不必创世
却也得行上帝事,为各界编索引
所以,盲文反倒好,比一经说出
再看不见的语言之声好把握许多
他只需摸一摸,就立马算及物了
每首虚构或伪托之诗都被针扎
都刺破,都洞穿,都疼那么一蜇
他说疼过就豁然开朗了,伽马刀
刻奇眼睛的木马计,病毒撬后盖
顺古道热肠,钻探钟的密秘心脏
(既遭简粗,也还不觉胀)所以
戴着蛤蟆镜,又何妨见证时间
时代,忍痛时势以历史的名义
强行进入直至内射妈的还蛮过瘾
他有幸玩悭吝,不舍得浪费哪怕
丁点儿不幸的人间,将每厘每毫
每丝丝嗥耳謞,对称地处理成
他乐意欣然签署的好饵焃
嗬……这勇敢地扯掉保险俗套
为弹无虚发而飞矢不动的老套人
慷慨陈词地快递来虫洞那边滥调
以反对本地陈词的人,正悬浮街头
瞥了瞥造就他不踏实今生的诸般
前生后生可畏——哦幸亏可投喂
还愿原星系。遥想当年,他告诉我
当年没去成上海,趁机甩到了纽约
有一趟,偶过五马路灌汤包子店
恰被拿塑料管围桌吮吸剩余肉汁
共庆世界诗歌日的其中一位隔飘窗
瞅准,便当街给拦下,力邀齐侃
顶流圈议题……我真还有别的事儿
只好遣波燺氏叨陪末座且待论战未来
新轮回,至于我,继续拄我的盲扙
独自去……
侧对一枚街拍长焦镜
他还在回忆他那些想象或刻意遗忘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所云的云彩
2024
作者简介:陈东东,1961年生于上海,现居上海,出版作品有《夏之书•解禁书》(2013)、《海神的一夜》(2018)、《流水》(2018)、《略多于悲哀:陈东东四十年诗选》(2023)等。
主编:贝加
美编:馒头
编辑:憨头、馒头、祁爷、诺布旺典、岛吉嵯木
执行主编:小爱
视频采集: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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