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粉领选手,我恨毒了每一位问我“语言学是不是要学很多语言”的亲友。否认澄清了几次后,我就完全失去了粉领科普辟谣济世的耐心,用一个优雅的“嗯”结束与之所有相关的话题。
虽然我确实没少学——也没少读。
忘了是听哪位粉领前辈(粉领在此处作定语、真没有恶意)说过,科研圈子里混久了,私人阅读也多多少少呈现出研究方向和申报课题的影响痕迹。抬头看看自己的书架,是的,一排排纸质身外物把我试图从学术圈跑路的脚步拖得沉重且犹疑,错落参差的书脊刻画描摹的是我的过去、现在指不定还有将来,每一页都是亖去的(至少曾经的)充足气血与无知向往。总有些足够诱人的缘起前言或足够酷炫的方法论章节,把代代无穷已的白日梦做家哄骗到博士后流动站的草台——之前少女老成的我鄙夷地指责它们不够严肃,如今万念俱灰的我盛赞这才是真正的学术。随着我或主动、或被动地击碎一个又一个滤镜,有些书渐渐闲置,承蒙华北湿度30%的宜人气候暂未养霉。然而专业茧房害人不浅,堆科研的瘾怎能说断就断,昔日里最熟悉的学科无时无刻不在歹毒地入侵占据着我当下每日有限的阅读,被最亲密的那一位背刺,非常好哇——尽管这次好像是我先背刺的它。
科研跑路,在某种程度上,能让学术阅读光明正大地成为私人阅读吧。
如题目所见,这是一篇如厕书单。虽然现在我已经不会每天都搞如厕科研了,但人,每天都是要如厕的。
所以我每天仍在接受着我最熟悉学科的熏陶(tu du),一日不断。
大概所有的学科都会谈理论和应用两个方面。这样一来呢,它就和类似。算了换个类比吧,语言学就和砖类似,理论是讲砖怎么构成的有什么成分有哪些类别,应用就是告诉你砖可以垒房子可以被我们这些社畜搬从而换取微薄的生活资料。语言学固然是研究各种语言的,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时间和气血成本去鸟不如厕的地方接受另一种乱码的填鸭,所以大部分语言学研究者研究的是自己的母语或说得最溜的外语(normally 鹰语鹅语)。我说个提格雷尼亚语你固然会感兴趣,但等身的参考文献怕是拉布拉多也啃不了这种硬骨头、雕花硬骨头也啃不了。
人生经验:不是谁都能啃硬骨头。何况人活一辈子,也不是为了去啃硬骨头。
故而说起科研成果、以及不那么严肃的科研玩乐成果,我们能见到最多的便是关于汉语(以及各方言)、英语、日语、法语等相关的主题。综合考虑了术业有专攻的学科间壁垒、以及本人低下的学术素养与水平,本文即将提到的书目,大抵不会给人类日常必需行为活动带来任何的不适与负担。
在书店坐班、目睹各类书籍销库存实录的我,很能理解同道之人对于小开本漫画的偏爱。不是谁都能有在两个小时的地铁通勤路上还能沉浸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艺体力”,何况是理论性的学术话题。特拉斯克的《语言学》曾经就是我小小斜挎包里的常住客,里面的插图也极大减少了阅读负担、降低了获取阅读成就感的成本;每个概念或者话题(算上插画)不过一两页,作者文笔风格也格外共情(是的谁都喜欢会吐槽的活人)。一次通勤(or 如厕),看完一半,还能对语言学理论了解个皮毛(虽然有人比如说我认为这些理论皮毛其实就是它的一切),可谓是经济成本较低的幸福感来源之一。书中提到的主题即便加上例证,篇幅版面也较为简洁,所以深入是不太可能深入的(毕竟有的东西也没得好深入),但作者的视角足够全面,历时共时的案例总能让读者眼前一亮还没完又是一亮。语言学的光环不仅仅在于索绪尔、乔姆斯基、布隆菲尔德,还在于尼加拉瓜手语、失语症以及迪尔巴尔语的名词类别等等太多太多细小若浮尘却充分必要地构成这片宇宙的微量元素。
作者: R.L. 特拉斯克 文 / 比尔·梅布林 图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译者: 陈玮
出版年: 2020-9
