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 I 毛金灿:透过“折光镜”的想象——关于“科幻诗”的创作挑战与审美考量

文摘   2024-07-06 08:00   日本  

透过“折光镜”的想象
——关于“科幻诗”的创作挑战与审美考量

毛金灿,1996年生,山东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本文原刊于《星星·诗歌理论》2024年第6期。

引用请用原刊,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技术时代,科技与文学的复杂关系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开。作为一种新兴的诗歌文体,“科幻诗”相比渐成气候的“科幻电影”“科幻小说”等文体概念,在理论话语和文本支撑上虽然尚处在形成期,却越来越受到作家、读者和文学期刊的关注。不仅成熟的科幻作家会在小说中书写科幻诗,例如刘慈欣在小说《三体》系列中就多次创作科幻诗,来建构对三体文明的多重想象。还有纯文学诗人涉足科幻领域,比如翟永明的诗集《全沉浸末日脚本》,就收录了一系列关乎宇宙想象、人类命运、后人类世界的未来预言,极具未来感和科技感。除原创性的科幻文学刊物,如《科幻世界》《科幻立方》等集中推出科幻文学新作,老牌的诗歌刊物也加强了对科幻题材诗作的关注,例如《星星·原创》在2024年开设了新栏目“科幻诗”,为潜在的、新的审美范式提供孵化平台。
耐人寻味的是,机器造文是较早发生在诗歌领域的的火热现象。迅疾发展的人工智能技术,从创作主体上逼近着传统文人的创作地位,曾经轰动一时的电子诗人“微软小冰”,和当下讨论热度最高的,借人工智能技术ChatGPT进行创作等,都见证了技术对诗作的影响。而诗歌对科技作出反应,相比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来说,其进度却是滞后的。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诗歌文体对科幻题材处理的难度。作为象征着人类精神堡垒的诗歌创作,“科幻诗”面临的挑战是多方面的,它不仅需要处理技术带来的新意象和新概念,还要从诗的运思方式、语言形式、结构布局等审美表达层面,处理来自诗歌自身建构方式上的内部挑战。简言之,就是平衡“科幻”与“诗”的关系,在“写什么”和“怎样写”的维度,探索并生发出独属于“科幻诗”的审美意蕴。



诗人如何激活渐趋均质化的生活经验,进而生发丰富的想象力,构成了“科幻诗”创作的第一重挑战。翟永明在一次访谈中曾提到诗歌遭遇技术文明时的创作难题,“‘路由器’‘数据’芯片’‘代码’都进入了诗行,以前不会想到用它们来写作的,但这些词汇在不断扩展,你写现实是避不开的。但是怎样用?肯定有技巧,要做出比较接近现代诗意的处理。”诗人所言,指向的正是“科幻诗”如果仅聚焦于展现科幻创意,那其所达到的审美效果是非常有限的。“科幻小说”中的科幻创意本身就具备独立的审美意义,因为小说擅长通过情结的建构和细节的铺陈,运用叙事手法去阐述科学原理,细描技术质感,打造物像细节。所以刘慈欣一度就认为,判定科幻小说与否的标准,就在于“科幻”到底应该作为小说的手段还是目的。如果小说将科技作为一种手段或一些元素,最终目的仍用来表现人性,那这类小说就不属于科幻小说的范畴,而仍属于传统文学。在这个意义上,刘慈欣认为展现科幻奇观,是科幻类型小说最本质的审美特征。而这个判定标准,对“科幻诗”来说是失效的。因为诗歌创作虽然也可以通过叙事诗的形式展示技术奇观,但这很容易带来技术语词的叠加,和科技意象的简单罗列,使科技意象成为浮于语词表面的形式,带来“硬科幻”的审美感觉,从而失去了诗意生成的可能。单纯的技术表达是反诗意的,因此,科幻诗必须包含人文内容,即作为“诗”的本质属性,科幻诗仍需要和人的情感体验、和与现实的生存境遇发生必要的关联,在诗学层面上结合科技元素,去思考人的未来命运和出路。


 


科幻诗创作的第二重挑战是要求诗人有较为深厚的、丰富的科学知识,或者说诗人需要具备学习跟进最新科技前沿的能力,并进而在有限的语词结构和诗歌规律中,与人类的未来生活和世界的未来图景进行融合。继续将科幻小说创作作为参照对象,刘慈欣、陈楸帆、郝景芳等作家,都有较长时间对科学知识或技术操作的学习经历,比如刘慈欣曾有过开发前端软件的实践过程,陈楸帆则常常在写作中融合AI写作的片段,以期待更好地实现“人机协作”,郝景芳曾在清华大学接受过系统的天体物理学的大学教育,因此他们对科技的感知和未来世界的演化过程,都有强大的背景知识作为支撑,在建构小说情节上也因描摹了细密的技术景象而获得超现实的真实感。科幻诗要想获得“科幻性”和“未来感”的审美特质,必然依靠的是在掌握科技知识基础上,对想象力的极限探索,知识和想象也由此构成了科幻诗写作不可或缺的基础维度,唯其如此“科幻”才不会成为不着边际的迷思。正如韩松在《想象力宣言》中提到,从科幻文学发展的角度来看,想象力不该是各种乱七八糟的、荒诞的东西,应该是基于科学基础的想象力。试想一下,如果一首诗在现实经验层面就出现明显的知识错漏,还如何能引生出更深远意义的诗学价值呢?



