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冷门作品和懒散编辑更适配
在策划《志贺直哉作品集》这套书之前,作为读者的我对志贺直哉并没有特别关注。毕竟相较于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等作家,志贺实在是“冷门”,甚至其所属的白桦派在文豪关系图上都只占据了小小的一块空间。
(日本网友制作的“日本文豪关系图”)
不过,定期梳理公版作家名单是我们策划选题的常规动作。2020年年中,就在这样一次常规操作中,志贺直哉的名字进入了我们的视线:其作品将在2022年进入公版。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位“冷门”的作家,被称作日本“小说之神”,多次受到夏目漱石亲自约稿(结果从未顺利交稿),芥川龙之介称自己一辈子的工作也比不上他,郁达夫说他“大可以比得中国的鲁迅”,他的知己好友包括谷崎润一郎、小津安二郎、小林多喜二等,当然,他跟太宰治的“宿敌”关系也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虽然对志贺直哉了解不多,但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等人我熟啊(不是)。我揣摩着这些作家眼中的志贺直哉,并通过搜集八卦资料、阅读文本,慢慢拼凑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写作者,一个热衷于自我审视且从不自我欺瞒的人。虽然他剖析人性的文学之刃是迎向他自己的心的,但那刃上的寒光依旧不时刺痛了我的心。
(志贺直哉 肖像)
不过,最终决定要做这套《志贺直哉作品集》,不只是因为其作品即将公版及个人兴趣,也因为他的“冷门”。
说实话,我是一个懒散的编辑。入行几年来,旁观了多次热门名著的公版大战,编辑们使尽浑身解数给图书做加法,而渠道对公版书的折扣却是一压再压,光是目睹其竞争之激烈,我都觉得疲惫。刚入行时,我也浅浅参与过一次,很快就灰溜溜地知难而退了。更何况,热门公版作品一向版本众多,我自认跟风多做一版,很可能在内容价值的挖掘上毫无贡献,甚至只是浪费人力物力而已。
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一定是作品本身有着极强的普适性,能跨越时空的限制和读者产生共鸣。就夏目、芥川等人而言,其作品的经典性无疑已经通过市场得到了印证。反倒是像志贺这样一个具备经典地位、却又不为人们所熟知的作家,激起了我的兴趣。辩证地看,“冷门”也意味着竞争赛道不太拥挤,不用在内容以外的地方花很多心思,这对懒散的我更是极具诱惑。
(8月底,在上架不到两个月后,《志贺直哉作品集》迎来了加印。虽然数量不多,但我最初想验证的问题也算有了一个积极的答案。)
02
活得清洁的小说之神
辛波斯卡说:“检查你自己的良心是很困难的,但审查别人的良心则是无痛苦的。”在这一点上,志贺直哉应当很有发言权。毕竟他的创作很多都是以亲身体验为底本,可以说他时常在用文字凝视自己的良心。虽然人心总是瞬息万变,但无论是写亲子关系、恋爱伦理,还是对阶级与人性的思考,志贺都不曾背叛自己的真实心境,不用文字来粉饰、拔高自己的形象。
比如为他赢得“小说之神”称谓的《学徒之神》,看似只是寻常的施恩受惠的故事,却隐约透露出不对劲的意味:施恩者不觉光明磊落,反倒惴惴不安,受惠者则将恩惠寄托于神,心中燃起虚幻的憧憬。也许,当人无法否定甚至反对自己所处的立场时,只能寄希望于神的力量来调和矛盾。这篇短短几千字的小文,将志贺的人道主义精神及对社会阶级问题的思考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他在一百年前的自省,在今天更是令人警醒:当你向他人伸出援手时,心中怀抱着何种目的?