然而不是每一位人类都需要关心尼加拉瓜手语、失语症以及迪尔巴尔语的名词类别;粉领学术的一大好处,就是为人类提供太多“无用的知识”——如果不是为了装杯,会有人了解英语中“salary(工资)”和“sausage(腊肠)”其实来源于同一个拉丁语词根吗?会有人了解“利索普(Leethorpe)”这个地名追溯到古英语里是“树林+村庄”两个词根的结合吗?(对吧、了解了可见也没什么用、除了像我这样在这里装杯。)每一种语言的词汇库都是一片活水池子,有新东西进来、有旧东西出去、以前的东西变成现在的样子,现在的东西又会变成以后鬼知道什么样子。例如英语中有大量的法语借词;韩语中有大量的汉语借词;拉美原住民语言中有大量前殖民宗主国的印欧语言借词;汉语中且不论哪国借词,仅靠其一骑绝尘的应用活力和网络能产力就能让我这个2g冲浪选手瞬间游离于同龄人茶话会之外并再无机会融进去。正如戴维·克里斯戴尔在《语言小书》中提到的,西瓜的“melon”14世纪末从法语进入英语;酸奶“yoghurt”17世纪从土耳其语进入英语;地名中含“-by”词尾的英国小镇与维京人入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by”在丹麦语里有“小镇”的意思)。又如李倩在《回锅肉和香菇菜心的语言等级》(一听名字就像个爆款吧)中列举的粤语中“贝克汉姆”被称作“碧咸”,是由于母语语音特点在音译外来词时发挥的迁移影响;“柬埔寨”与“Cambodia”的语音出入揭示的是汉语舌根音腭化和尾韵脱落的演变过程。我们很难想象,现在司空见惯挂在嘴边的常用词汇,走了多么遥远的时与空距离,才以这样的形态面貌进入我们的语言记忆,被我们随意调取表情达意(当然作为中国人我也很难想象才一天没刷小红书我就可以跟不上同事的梗)。自然就算你知道世界上所有词汇的语义演变和借贷历程,除了装杯、也没什么用,但我就是、就是说这么个意思、好吧。
作者: [英]戴维•克里斯特尔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新民说
原作名: A Little Book of Language
译者: 郭曌宇
出版年: 2018-11
作者: 李倩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出版年: 2015-6
由此可见,词汇理论确实是语言学中门槛较低的一个分支,应该有手就能做。下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结论仅仅是因为我能做且做得还不算“推板(刚学的沪语词汇,据说是从英语“too bad”借贷演化而来)”。文献从上古一遍遍过到近古,虽然难听点可以说我们“没别的本事”,但也可以好听点说我们在“穷尽式文献梳理”;马扎儿一搬嗑一唠、胡同口儿象棋陪北京大爷们一下,您说我在逃课实际我在fieldwork。1996年出版的《满族话与北京话》还保留着那个年代学术语言的朴实无华与一气呵成,通过街头巷尾的fieldwork语料采集,以及对儿歌童谣和文学作品里出现的满语词汇底层遗留分析(这个表述高不高级?嗯?其实就是痕迹的意思,我用术语不是为了严谨而只是为了装杯),呈现满汉语言接触的历时图景,内容倒是比“萨其马是满语借词”这种现象深入丰富一些,包括“犄角旮旯”“躲猫猫”其实都是“汉语+满语”融合式的词汇(因为满语“gala”意思是“角落”;“mo”是“树”)等等。技术门槛不高则往往意味着对受众基数的拓展大有可为。何况很多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没用且伸手就来的知识它就是比有用的好学。
作者: 赵杰
出版社: 辽宁民族出版社
出版年: 1996
若“文艺体力”再多那么一点点、地铁的目的地是度假胜地而非办公室,《新词语新概念:西学译介与晚清汉语词汇之变迁》倒是更有利于凹一些科研气质(前提是你已经具备肿脸蜡黄头发掉光等学业社畜基本特点)。民国时期汉外语言接触所推动的各方面专业术语的出现、翻译和讨论、词汇创新的实践,很多都可以在本书中找到例证与分析。哦,差点忘了说,它算是个论文集。不过那也不要紧,词汇学的难度嘛,you know。
作者: [德] 郎宓榭 / [德] 阿梅龙 / [德] 顾有信
出版社: 山东画报出版社
副标题: 西学译介与晚清汉语词汇之变迁
译者: 赵兴胜
出版年: 2012-7-1
