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怀叶嘉莹老师丨郑培凯

文摘   2025-01-02 08:30   天津  
叶老师走了,永远走了,让我惘然若失,好像失去自己的一段宝贵生命。虽然知道人生百年是个自然周期,叶老师已过期颐之年,我们做学生的也高高兴兴为她祝了寿,对前景多少有所预期,但当叶老师真的逝世,不愿发生的预期成为事实,还是让我慨叹世事无常,人生如幻,如露亦如电,难以接受。近六十年的师生之缘,往常可以通过微信联系,言笑晏晏,现在居然只剩回忆。这不禁令我联想,曾在《诗选》课上听她讲解古诗十九首,说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时,那种怅然无所托付的感受。
半年前,叶老师要她的秘书通过微信,传来亲切的关怀与问询,声音清脆婉转,如黄莺歌唱。她像从前上课讲解诗词那样,说得高兴,开始跑起野马,语调活泼灵快,有如《老残游记》里写白妞与黑妞说梨花大鼓,一串串的玲珑字眼,大珠小珠落玉盘。叶老师问我:“郑培凯啊,你在做什么呢?读什么书呢?我现在很好,你做什么研究要给我看啊。你有空可以到南开看我,写的书可以寄来,我都看的。”我听后十分感动,老师百岁了,还惦记着学生做什么研究,这是鼓励,也是鞭策,随即寄去香港中华书局为我新出的《几度斜晖苏东坡》与《姹紫嫣红开遍:昆曲与历史文化》。过了一两个星期,秘书传信给我,说书已妥收,叶老师特别高兴,开始读起来了。我不好意思打扰,没敢问她是否有读后感,有何批评与意见,后来自己四处奔波,一忙,也就忘记问候,未料叶老师遽然仙去,不再有机会求教了。
2017年4月16日,作者郑培凯(左)到南开大学迦陵学舍拜访叶嘉莹老师
我在台湾大学读的是外文系,时常到外系旁听,听得最多的是中文系的课。旁听,通常蜻蜓点水,只听一两次,偶尔听出点门道,就多听几次。还记得我曾旁听写《胡(适)祸丛谈》那位老先生的《孟子》,发现他的教学法是传统私塾老夫子那一套,讲求背诵,叫这个学生站起来,背《梁惠王下》;叫那个学生站起来,背《公孙丑上》,我便像《牡丹亭》里的春香一样,很没礼貌地尿遁了。听屈万里老师讲《尚书》,居然坚持了几个星期,后来发现他在课堂上讲的,跟他的《尚书译注》没大差别,也就从此遁形。只有叶老师的《诗选》与《杜甫诗》,我是基本上听完的。并非每一堂都能听,因为叶老师的课与本系的必修课冲突,得设法逃学才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逃脱英国文学史照本宣科的老生常谈,与郝神父言不及义的心理学,如武陵渔人忘路之远近,步入古典诗词的桃花源。
我的运气很好,赶上了叶老师在台大讲解诗词的最后两个学年。1965-1966学年,我听她讲《诗选》,随后她接到聘请,去哈佛大学做研究,两年后才返回台湾。1968-1969学年,她开设《杜甫诗》一课,正巧是我毕业那年,又听了一年杜甫的颠沛流离,也感受到叶老师倾心投入的移情解读。还记得她讲《诗选》时,中文系的班长是柯庆明,很可爱的愣头青领导,他经常以民主投票的方式,匆匆忙忙,声嘶力竭,做出不知所云的班级决定,以免耽误老师上堂。叶老师总是准时抵达教室,各院系的粉丝则由校园各处蜂拥而至,把文学院最大的教室挤得水泄不通。记得那是文学院二楼的24号教室,从窗外能俯视紧挨学院的莲花池,我总是抢先坐在窗台上,悠悠闲闲听一堂课,随着叶老师的讲述,在古典诗词的想象中翱翔,感到心灵的自由超升,大有列子御风而行,徜徉藐姑射山的乐趣。有时我还会冥想,自己忘情听课,一不小心从窗台跌落,栽进楼下的莲花池……这会不会成了台大雅爱古典诗词的传说,由此为叶老师的授课增添几分光彩?
大三那年,我对只学流畅外语、不大措意文学艺术的外文系,丧失了学习的兴趣,决心加强与历史文化、艺术创作的关联,于是选修了一批历史系的课程。当时有个幼稚的主观臆想,认为可以从上古史开始,一路钻研下来,至少读通前四史,进而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出国则可研习当时台湾封禁的近代史材料。文学课程方面,我觉得洋神父教的《莎士比亚》实在不怎么样,除去逐字逐句解释成现代英文,很少触及莎剧反映的历史文化内涵,就更别说莎剧研究的学术新知了。旁听过中文系的《诗经》,自觉和先前旁听的《尚书》很像,到最后买了一批《诗经》文献,自己闷头研读,根本不得要领。大四那年,叶老师重返台大,我意识到还是尽量多听她阐释诗词,同时把“兴发感动”放在历史文化的语境中加以理解,用现代治学的实证方法,接续传统,以期打破文史哲的界限。我仔细研读了她的《秋兴八首集笺》及王国维文学批评的研究,多少还是得了些治学方向的启发。
叶老师对我最大的影响,不在学术的开导,而在为人处世上——从古典诗词中汲取人生智慧,融会贯通,如此面临生命困境时,可以泰然应对。自1970年负笈美国之后,我几乎每年都有机会在哈佛大学与叶老师相聚,和一众学长围在她身边,听她话家常、说古今,由日常的言传身教体会她艰辛的生命历程与精神超升的境界。几十年来,与她虽非朝夕相处,却深知她遭遇的接连不断的厄运。我认为叶老师所提倡的诗教,不仅是热爱、体会中华诗词之美,还要重新发掘传统文化中的温良恭俭让与坚韧不拔。她强调的弱德,与逆来顺受无牟,那是置身无端困境时如何处变不惊,如何践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何充实自己的浩然之气,把慈爱与祥和传布人间。
有时我会想,叶老师一定是菩萨转世,下来度化我们的。如今她走了,回到天上去了。我相信她在天上,一定和我们活在人间一样,永远彼此怀念,让世间的真善美生生不息。
本文曾刊于《明报》2024年12月17日C4版
此处来源《北京晚报》2024年12月22日13版

迦陵学舍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馀,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叶嘉莹《踏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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