《灰色的月亮》讲述的故事发生在遭遇空袭后的东京,因物资匮乏而自顾不暇的“我”,目睹一个快要饿死的少年,束手无策而心情暗淡。这篇带反战色彩的小文被视作“日本伤痕文学”、“日本战败的纪念碑”,却也遭到了“见死不救”的质疑。对此,志贺回应称,文学主要是提出有问题的现实,解决现实问题,不能指靠文学,“我感觉自己无能为力,才没有做;我想,那些非难我的人,纵然有能力,恐怕也什么都不会做的”。创作一个即便自身难保也要救助他人的美好结局并不难,但坚持正视自身的阴暗与软弱,用凄苦的现实冲撞自己与读者的心,或许才是更难得的创作。
芥川龙之介在《文艺的,过于文艺的》中提到,志贺直哉或许“不像地上的神那样活着,但至少他确实活得清洁”,是一种“道德上的清洁”。我想,所谓“道德上的清洁”,并不是指品格高尚、行为正派,而重点是在“清洁”,是指志贺直哉能够严苛而细致地观察本心的幽微变化,诚实到了毫不留情的地步。我能理解他笔下那些执拗的有“精神洁癖”的人,却没有勇气和他一样始终清醒地坚持自我,所以,能做到并写出这一点的志贺令我心悦诚服。
03
是诚实的自我写作,
还是渣男的诡辩?
有次和朋友闲扯,聊起正在策划的《志贺直哉作品集》,我突然冒出个念头:志贺直哉会被骂厌女吧?
原生家庭及个人经历使然也好,囿于时代潮流与现实局限也罢,甚至可以说是贯彻了个人写作的理想和主张,总之,志贺直哉在探讨两性关系时也十分自我,原原本本地袒露自己的心思。我倒不想替他找补,事实上,作为女性,在读志贺直哉的作品时,我有时确实会感到困扰。
一方面,志贺能看到女性所承受的不公并为之鸣不平。他在《暗夜行路》中写道,“男人有了罪过之后,并不那么跟随着报应,为何女人有了罪过,报应就永远纠缠不休呢?……人们常说因为是个孩子,宽容待之吧,与此相同,人们也应该说因为是个女人,就宽恕了她吧。然而事实与此相反,不知何故,人们对女人格外严格。仅是严格还算幸运的,实际上,人们不喜欢让女人逃脱罪过的报应,见到女人因遭罪过报应而毁灭,人们认为此乃天经地义。为何女人尤其应该是这样?”
另一方面,他在《山科的记忆》系列(收录在《灰色的月亮》中)里讨论艺术与生活、家庭与恋爱的冲突,论及出轨时,他笔下的主人公毫不遮掩,“他爱妻子。纵然开始爱其他女人之后,他对妻子的爱依然如故,毫无变化。”《邦子》里面对妻子的质问,主人公更是直言:“我的独身时代行为放纵……即便是现在,也难说不是那样。我说这话,不是为了转嫁责任,男人大体上都是那种畜生。区别仅仅表现在是散放的畜生,还是栓起来的畜生。极端地说来,那种畜生就是男人。”
一个出身特权阶层且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对贫苦女性所遭受的社会压迫感同身受,对犯下罪过的女性也能从内心自然地生发出同情;但也是同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给妻子造成的伤害时,却坦白自己从不伦的恋爱中“感受到了美,纵然做的是丑事,却也不觉得丑了”。
这是不是一种虚伪呢?
或许,在志贺直哉看来,这恰恰是一种诚实。
他曾在作品中提到,“人的心情瞬间万变,……有的瞬间,人甚至可以同时怀有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情。”按这样说来,上文中提到的矛盾态度,反倒体现了他始终贯彻自己心情的写作风格。即便是写不光彩的事,他也能冷静(甚至有时是“冷漠”)地叩问自己的动机,坦诚面对自己内心的拧巴与脆弱、阴暗与龌龊,将自己的情感与创作意识、同时也将自己的局限性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广津和郎说他是“熟知神的心灵与恶魔心灵的人”,大概,神是他自己,恶魔也是他自己吧。
我始终认为,阅读是一种交流。当交流的对象——作者和他的文字——将自己和盘托出,把内心的执拗与不堪都摆出来时,读者便也能放下戒心,把自己摊出来细细观看。《志贺直哉作品集》这套书从开始策划到最终面世,经历了整整四年。其间在编排和设计乃至印制等环节,几乎都经历过推翻重来,也有过情绪崩溃想得过且过的时候;但也是在这四年里,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志贺直哉的文字,便也一遍又一遍地通过他重新认识自己,观看自己的真心,明白了何谓「自分を熱愛し、自分を大切にせよ」。
日本改造社《志贺直哉全集》
& 湖南文艺出版社《志贺直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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