英汉主流圈词汇学整多了难免想搞点新鲜的又没那么艰深的,这个倒也不难找,咱国内就有比少数民族语言更小众的。《江湖隐语行话的神秘世界》更多是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整合、分析中国传统行业里的各种切口隐语。而社会语言学的角度——一言以蔽之——就是身份认知与话语表达特点紧密相关,你之所以听不懂“天王盖地虎”,是因为你听懂了就不是现在的你了。虽然不怎么理解,但本书中提到的各行业切口名目之多让我大为震撼叹为观止。以卖海鱼的行当为例,鲨鱼叫“柔鳞”(好美的名字一下子就没了鲨伤力),鳖叫“领家的”,鲜乌贼叫“冰墨”,海鳗叫“大滑头”,青蟹叫“半月”等等诸如此类;又以卖菜的为例,大蒜叫“倒开牡丹”(牡丹被黑最惨的一次),茄子叫“落苏”,野苋菜叫“酱瓣草”,葱叫“无事草”又等等诸如此类。除了名词词性的隐语,还有相关的动宾词组如“拍花(施用迷药后窃取钱财)”、“吃黄莲(受私刑)”等。不胜枚举之量让我唯有“震撼”二字可以形容,我震撼的倒不是这个世界上无用知识的丰富,而是在想如果这么多切口的演化来历都考察一番,这辈子为保住教职饭碗所需的论文发表和专著出版量就都不愁了。
作者: 曲彦斌
出版社: 九州出版社
出版年: 2023-2
《江湖隐语行话的神秘世界》内页
人民出版社汉字文化体验丛书的第一辑就出了十本书,分别介绍汉字里的方位、生肖、农具、酒具、餐具、美食、颜色、干支、生肖和九州。我不仅开始遐想这个系列到底有没有瓶颈,也可能没几年新的一辑会出汉字里的外星人。
汉字学不完、永远学不完。
如果觉得《说文解字》还是有些单薄,这个系列倒很值得一翻。除了从甲骨文开始的字形形体演变以及其在《说文解字》中的基本含义和语义发展,还有概念下位义的汇总、相关的成语熟语歇后语、历史民俗中的存在和作用等等。
不仅适合小时候咬文嚼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我,更适合现在如厕时无所事事却还想干点正事的我。
作者: 蔡金英著 / 刘朴兵 主编
出版社: 人民出版社
副标题: (汉字文化体验丛书)
出版年: 2018-3
收尾前,语言学的应用层面也不得不说两嘴。其实前文提到的社会语言学已经是应用语言学里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和它一样重要的还有民族志语言学和教育语言学(此外还有神经语言学等等不拿出来装杯是因为我不懂)。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试图向亚马孙丛林原住民进行基督传教的埃佛里特在原始部落里经历了一次次三观颠覆与职业生涯滑铁卢,这些后来成为他写作民族志《别睡,这里有蛇》的一手材料。这本书也是我在民族志语言学方向的启蒙读物——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我对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工作的怀抱着热忱与憧憬;而是因为我怕蛇,所以我只能通过阅读别人写的民族志来幻想自己正在搞民族志。在他的土著语学习笔记中,一条又一条叛离传统语法规则、颠覆表意原理的语言现象呈现在读者面前:皮拉罕语没有数字系统、没有财产的概念、没有过去时和将来时......我们太熟悉主谓宾语序的语言,太熟悉有数字系统、丰富的颜色词汇、亲属称谓区分明确的语言,太熟悉形容词放在名词前表修饰的语言——尽管民族志里的原住民熟悉的是与之完全相反的表意系统,其体现的人类思维方式暗含所有不被广泛记录的无限可能。
作者: [美] 丹尼尔·埃弗里特
出版社: 新世界出版社
副标题: 一个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在亚马孙丛林深处
译者: 潘丽君
出版年: 2019-3
高考要不要考英语(外语)的争论似乎由来已久,但这依旧不影响语言教育源源不断地出花活儿到偶尔没活儿硬整的地步。作为曾经教材编写校对的参与者,我当然觉得这玩意没什么好说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问题是在于我那被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局限的想象力。
作者: [加] 启尔德
出版社: 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8-10
没哪个好人会在二十一世纪学《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但它带给我的灵感是——校长,我要是能编出来西安话-葡萄牙语教科书,能别开除我并让我归还安家费吗?
谨以此书单祝各位阅读顺利,如厕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