“科幻诗”创作来源的间接性和次生性,构成了诗人创作的第三重挑战。科幻诗作者的经验来源,并非对日常生活的直接感知,而常常是通过科幻小说、科幻影视剧、漫画、游戏和借助网络,联结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和文化资源。诗人的经验来源脱离了日常生活的轨道,转向去其他类型的作品中获取创意,这在可能带来新经验的同时,一些诗人也可能不自觉地加入文化工业的阵营,在寻求标新立异的浪潮中,模仿与移植所谓的文化产品的技术创意,这势必从文学维度降低诗歌的品格,甚或使诗歌成为服从资本与流量规则的同谋。


《黑镜》(Black Mirror

“科幻诗”的创作挑战是与潜在机遇并存的,必须承认的是,科幻题材拓宽了诗歌重构现实生活经验的可能,推开了想象世界的另一扇门。在面向未来的场域中,诗歌题材的丰富度得到广泛的提升,时空旅行、星际穿越、技术爆炸、灾难想象、种族思考、文明演进等多个维度都可能进入诗人的视野。例如科幻诗常抒写到的时空体验,就明显借助技术的更新实现新颖的审美维度。科幻诗中时空的可变性和穿透性,一定程度上脱离了自然时空的交替规律,摆脱了现代诗中时空经验带来的紧张感和焦虑感,为探索时空质素的重建方式提供了开阔的思考路径。在手石《蓝色医院的窗外》的科幻组诗中(载《星星·原创》2024年第1期),就表达了对时间、空间、生命、永恒等超验问题的冥思。在这个层面,相比当下许多围绕个体化的、重复日常经验的,进行浅表抒情的诗歌而言,科幻诗是独具探索意味的。因其面向的是共生共在的人类群体,试图超脱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进行深入理性的形而上的思索,从而有可能增强诗的哲理思辨的意义,带来诗歌的知性强化效果。
更为重要的是,科幻诗在发挥想象力的极限探索时,还会触及诗歌与现实关系的反思和追问。代诗歌的评价体系较大程度上受到来自于1980年代以降,以审美现代性为准则的诗歌感受方式、抒情范式和语言结构的影响。现代诗以崇尚内向型和表现心里无意识的真实观念,和由此带来的暗示、象征、戏仿、蒙太奇、意识流等表现技巧,成为许多先锋诗歌竞相模仿的对象。这在丰富现代诗艺的同时也为带来了渐趋固化的审美体系,例如许多现代诗与历史和现实情境脱节,在表现技巧上过分追求隐喻性从而带来晦涩难懂的感受。而科幻诗则尝试在技术的加持之下激活现代性经验,比如邹弗的《元宇宙蝴蝶》)通过简短有力的诗体,讽刺了技术时代下人的异化、情感的虚无和人情的冷漠。《虚拟,或星球观测》(均载《星星·原创》2024年第1期)则表现了现实与虚拟的对称关系。诗中的想象宇宙提供了观测现实的“他者”视角,通过诗中的科幻景观,读者可以找到对现实重新感触的钥匙,在愈远离现实的时空中,我们反而与现实贴得更近了。
20世纪50年代就致力于科幻文学创作的老作家郑文光曾认为,相比自然主义文学像“平面镜”般对现实生活的直接模仿,科幻文学则是反映现实的一种“折光镜”,它可以通过扭曲、背离、陌生化的场景设置和语言技巧,创生一幅并非真实,却又与现实紧密联系的想象世界。陈楸帆也提过一个论断,“科幻在当下,是最大的现实主义,科幻用开放性的现实主义,为想象力提供了一个窗口,去书写主流文学中没有书写的现实。”同属于科幻文类的诗歌创作,也试图以更“及物”的书写姿态,去介入当下乃至正在实现的未来生活,从而与凌空高蹈的现代诗进行必要的区分。在这个层面,科幻诗的真实性问题有待在更多的文本中进行开拓,但一定不同于现实主义诗歌“再现论”的真实观,和现代诗追求“心灵真实”的审美取向。科幻诗是一场探索未知的诗歌实验,这令人不禁想起百年前“五四”时期白话新诗初入文坛时的样貌,从简单质朴的口语诗到引发颠覆性的诗学革命,白话诗经历了较长时段的试错和探索过程。在当代中国科技浪潮迅猛发展的时代背景下,我们期待科幻诗能透过“折光镜”的想象,去开启属于诗歌的另一场“蝴蝶效应”。
(引用请参考《星星·诗歌理论》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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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云昊

排版:李越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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